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瘟疫肆虐的冬天,我和旧友Z、H就已开始筹划春游。无奈冠状病毒迟迟不散,三人都宅,于是一拖再拖,直至又一波冷空气入侵前的两三天,便终于不得不出门了。
时间定在周一,地点定在烧香台。烧香台,曾是这座小城学生春游之目的地。之所以是「台」(而非山),是因为它只是块高出地面十来米的小山坡,坡上有片松林,地上则满是松针与松果。松林旁边有一座寿宁禅寺,以往,人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烧香」。不知为何,此地后来却渐渐成为市民休闲放松的场所(周围的土地几乎都已被开垦或被房屋占用)。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这里放风筝。
我们已很久没来这里,也没人能提供什么信息,大概其他人也不怎么去了。小时候,班里春游,我们会在这里野炊(每个人都要带锅碗瓢盆餐具)、野餐、唱歌、放风筝,把吊床固定在两树之间,摇来摇去,女生惬意地午睡,男生则在一旁捣鬼;有时,则朝向旁边布满松针和矮灌木的斜坡探险,在凶险的角落捉迷藏嬉戏厮打,然后被老师责难。小学六年,我们好像从未走进那座寺庙。至少是我,未对任何僧人留下印象。这一趟,去寺庙里转转也是很好的。
总之,我们很兴奋、也很好奇。前一天,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了不少食物,准备第二天来一次惬意的野餐,我甚至还带了一本书。
第二天,出发的时间比预期晚了一个多小时。本就是阴天,过了中午,阳光更微弱了,我们只好顶着阴云上路。我开玩笑说,这才是落寞者的春游。从去年开始,Z一直处在失业状态,而H刚刚辞职,我也是苟延残喘。对于我们三人来说,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既不是追忆过往,也不是积极进取,而是要保持愉悦。我们一致同意,现阶段无论怎么做好像都没什么用。
从城区到烧香台,路途大约四五公里,要经过我和Z小时候住过的社区。我们离开这里已经超过十五年了,所以这次旅途的一大乐趣仍然是看着旧景,聊聊往事和旧友。因为经常帮父母在社区办些手续,Z常回来。而我都快要遗忘这里了。路上,Z谈起这片一二公里见方的国企工厂生活区的变迁。最令我惊异的是医院后面,童年时常流连的池塘花园早已填平,建了新公寓楼。而「俱乐部」,厂里组织职工看电影或开联欢会的场所,也遭遇了相同命运。小学时,我们每年六一节都要化着浓妆,穿着在今日看来令人羞耻的奇装异服,在晚会上跳舞。我们的学校,已被拆了一半,另一半(初中部)的足球场被水泥填平,改成了篮球场。而原来是平房的小学校舍,上面也建起住房。原本围住学校的墙却保留着,这里原来是老师办公室,其他三面墙早已被拆毁,最后一面墙的窗户却未被补上。所以我们看到围住小区的墙开了一扇扇木质窗户,显得十分荒诞。
Z的记忆力令我们十分吃惊。在路上,他不断向我和H抛出昔日同窗的姓名。有些我还有印象,有些我却只记得名字,连长相也记不起来。他说起A的调皮活泼,B的沉稳冷静,C和D小学就已肇端的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说实话,与其说不记得,不如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小学时,我虽常常与大家一起玩耍,但好像从未真正融入那个集体。我的意思是,我好像从未具备和人建立关系的能力。就我而言,从来都是,走进树林,和亲切的陌生人一起玩耍,愉悦、幸福、忘我,然后离开。我与所有人的关系好像都建立在「事件」,而非「依恋」上。那感觉就好像,做了很多份工,但却没有对其中任何一份留下深刻印象,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我不知道,当六一儿童节的舞台落幕之后,如何与喜欢的人保持联系。
实际上,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没动力:我内心没有那一团「火」。我相信,那「火」可以让我发自内心地拥抱我喜欢的人,让我真诚地探问他们的处境,让我无论做些什么,做些他们喜欢的事情,做些如果他们开心,我也会很开心的事情。但我知道那很艰难。理智上,我想要做那些事,但我知道,实际上,我并不想——我没有冲动。我感觉我自己好像从来就不关心这个世界,不关心任何人。
曾经,我觉得我就像空壳一样。但我又真真想去爱,无论男女,想要忘我地做些跟人有关的事情。我做不到:内心没有激情。我没有那团「火」,我能感受到的只有鲁迅的「死火」……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回顾小学时代,我想我确实没有真正了解任何一位朋友,包括Z。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和他一起玩耍而已。谁和谁谈恋爱,谁喜欢谁,谁的性格如何,谁下课喜欢干什么,我一概不知。我没有同人产生实质的羁绊(即使现在也很少)。我既没有关注他们的习惯,也没有关注他们的动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不关心他人,不试图去了解他人,对我而言,好像就是本能。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联系,对我而言,好像是布满整个空间的密密的蛛网,我只是匍匐在地面上,躲开那些网,缓慢地向前爬行。
