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之后,《好东西》 相当打动我的一点是,身份与角色在其中漫不经心流动了起来。
用情境来暧昧或颠倒身份的故事总能打动我,三岛由纪夫有一篇小说,叫作《离宫的松树》,讲一个小保姆总是背着主人家沉重的婴儿,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偶遇一些男人,被误解,浪漫无疾而终,然后懊恼,是工作使她被迫扮演母亲,她被迫体会到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负担。
接着她遇到了年少时的情人同他的妻子,交谈之后,她感到遗憾,她因为误解而错过他,这对夫妻告诉她,因为生不出孩子,他们感到很难过。
她找到一个借口,可以抛下这个负担了,然后,属于虚构作品的奇妙时刻瞬间展开,忽然,她将主人家的孩子扔在这对夫妻身边,借故离开,想象婴儿是她和情人的私生子,伴随一种剧烈无比的愉悦与轻松。
在《好东西》里,这个叙事模式要完全倒转过来。
因为在现代社会的恋爱速食男眼中,母职反而成为一种优势,于是小叶为了维系与一个男人的关系,主动去扮演母亲,又或者,在某种奇妙的心理因素的作用下,也出于爱与关心,她带茉莉去检查视力,在这个过程中,她体会到了为人母亲的责任感与重量,又伴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自然萌发的母爱冲动,这对她是全新的,她也许不必也不想成为一个母亲,却体会了做一个母亲的感觉,于是她更理解铁梅,她的生命经验也变得愈发丰富了。
看到这里我是很感动的,我觉得这是虚构或者电影可以带来的某种奇迹。
在《离宫的松树》和《好东西》里,勇气、狡黠和想象力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鼓励人们在某一瞬间,抛下自己的角色,投入到另一种角色当中,在内部感受;独属于电影的一项特征是,「扮演」的特殊性,纯粹的扮演,或者似是而非的假装,假装中蕴含的真实,真实带来的丰富,丰富背后的痛苦,只有在电影里才能完整呈现出来。
在某一类喜剧里,身份、角色往往是暧昧的,作者可以通过身份的颠倒、互换来体现差异,在反差中制造笑料,《好东西》让我感动的是,它没有用这种颠倒制造笑料,或者解构、夸大和颠覆现实(霍克斯的神经喜剧),而是在加深理解,用一种情境,让一个人,更深入地理解另一个人,而不是语言,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没有语言,《好东西》也很好。
金爱烂说过,对他人的想象力就像便利贴,只有微弱的黏着力,但我们还是不能停下来;金爱烂所说的想象力,也许建立在叙述、倾听和观看之上,但如果因为某种力量,一个人不自觉地滑入某种身份中,也许会很美妙,因为只有体验,只有开始扮演,只有将想象力赋予自身的行动,而不是大脑当中,理解才能变得更深刻。
这是戏剧与文学的差异。
当然,对于《好东西》,我们也不过是观看者,只是我们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