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梦想与大城市的幻象

ON PODCAST & ESSAY: Sharing A Cab, And My Toes 

去年听到一期Modern Love,标题是“共享一辆的士,还有我的脚趾”(Sharing A Cab, And My Toes),至今念念不忘。播客由Greta Gerwig朗读,第一人称,一位来纽约追逐梦想的女人讲述她自己的故事。Lady Bird的导演来读这篇文章再合适不过了,她拍前半部分,读后半部分。

作者三十多岁才来到纽约,在此以前,她忙于追逐稳定的生活:文学博士、稳定教职、与一位教授同事结婚、养育几个孩子。不过事与愿违,她的计划在“获取教职”这一步就中断了。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她没办法找到工作。

她开始反思,并且改换主意,面对自我,想要去纽约追逐梦想。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我一直被“乖女孩”这件紧身衣裹着,做的事情全是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好成绩,上研究生院,合理的职业发展路径,最重要的是,要保持端庄得体。但是,这样的直截了当、范围狭窄的路径却将我导向死胡同:失业和债务。当我看着那些我寻找学术类工作时收到的拒绝信,我感到内心涌起了安慰。我现在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现在,我能够搬去纽约了。

来到纽约之后,为了谋生,她在一家“标准考试培训”公司做教研工作,她发现这里(或者所有这种类型的公司)有很多和她类似的无奈的梦想/爱好追逐者:

有一位医生,私下里想要唱歌剧,一位律师想要成为优秀的飞盘选手,还有一位工程师想从事声音设计工作。这是一片摆满了与环境不相称的玩具的岛屿:作家,演员,音乐家,他们痛苦地从事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只是为了支持他们那奇怪的爱好,内心深处的欲望,以及毫无前景的职业。

读到这里,我想起J.M. 库切在《夏日》里所作的评论:“教师这一行,充满着不合适的人,和寻求庇护所的人。”不论如何,尽管工作辛苦,她至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陪伴。

话虽如此,梦想却仍不知所踪,此前有关纽约的种种奇妙梦想一件也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每年收入32, 000美元,在纽约,只能住在仅能容纳一张床和一盏台灯的小隔间:

我们每天工作很长时间,下班以后就去泡吧放松,谈论着我们那浅薄无聊的生活。

一天夜里,劳碌的工作与消极的痛饮之后,作者搭出租车回家。忽然,一位不熟悉的男性同事挤上了那辆车。她有些尴尬,但还是接受了。

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他们聊了起来。

“我马上要结婚了!”男人说。

“恭喜你。”女人说。

“可是我有一个梦想就实现不了,我的未婚妻,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干那件事,请问你能满足我吗?”男人真诚地请求。

“你的脚趾很美,我可以舔它们吗?”男人继续说。

作者同意了,并非因为恐惧和威胁——男人对她没有任何威胁,而是由于内心涌起的一股貌似崇高的强烈共情:

在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我已经搬来纽约,想要实现自己最重要的梦想了。但是这个年轻人,向我展示他小小的梦想。我想,我人生中一直都在说不。所有那些我从没有搭过车公路,所有我放弃的机会,所有我未曾亲吻的嘴唇。然后,我想,纽约并不是一个有关“不”的地方,它只与“是”有关!

她将自己的全部感情投射到这位同事身上,仿佛所有的遗憾、委屈、不甘,即使是来到纽约之后生活的平庸都可以用此种情感来消融化解。

出人意料的是,几天以后, 一位女性同事对她倾诉,讲起这位男子在类似的出租车上,对她做了同一件事。这是个骗局,我当时想,那个男人根本没有什么梦想,他只是重复地利用相同的谎言去欺骗那些被“纽约情结”所笼罩甚至控制,渴望实现梦想变得不同而又走向平庸的脆弱的人罢了。

但令我惊异的是,作者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而是表述了以下感受:

不。我只是感觉到我内心萌生了对他的一点点赞赏。这个男人是如此执着专注于他的梦想,他用最直接最大胆地方式实现它,还带有一点点欺骗。他就这样,让他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地实现。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极为虚假的情感,一种类似于米兰·昆德拉所反复提到的刻奇(kitsch)的情感,它并不指向也无法表征任何特殊个体的内心感受,而是所有纽约市民的集体虚伪,共同幻觉,以及自我感动造就的虚假崇高。

这种情感不仅虚伪,它也会遮蔽现实。

作者开始同情男同事的时候,她不仅剥离了自己的情感,而且也剥离了任何实质性的情感和欲望。唯一残留下来的仅仅是一种指向性。她说那是一段对于她最为挑逗(erotic)的体验。我并不相信。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脚趾需不需要那位男子的吮吸。在那一刻,她被神秘、好奇、想要体验别样生活的情绪压倒了。

她对酷似梦想的事物饥渴至极,求而不得。在那一刻,她会为了carzy生活的幻象,放弃自身真实的感受。换句话说,那个时刻,她究竟想不想被舔脚趾早已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舔脚趾这一行为本身是新奇的,是fancy的。这是匮乏的人所不得不面对的困境。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空间想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们能想到的只是满足匮乏。能得到点什么,就已经很不错了,不管喜不喜欢。

所以在这里,她的情感被异化了。她变成一个追逐梦想,满足梦想的机器,却已经忘记梦想本身究竟是什么。

我这么说,是因为并不是只有作者一个人这么想,连Greta Gerwig这样的纽约成功者都如此认为,尽管她的话语带着一点成功后的自信和无畏,而非落魄者的自我安慰。

我的脚趾从未被吮吸过,但我有类似的感受,我想,“在纽约除了满足所有疯狂的请求,你还能做什么呢?”