与Z不同,对于往事,我所能抓住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零星碎片。我曾经想要抓住这些碎片,写一些标题为「童年记忆碎片」的短文,用此时的逻辑和想象去组织那些零散细节。这有些像法国小说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创作方式,只不过他写的是父亲(《环城大道》),而我,写的是自己。
普鲁斯特的记忆让过去在最微末的细节里重现,宛如一幅活生生的画。如今,我感觉到记忆远不如它本身那么确定,必须不停地与健忘和遗忘做斗争。由于这一层、这一大堆遗忘覆盖了一切,我们仅能截取一些过去的碎片、不连贯的痕迹、稍纵即逝且几乎无法理解的人类命运。(摘自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
但我仍感觉很无力。要知道,使劲回忆是很难受的。我做梦也想如Z一样随意自如地回忆。所以在路上,我一直嘟囔:「真是羡慕你,你还记得这么多,我好像是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一样,什么都给忘了。」
初中以后,我和Z因为种种原因,必须要走进全新的环境。陌生感、敌意让我们做出不同选择。如果用猫型人格和狗型人格来区分我和Z的话,我是前者,而Z是后者。在新环境里,Z选择融入,而我选择保持高冷,埋头学习,就好像其他人不存在一样。对我来说,仅有的关系细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折断。所以从初中到高中,我都特别依赖客观条件制造的关系,例如同桌关系。在高中的时候,我和两位同桌相处得不错——功劳主要在他们。每次老师提到要换座位,我总会特别恐慌,我害怕我和同桌们就这样分开。我恐慌是因为我不确定如果分开了,我们还是不是朋友。直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比自己的恋人更加依赖亲密关系。那是因为我害怕那仅有的一两条线断掉。
有可能,部分是因为家庭关系的冷漠让我缺乏热情。虽然父亲很有责任感,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冷漠的丈夫。我的母亲在家庭中很有热情,但她也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关系。外公在世的时候,一直调侃父亲,说他属蛇,所以他是冷血动物。我以前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懂。有一次,我同妈妈聊起她学生时代的室友,她讲起她们周末的时候常常一起出去看电影。我问她印象最深刻的电影是什么。她说是张艺谋的《红高粱》。我很好奇,便继续问下去。但当我问起她那时熟悉的同学、朋友,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性格、趣事,一样都说不上来,一个名字也回想不起来——她说,那时她总一个人待着。我问她,你的室友你还记得吗?她说,她我还记得,一个室友已经得癌症去世了,另一个室友现在在武汉做生意,武汉那个室友大概十年前还找过她。
我急切地问:「那你们为什么没有保持联系呢?」
她说:「不知道,我当时觉得她是要找我卖些什么东西吧,因为我听说她那时在卖保险还是什么,所以就没有多聊。」
「那她找你的时候,谈了这方面的事吗?比如说想要卖什么东西给你。」
「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可能是因为我另外一个小学同学吧,她来找我,一般就是为了利用我,找我借钱,或者买什么东西。我是看透了。」
「她们俩并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来找你帮忙的呢?她可能就是想你了,不是吗?」
沉默半晌,她终于说:「我不知道。那我下次去武汉,可以找找她。我还有她的电话,但我不知道她换了号没有。你觉得我应该找找她吗?」
我回答说:「是。」
然后,她总是说:「因为我那时也比较内向。」
我一边想着,一边同Z和H聊着,一边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处,三人都大喊辛苦,只好坐下来歇脚。那是一片树荫,身后是农村的自建二层小楼。院子里没人,我们坐在院子外围的砖砌围栏上。
Z指着路对面的建筑说:「那是一家生产廉价珠宝的小作坊,小时候就在,没想到现在还开着。再往前走一点,是一个粉笔厂,我们小时候经常去那里偷粉笔。」
对此,我同样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对Z说:「我真羡慕你,你什么都记得,同学们,老师们,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小时候的生活,学校周边的环境。对我来说,这个地方除了一点零碎的片段,其余好像都是一片空白了。我很羡慕你,你能记得那么多。关于我是怎么长大的,我有时候想要拼命回忆起什么,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仿佛我是从初中,不,高中,或者大学才开始有记忆一样。」
