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9日,爷爷去世,贴出往日一篇小文寄托对于他的哀思。坦白地说,虽然他的死亡让我感受到某些沉重的心绪,但我对他并没有感情,他过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更关心的反而是父亲的感受。因此,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在谈爷爷,不如说是在谈父亲,因为我根本对爷爷一无所知。
每年春节的时候,我会跟着父母回老家。谈到「回老家」,其实很奇怪。我家住在县城里,而老家就在离家大约十几公里的镇子上。后来,父亲每次说起老家,以及在老家独居的爷爷时,那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个两千公里外的地方。好像回去一趟,是一件特别费劲、特别了不得的事情。但仍然,我们每年只回一次。
每次回老家之前,父亲也会搞得特别隆重。一般是中午去。早晨六七点起床,他就开始翻箱倒柜,搜寻可以带回老家的「用不着的东西」——衣物、棉鞋、生锈的电饭煲、刚腌好的腊鱼腊肉、濒临过期的零食、散落在家里各处的吃不完的感冒药,恨不得把家里挖个底朝天。衣柜里,床板下,冰箱深处,他全都要仔仔细细检查过后才心满意足。
妈妈总是会被他吵醒,嘴里一边嘟囔,一边被他强令着一同「寻宝」。有时候,妈妈会生气。因为父亲总会把一些妈妈珍视的物件当作「垃圾」塞进要带回老家的麻袋里。每到这时,总免不了一顿争吵。
我们通常会打一辆出租车回乡(父亲一生害怕开车,因此从来就没动过买车的念头),将两三个麻袋、两瓶好酒一股脑儿塞进后备箱里。
父亲特别爱和司机聊天。一上车。仿佛忍受不了沉默,他就开了话匣。半小时车程,收入、家庭、工作强度、乡里如今的状况、本县的经济和就业、天气、国家大事、附近的养老院、新农合医保,他会说个遍。那时候,我一直会以为汽车是有魔力的,以为人一到了车里就想说话。但这魔力又只对成年男性有效。因为在父亲和司机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和妈妈总是昏昏欲睡。我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兴奋。
我从小就知道,隆重的开场并不总是导向华丽的结尾。我每次回忆起随父母回乡的场景,那感觉就像是性交时,漫长而惬意的前戏之后,令人失望的迅速射精一样。特别沮丧,但又无话可说,无人可怨。
父亲和爷爷没什么话讲,这是我早已明了的事情。但每一次,我都会为停留时间的短暂而吃惊。父亲总会让出租车停在村口,嘱咐司机稍等。然后带着我和妈妈走下公路,抱着大小麻袋、塑料袋,穿过村里狭窄的小巷,来到爷爷门前。
爷爷会从那座三叔走前新修的二层小楼里走出来。刚才健谈的父亲看到他,就突然变得沉默了。他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叠现金,塞到爷爷手里,然后嘱咐爷爷按时吃药。接着,简简单单寒暄几分钟,便以出租车的等候为借口,逃似地离开了。
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父亲总是会从柜子里翻出那些去年带来如今早已过期的奶粉或是其他食物,责问爷爷为什么不吃。或者他看到爷爷仍旧穿着那穿了十几年的破旧不堪的藏青大棉袄,看到漏出来的棉花,他也会责怪他:「不是给你带了羽绒服吗,拿出来穿啊。」爷爷则总会说:「穿这个舒服些。」能看出来,爷爷很局促。在儿子面前,他不像个父亲。反倒是像个无地自容的犯人。那一问一答,跟审问一样。
爷爷不会做饭。奶奶去世以后,爷爷的生活变成一团乱麻。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能看到一层客厅里摆放着的泛着油花的、只是用水煮过的蔬菜汤,以及放干了的一碗煮豆皮,或是电饭煲里的不知放了多久的半锅米饭。那间客厅,同时也供奉着奶奶的灵位和照片。照片放在屋子左侧的木桌上,正对着右边的餐桌。奶奶的眼睛永远盯着那一堆勉强可称作食物的东西。我很心痛,我觉得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奶奶应该会很煎熬。
每次见到他,在父亲的要求下,我也会喊一声爷爷。后来我长大了,出于责任感也会主动喊他。但除此之外,我就没办法和他交谈了。对我来说,他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上学,他也不知道我几年级或者在哪里工作,他不知道我爱吃什么食物,也不知道我对什么过敏,他不知道我谈过几段恋爱,也不知道我的好朋友是谁。除了每年回乡的这短暂十分钟,我跟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
我总会想要接近他,和他好好聊一聊。但对我来说,接近他的难度好像远超过任何一位小区楼下的老爷爷。
妈妈总会抱怨他脑袋不清楚,或是对我根本没有感情。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父亲总是疯了似的,简单告别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好像是要抛弃着些什么,好像是无法面对现实,要把这一切抛在脑后。这很孩子气,但又不。因为他已经尽到责任了。至于爷爷是不是享受着他带来的好。那是他的事。
我没办法,只能跟随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