大城市对很多人来说充满魅力。其最大的优势,如作者和Gerwig导演所认为:丰富、多元、有趣、包容。纽约是所有大城市样本中最成功的一例,它不仅吸引美国人的目光,它吸引全世界的目光。但在我看来,仅仅“包容”勉强算一个优点,而且很多时候它容易被包裹着漠不关心的无视所混淆,而前三者却总是虚幻的。

超大城市确实常常是丰富、多元的,有时是有趣的。每一个初来此地的小镇青年都会被丰富多彩的生活所吸引。然后,在辛苦奋斗多年之后,这一切美好又有多少是属于他们呢?大脑分泌的多巴胺会让人因许诺而非实质的获得而快乐。大城市对很多年轻人轻易做出许诺。经历了几十年的辛苦工作之后,他们发现,除了如数家珍的电影、戏剧、艺术展,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事实上,真正底层的工作收入,大城市并未比小城市高多少,但在大城市,你需要负担极为高昂的房租。

他们依靠幻觉,脚跟拔地而起,依靠这类虚假承诺带来的激情做着低收入、高强度的工作。大城市,大公司,大俱乐部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它们都依靠光环(aura)实施剥削。我想起最近阅读《纽约客》时看到一篇读者的来信:

我在零售业工作了超过三十年。最开始,我是收银员,后来我被提拔为仓库管理员。
我今年五十二岁,有三个孩子……我拿到了戏剧的肄业证书,我想要做一个电视演员。现在还非常想!但你知道,生活就是这样……我必须还车贷,我必须交保险费。后来我仅仅是陷进去了,一份全职工作来找我,我就答应了。

在纽约,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最近在听 My Little Airport 的音乐,他们的音乐传达了很多在大城市挣扎、被剥削而辛苦生活的年轻人的感受。但香港与中国大陆、美国都截然不同,中国人和美国人都能够移居别处,超大城市对他们来说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很多未来无望的年轻人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用一句流行的社会学术语来说,我们这里仍然存在着“流动性”。香港人可能比我们更压抑。

最让我惊异的是上述文章的作者,以及那位梦想当电视演员的大叔的态度。他们都惊人地缺乏阶级视角。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可能是被剥削者,他们无法实现梦想是因为被资本家压榨——工作时间较长而无法学习、训练相应的技能,专事生产,无法创造,他们的生活被工作填满,却视之为理所当然。“Life happens”,大叔如是说。

他们或许不会对种族议题、性别议题漠不关心,甚至还可能热衷于参与抗议,但是资本家和奴隶,阶级差异这些议题好像突然被从他们脑中抽除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了解美国政治,我也不了解这种想法的根源,但我能意识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也视贫富差距为理所当然。仇富现象,在年轻人里,不是变多了,而是变少了。我并不是说这件事是一件坏事。但是那毕竟意味着认命,意味着不反抗,意味着接受现有的秩序,并且接受为活着而挣扎。我只是觉得,相对于以往大家的态度,这种变化令人觉得恐怖。

事实上,上述两位主人公所热爱的文学、电影和戏剧,恰恰强化了人们对大城市的幻象。这件事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方面,电影和戏剧、展览对于某些人来说是生活的全部,但是对于更多人来说,只是生活的花边。很多人被花边吸引,抛弃本可以更体面、更有尊严、更有活力和热情的生活,在纽约渐渐沉沦。给人带来幻觉的艺术,尤其是电影,本来就会使人长于幻想,而抛弃对于本质的思考。另一方面,电影和戏剧这样的大众媒介让不同阶层的人都得以欣赏。如此便生产出一种幻象,我和他们看一样的电影,感受同样的情感,我们没有任何区别!

恰好最近几天又读了一篇海明威的小说,The Capital of the World(中译:世界之都)。这篇小说以马德里作为背景,非常精准地描绘了有关上述讨论的一切(不同的是,在1920s的马德里,连服务员都有阶级意识)。在小说里,马德里的所有人,各个阶层,都会去看葛丽泰·嘉宝主演的好莱坞电影,他们都热衷于观赏斗牛表演,讨论斗牛表演,所以在他们之间,好像不存在界限一样。

男主人公,一位名叫Paco的刚从乡下来到马德里的服务员,就怀抱着如此的梦想:

他喜欢马德里:这仍然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他也喜欢他的工作,穿着干干净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夜礼服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儿,厨房里吃的东西又很丰盛,这工作似乎充满了瑰丽的浪漫色彩。
帕科一直没有吭声。他还不懂得政治,但是每次听高个子待者讲到必须杀死教士和宪警时,他总感到一阵心情激动。在他看来,高个子侍者就代表着革命,而革命也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他本人倒很想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革命者,有一个象现在这样的固定工作,同时,还是一个斗牛士。

斗牛对他来说,仿佛一件触手可及的事情,他常常想象着自己身处斗牛场,幻想着迎面冲过来的牛,然后假装自己手拿着斗篷,模仿着斗牛士美妙的姿势躲过公牛的冲击。在一次工作结束之后,他对同事说,他也能当斗牛士。斗牛,仿佛是连接他和他所理想的生活的媒介。但媒介制造了一种假象,他只是在看斗牛,并想象自己斗牛,他不可能真正斗牛。这种差距,是任何大城市的fancy都无法填补的。

同事怀疑他,并说真实和幻想有差别。于是他们打了个赌,同事在椅子上绑上尖刀,模拟牛角,向Paco发起冲击,以试验Paco是否真的有能力斗牛。结果,Paco就这么被尖刀刺死了。

此时,他的姐姐,同样是一位酒店的女服务员,正和女伴看完一部葛丽泰·嘉宝的电影,并抱怨这部电影没有珠光宝气,而是展现穷困潦倒的生活,无法满足她们的瑰丽幻想。


Modern Love: 纽约时报有关现代情感的散文专栏,现也有播客和视频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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