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

动画电影《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的高光时刻来源于诸多日本动画(或者说一切动画)的奇妙时刻,它是虚拟人物对于自身(以及现实)的理解和观众对于现实的解读混杂、交融在一起的时刻,是现实不再重要的时刻,是任何人凭借意念就能改变现实的时刻,是魔法开始呈现的时刻。

这一切哲学都寓含于「作画」-「使之运动」这一连续动作的背后——无中生有,天马行空。作画本身就像是魔法,它并非如电影一样用摄影机摹写或复刻了世界,也不仅仅是扭曲了世界,而是凭空(也凭借想象力)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

动画是如此奇妙,它的存在会让我们问自己:何为现实?

为什么我们会在看似完全虚假的画面里沉醉;为什么那些轮廓和色块被我们视作有感情的个体;为什么我们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快乐而快乐?

它究竟有什么魔力?

日菜子(川荣李奈)朝着水唱昔日的歌,她发现每次歌声响起,就能在水中看到自己的恋人。在那个时刻,大概所有人(银幕内外),包括她自己,都认为那是幻觉,那是悲伤过度导致的认知扭曲。

这是一个绝妙的悬念。在一开始,我们这些不常观看动画的人,都可悲地沉溺在对现实的陈腐理解中——要在任何反常的现象中找出合理性,找出它们在我们自身认知框架内是其所是的理由,而不是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和感情飞舞起来,任凭动画的牵引,转向一个更广阔、更梦幻的精神世界。

悬念持续了一会儿。暧昧的细节不断被抛出,我们开始在「事实」与「幻想」中犹疑。心情仿佛钟摆,一会儿偏向这是真的!一会儿又觉得,这肯定是幻想。在传统电影中,只要没有人与鬼的交互,只要没有鬼对现实的改变,就永远存在两种解读方式——她在幻想,或鬼魂真的存在。

因此,在像《人鬼情未了》这样的电影中,鬼魂与情人永远若即若离,无法接近。在《夜以继日》里,恋人死去后,女主角只能遇到一个替身,而不是换了灵魂的恋人。它们给予观众的就只有暧昧与含混,只有压抑与悲伤,只有成年人的虚伪与空洞,他们想要幻想却又半遮半掩、含羞带臊,害怕被指责太过直接、不切实际!

然而在《共乘海浪》中,鬼魂毫不犹豫地改变了现实,港(片寄凉太)救起了日菜子的手机。但随后,监督给了日菜子一个暧昧而奇怪的远景镜头——他还是在暗示我们,这一切可能只是幻想。对于观众来说,这既是诱导,也是揶揄。

因为可悲的我们,在那一刻,仍在犹豫。

直到后两次,港终于出现,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倾盆大水从燃烧着的废弃大楼注下——这是影片最美妙的高光时刻。在那一刻,看似「写实」的动画瞬间露出真面目,扭曲的透视与形变、夸张的奇观、天马行空的镜头运动,配合着BGM——这是只有动画才能带来的震撼,它在暗示我们在动画里,如果你的意念足够强大,就足以改变现实。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看到《龙猫》里那辆形状怪异扭曲的飞驰巴士,看到《冰雪奇缘》里艾莎无拘无束地操控魔法,看到《千与千寻》中小千坚定地做出父母不在猪群的判断。所有这些场景,并不仅仅是作画者和动画监督的功劳,而是所有观众共同意念的结果。在那些奇妙时刻,观众、剧中人、主角的感情与意念神奇地连接起来。

这些奇妙时刻给我们带来的激动首先来源于那些电影里的苦涩、悲伤与绝望。我们同主角一起,处在困苦中。随之,现实扭曲,神性显现。树林里存在着的美丽龙猫,忽然化为一辆巨大而怪异的巴士,载着我们的朋友奔向稍微美好一些的现实。于是我们感动,那种感动是艺术家制造的梦幻,是梅洛庞蒂所说的具有神性的知觉。

这种扭曲与变形只能由作画展开,用摄影机、特效、蒙太奇永远显得虚假而突兀(因而它们也只能保持暧昧含混)。只有画作的连续变形与运动才足够有说服力,才能让我们相信,那是真实又梦幻的,是悲伤又安慰的,是天真又苦涩的。

《共乘海浪》的高明之处在于,监督告诉我们,幻想并不是全部。在幻想背后,苦涩、犹疑与感伤仍然存在。

影片末尾,在「乘上海浪」之后,日菜子仍然在孤独和回忆中茫然地痛哭。那痛哭将我们拉回现实。正如在《龙猫》里,尽管有美妙的感动,但母亲生病的事实并未被解除,也不可能被解除。即使你能够在水里看到恋人并与之交谈,也无法触碰,无法拥抱和亲吻,无法共舞,无法做爱。

日菜子送别只存在于水里的港回到现实之后,她的感伤就像我们走出电影院时的感伤一样。梦幻结束了,接下来你将面对现实,面对生活。

这是宽慰,是提醒,不是鸡汤。监督在暗示,那段爱情/幻想就像电影(动画)本身一样,只能带给我们一时的快乐。

艺术是有限的,但艺术带来的快乐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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