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

五年前,我同他相识,那时我正在南方读大学。他大我五六岁,算是学长。我入学时,他早已毕业。说来奇怪,虽然毕业,他却一直留在学校,没有工作。同时,亦未继续深造。他租住在学校附近一间简陋的公寓里,每到上课时间,他便会随机出现在某个教室,旁听喜爱的课程,还常同老师辩论,大家也习以为常。我和他就是在课上认识的。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在课堂上也总是相当机敏,善于表达。几乎所有老师、教职员工,他都非常熟悉。夸张点说,校园里好像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所以后来我从他那里听来不少八卦。最令我惊异的是,我们的辅导员常常把办公室借给他,或休息,或学习。他手里就有一把钥匙。他告诉我,从认识开始,她就一直对他有好感,直到现在。

话虽如此,我并非暗示他欺骗感情之类。他并不这样。一开始,他就告诉了她,他对她没有男女之爱。她也接受他的态度。在她结婚之后,他们仍然是好朋友。但每次看到两人见面,我总能从她的言语和姿态中感受到纯粹的愉悦。她的态度,与其说一厢情愿,不如说心甘情愿。在不求任何回报的前提下,她愿意为他多做些事情,他也欣然接受她的好意,仅此而已。

他总带着我在校园里四处漫游闲逛,和不同的人打招呼。有刚认识的本科生,也有认识多年的研究生。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很开心。我希望大家把我当成他男朋友。仅仅那样想,就足以令我高兴。有意无意地,我会踉踉跄跄,趁势挽住他的臂膀,就这么走一阵。他知道我喜欢他,也乐于看到我嫉妒,便偷偷告诉我,这些人里有很多是他旧爱。

我问他究竟有多少。

“至少20%吧,”他说。

当时我觉得他在吹嘘,肯定是。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魅力十足,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他虽是异性恋,且相当有男子气概,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讲,相当“直男”。但和他一起,我丝毫不用掩饰自己的脆弱,再也不用假装什么。我常同他一起看电影。我总是很享受那些时刻,因为在他身边,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流泪。有时候,他会陪着我一起哭。

我从不介意他借同性恋身份来调侃我。我知道他并无恶意。他会大方和我讨论任何有关话题,甚至会开些冒犯性玩笑,而丝毫不会让我有哪怕一点点压力。他告诉我,他也同男生做过爱,“但后来发现不喜欢那种感觉”——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和我这样的男生在一起,不管干些什么,他都能过得挺开心。他说这不是大家理解的兄弟情。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同性恋。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是。

他总能制造出轻松氛围。不知为什么,同他在一起,我总感觉很轻松,得失忽然变得茫远,压力烦恼渐渐模糊,仿佛任何时候都可以抛开一切像他那样生活。

抽烟也是那段时间学会的,一半是为了取悦他。我从小就“乖”,本能厌恶烟民,就像我害怕纹身者一样。大一时,我曾同烟鬼室友大吵一架,闹得人尽皆知。但同他在一起的某刻,我忽然觉得无所谓,开始接过他递来的香烟,慢慢学会将烟雾吸进肺里。

他最爱抽十二元一包的红南京。每次抽烟前,他会把海绵过滤嘴撕下来扔掉,直接抽烟叶。

“带着两层过滤嘴抽烟,就像带着双层安全套做爱。”他告诉我。

“带着双层安全套做爱是什么感觉?”我问他。

“没有感觉。”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慢悠悠地回答我。

那时的我既不了解抽烟,也不懂做爱,所以只能沉默。后来,当我对香烟品类、口感有些许了解,鼓起勇气在超市买了一包万宝路爆珠之后,又问他:

“那爆珠像什么?”

“就像冰薄荷安全套。”

那些话总能让我愣住。我觉得他在挑逗我,而他却迟迟未有行动。

 

不管同他相处多久,我总还是充满好奇。因为对于他,我实在所知甚少。我疑惑他为什么以及如何以此种方式生活下去。收入从何而来?父母是否知情?面对这类话题,他总是保持沉默,顾左右而言他。

他告诉我,留在学校仅仅是因为喜欢这里。他太爱校园,以至于舍不得离开。仅此而已。

“学长,那你未来打算干什么呢?总不能一直在学校漂着吧?”我会试着问他。

“我不知道。我熟悉也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几位留下来的老同学。他们并不那么喜欢我,但我不在乎。如果要离开,肯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说着他开始摆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学生卡。那是一位男生的学生卡,本科蓝,建筑系,大一新生,高中生的青涩面庞。我还挺喜欢那张照片。那是他的新情人吗?我稍微有点嫉妒,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可以把我的卡借给他,用多久都行。如果他手上的学生卡是我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很开心。

“但目前没有。”沉默良久,他的话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实在很佩服他。他总能将令同龄人纠结万分的问题描述得云淡风轻。譬如工作,譬如爱情,譬如性。这三件事,均让我无限迷茫。

“读一个硕士呢,或者博士?”我只能继续问。

“我不喜欢学术。我喜欢学校,喜欢校园。但我不想受学校里条条框框的束缚,我不喜欢为了完成论文读烂书,你知道,尤其是系里老师写的那些。研究生院里,你那些学长学姐我也熟,据我所知,他们都过得挺糟心。就现在这样,挺好。”

“那你究竟要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呢?”这句话我没问出口。我知道再问下去,就要触及禁区,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对我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突然消失在校园的某个地方。”

“消失?”

