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很爱写诗,但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诗。只有我知道一点点,他写的大概是近体诗,五七言律诗或绝句,人们有时把他写的那种诗称为“老干体”。
当然,后者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从未读过他的诗,他也从没和任何一位家庭成员谈起他的诗作。也许他写的诗很新潮,也许他的诗深有寄托,但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所能知道的是,我能理解他作为文学爱好者的心情。在他去世以后,外婆对我讲,他第一次投稿成功拿到稿费之后,没有将那张面值十元的稿费汇款单拿去银行兑换成现金,而是久久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面,作为纪念品保留着。我比外婆更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如今那张汇款单,连同常常出现在他书桌上的诗歌刊物,都早已不知去向。
很多年后,当我后知后觉地爱上文学,总会回想起这件事。如果我要从家族中寻找文学同好,那外公便是唯一那个。
我从未读过外公的诗。即便如此,我一点也不为这件事遗憾。我感到遗憾的另有其事,那便是外公拥有的满满一书架书,我从来未曾染指。我为他对文学的热爱感到兴奋,更为他的藏书感到兴奋。
他的书架不在书房,而在卧室,所以有时我只能偷偷溜进去,抬起头仰望那高高的书柜。那书柜锁起来,被玻璃门保护得严严实实,我踩在椅子上踮起脚也触碰不到。书柜里有很多书,大多是岳麓书社出版的古典小说名著,有《红楼梦》,有《三国演义》,有《水浒传》,有《三言二拍》,有《儒林外史》,有《聊斋志异》,有《官场现形记》,有《老残游记》,那时候我只能记住这些书,我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书,更高的书,我看不到,也看不懂。
他去世很多年之后,在一次亢奋购书的沮丧空虚中,我才想起这些书。我问外婆和舅舅,那些书还在吗?他们说外公去世后,老房子已经卖了,那些书都堆在新房子的角落里,正愁没地方放呢,希望我能够把那些书都搬回家。
我内心很兴奋,我觉得这些书的到来可以填补在618或双11购书未能获得最大优惠的遗憾,或者有了这些书,我可以把更多的书卖掉,获取一些现金——我当然不好意思卖掉外公的遗物。
于是我的房间里多了好几堆书。检视一番,我觉得要对外公的认识要改变了。因为他拥有的书,远不止几本小说那么简单。我从那堆将要或已经发霉的旧书里找到了我所需要的全套《汉书》《晋书》,全套《史记》,全套《资治通鉴》,“唐宋词唐诗宋词明清词魏晋南北朝诗经元诗……鉴赏辞典”……
我翻开那些书,想要找到一些阅读的痕迹,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虽然这些书本都已泛黄发霉,但内页仍然轻薄崭新,丝毫没有翻动的痕迹。我笑了笑,感慨外公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只买书不看书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片段:他带着眼镜,安静地伏在书桌上阅读。我记事以来,他差不多就已退休,退休以后他整天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从未看到他看过什么书。那一大书柜的书,原来就那样一直锁在玻璃后面,一锁就是十几年。我马上想起“叶公好龙”这个词,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这样太刻薄。
没有电视的时代,他或许会看书吧,除了看书,还能干什么呢。电视当然比书要有趣一些,为什么不去看更有趣的东西呢?在这个时代,当我强压着自己的本能,逼迫自己看那么一两小时书的时候,充实的同时,我自己都觉得扭曲和压抑。所以我并不应该嘲笑外公,嘲笑外公就是嘲笑自己。
说实话,我甚至能想象外公买书时的狂热。要知道,那个时代,书可比现在贵多了,大概和今天买iPhone差不多吧。那时候没有618,没有双11,也没有多抓鱼,更没有满600减550的促销活动。他该是多爱书才会买那么多书啊。他又不是知识分子,也没有人承认他是知识分子。
我想起他最后的时光。那是2008年,将死之际,他仍然没有捧起书来看。奥运会直播的时候,他搬了一把木椅,坐在离电视机不到一米的位置紧紧盯着电视机。他什么都看,跳水摔跤花样游泳举重射击体操皮划艇曲棍球手球。吃饭睡觉以外,他几乎全坐在那离电视机不到一米的木椅上。他们这一代人总是用行动,用姿势而不是语言来表达情绪。我想,他对于奥运会的执着关注一定意味着什么。但我读不懂。
话说回来,买书不看真的罪恶吗?我想实际并非如此。它不过是满足了某种收藏癖而已。就像收藏玩具手办,收藏唱片,收藏古董,收藏钱币,收藏邮票一样。它至少代表着某种热情,某种指向性,某种无力抵达而心向往之的冲动。有这种冲动,总比没有好,不是吗?只有无数类似的冲动才能累积成一次两次小的行动,不是吗?要知道,手机和电视多么强大呀!你需要积累更多的勇气才能对抗它们。
所以我没有处理外公的书,也没有卖掉自己的书,而是把它们恭恭敬敬地放回自己的书架上。我会想起《龙珠》的结局,悟空举着元气弹,等待着毁灭布欧的时刻。我觉得我也好像举着元气弹,我不想松手,我觉得那些书好像是元气的来源,但我并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