Z刚听到这话似乎很诧异。随后,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我,他说:「不是啊。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小时候,总是和他们一起玩,玩这玩那的,弹珠、铁环、游戏王卡牌、游戏机、卡片,总之,各种各样的游戏,你总是和他们一起玩。我当时就很羡慕你,我只能在一旁看着。我想要加入,但我只能在一边看着。当时,我家里人什么都不给我买。可能是因为我在旁边观察得比较多,所以我才记住了那么多事情吧?小时候,你玩得太投入了。其实我不喜欢一直做一个观察者,但我没办法。」
我在心里想,是啊,也许是吧,也许我小时候确实很开心,没有烦恼,正因为如此,我才什么都没记住吗?如果那时候的开心不能换成回忆,那这开心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Z开始汗流浃背,他反复嘟囔着,「我回去肯定要中暑的。」我问他,要紧吗?他说不要紧,现在没事,关键是等会儿回去可能不舒服。太阳渐渐露出峥嵘,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般,将能量辐射到我们身上。我们开始脱下衣服。我和H都背了包,但是Z没有,他只是提着个小纸袋。我帮Z把衣服塞进自己书包里。
终于快要到了,我们看到寺庙和对面的尼姑庵附近都新修了不少房舍。Z为我们细致地描述着细节的变化:此处围墙是新砌的,那里以前没有路的,就是荒地。我和H都很惊讶。为什么Z能够记得这么清楚?他也十几年没有回来过了。Z带领着我们走向那片松林,我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出野餐、聊天、打扑克,惬意看书,种种情景。我问Z:「你确定是这条路吗?」Z答:「确定,这边可以过去,那边也可以过去。这边近一点,我们走这边吧。」
我们放心地跟着Z往前走。走到上一处山坡,却发现一道横立在我们面前的围墙。我们背后则是一大概十几米深的浅沟。围墙内是寿宁禅寺,围墙外则是一片被截断的松林,剩下几棵松树。我们终于猛然发现,寺庙的面积扩大了不少,它的围墙像楔子一样伸出来,将这片山坡切成了三小块。我们所在的这一小块尤为狭小。有小贩在这里做生意,他们贩卖吊床、帐篷、烧烤架、食材。好几辆车停在山坡下,人们在这片不到十米宽的狭长地带惬意地烧烤。烤肉的浓烟,源源不断地被风吹进寺院墙内。我们都很失望。我们看到寺庙围墙内部也有高高的松树,但我们不知道它们还剩多少了。
沮丧地走下来。我们想试试另一边还能不能过。我们绕过那片山坡下的浅沟,走到了另一边,却发现上面满是杂草,墓碑,树枝横飞,几乎没有办法落脚,而不远的前面则又是寺院的另一个侧门。我们几乎要放弃了。
这时我们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是要去吃烧烤吗?」
「不是。我们只是想去松林里玩一下。」
「那在那个庙里面,你们从这里走。」说着,他指了指方向。
于是我们也走向了另一边,绕过了那个不算小的池塘,我们发现由于寿宁禅寺实在圈了太多地,我们必须要进入寺庙才能走到那片松林。我们很怀疑在寺庙里玩乐是否合适。但我们还是进去了。寺庙翻修过了,院舍和佛殿皆为崭新。烧香的人不多,佛殿里的僧人却很虔诚地唱经。佛寺的院落里还残留着一小片松林,几棵树,再往下看,我们常常嬉闹的山坡,已经被开垦为一片菜地,菜地前面是另一座佛殿。
回头看,寺院内的那小片松林是我们的唯一慰藉了。走近一看,原来满是松针的地面已经被空心六边形的石砖所覆盖,我们还能看到那些松针,但已经踩不到了。这片空地上有好几个石桌,石桌周围则是六边形地砖摞起来的「小凳」,周围满是垃圾,烟头。我们选中了其中一个石桌围坐下来。「石凳」也很脏,上面沾满鸟屎,我必须要将最上面的石砖翻面才行,但是翻过面来,却发现反面满是蚂蚁。失望,我们仍然坐下。我和H、Z轮流打了几局三国杀,便觉得意兴阑珊,就离开了。旁边的家庭依旧磕着瓜子,聊着天,打着扑克。我相信我们大概再也不会回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了昔日的小学同学Y。他还住在老社区,云工作一天后下楼散步,看到我们,便径直朝我们走来,一眼就认出了我和Z(H是初中同学,不是小学同学)。他带着口罩,我没有认出他来。寒暄两句,他和Z便热切地聊起天来——他俩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和H插不上话。走着走着,他的手就自然而然地搭在了Z的肩膀上。
我突然又嫉妒了。Y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快要让我嫉妒死了。我也想如他那样,走着走着,便把手搭在朋友肩膀上——并非出于刻意,而是自然而然,毫无意识地搭上去。从小开始,我记得我就没有和谁勾肩搭背,或者有过些类似的身体接触。我知道,我现在也可以轻轻地把手搭在H的肩膀,甚至是Z或者Y的肩膀上。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发自内心地这样做,而只能深思熟虑之后尴尬地、生硬地把手搭上去,并且同时担心对方是否会有不好的感受。
然而,我看着Y和Z自然而然的样子,我很快也就释然了。几年以前,我才开始试着同妈妈拥抱。妈妈很开心。每次,我能感觉到,即使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她也会非常开心。她把那当作一种享受。尽管,我仍然并不会忘我地、自然而然地拥抱她。只有当我想到要(应该)拥抱她的时候,才会去拥抱她,并且直到此时,内心仍会有一丝尴尬。
但我知道,一切应当是从尴尬开始的。我得忍受这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