“对,是消失,不是离开。我会留在这里,但你们再也找不到我。对我来说,你们很重要。我不想离开,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们伤心或失望。就算某一天你们找不到我,你们至少应该知道我还是存在的。”

“消失和离开……有区别吗?”

“有。消失这一行为并不带有任何本质性情感。它证明我还爱着你们。”

他总会对我说“你们”,而不是“你”。好像有很多个“我”存在一样。我知道,除了我之外,他有不止一个伴侣。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在乎这件事。我只是不喜欢他和我说话时总用“你们”这个词罢了。

他从不让我去他的住处。约我出门时,他会选择离学校尽可能远的地方。有时地铁要坐两个小时。我对他住处的了解全部来自他的描述——一个简陋、窄小、隔音差,窗户有点漏风的隔断间,房间里堆满杂书,连伸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约会时,他总是出手阔绰。第一次约会,他就请我喝星巴克特调手冲咖啡,七十多一杯。那时我还没在星巴克消费过。在商场散步时,他又要停下来,喝杯三、四十元的喜茶。他一面说自己穷,要省钱,一面又不断花钱买些不相干的东西。比如说手表,最新的iPhone,或者我完全没听说过的潮牌衣裤。他会让我帮忙取那些寄到学校的快递。对于他的穿衣品味,我了如指掌。后来我上网检索他常穿的品牌,发现自己一件也买不起。

刚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富二代。但渐渐地,当我们愈发亲密以后,他便开始找我借钱。出门吃饭,譬如说火锅,海底捞或者其他什么,他会说自己暂时手头紧,然后以央求眼神看着我。我心软,只好咬牙付钱。但还好,这种情况并不多,大多数情况我和他平摊。

后来,他开始找我借钱,三百或五百,次数不算多。但如果我不提醒,他绝不会主动还钱。我想,他清楚知道我的承受能力,因此朝我借钱的频率和数额永远维持在一个既不会使我发火,又让我可以承受的程度。可他究竟靠什么生活呢?靠着朝每一个天真的小男孩借钱吗?

我知道他有一位女朋友,是他主动告诉我的。除此以外,他几乎什么也没说。照片也没给我看过。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对他是极其稳定的存在。不论发生什么变故,他都不会离开她。他告诉我,他们认识三年,恋爱两年。我打电话过去,只有当他和她在一起时,我才完全不介意。

校园里会有一些风言风语。聚餐时谈到他(他在系里算是个名人),系里认识他的学长学姐会暗示我,他靠女人过活。说得更露骨一点,他是靠和女人睡觉来挣钱。据我对他的了解,这不太可能。即便如此,就算他确实靠同女人睡觉来挣钱,顶多是靠着和某一个女人睡觉,而不是许多女人,也就没什么值得丢人的了。那时的我还会看重这个区别。

 

我知道,他非常喜欢我。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我的意思是,就算他同时爱着很多人,我也从未感觉这份爱有所减弱。对于我,他采取了同对辅导员一样的坦诚态度。在我面前,他从不避讳自己有一打伴侣,甚至还会给他们编号(当然只是玩笑)。正是他的坦诚,让我无法介意。他对我们的爱本就是缺乏占有欲的,他也不期望我们对他存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嫉妒可以是乐趣,却决不能发展为真情。当我们开始拿这件事开玩笑,它就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了,比如我看到他偷偷摸摸走开打电话又默默回来,便会说:“备胎又来电话啦?”

他总是一笑置之,“瞎说什么呢!”

至于他对我的喜爱,有时又显得居高临下。我明白,学长是把我当小孩子。所以每当他嘲笑起我的幼稚,或用长辈口吻同我讲话,我都忍不住生气。 我实在不希望被那样对待,但我又明白,自己确实太胆怯,也缺乏经验。那时间,我做梦也想拥有一段成年人意义的爱,而跟学长的交往更像是一次被动的排演,而非主动的练习。极少情况下,他也会对我撒娇。他当然很懂得怎样撒娇。既不让人厌烦,又能达成目的。譬如说,要付账的时候,他会偶尔祭出此类绝招。我必须要讲,对我而言,那是存在于我和他关系中最美妙的部分。

我想要得到他。请原谅我,我知道说“得到”有些自不量力,但我仍想这么说。我还记得,那是十二月底一个临近圣诞的日子——我知道圣诞节不属于我,但我并不在意,直到现在我也不在乎什么节日、生日或是任何能给人带来仪式感的日子,所以就连自己是哪一天认识他,我也没有记住。那天,我和他一起去校外参加电影首映。结束后,我们都意兴十足,一句接一句讨论着电影。在那个时刻,我决心要尝试一下。

“学长……这么晚了,打车回去太贵,不如——就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吧!”我从没有改过称呼,他也一直叫我“学弟”。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狐疑而暧昧地盯着我。他明白我的意思。就一句话,我就被他戳破了。他的从容好像黑洞,把我的勇气、信心甚至是欲望都给吸了进去。对于开房,他却也没有反对,所以我们还是有意无意地散步来到附近一家快捷酒店。很快住了进去。双床房。

一进酒店,他就洗澡去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主动。他会裸着身子出来吗?他知道我想要,但他会满足我吗?他开始洗澡,浴室传来哗哗水声,把我的杂乱想法都冲走了。我不敢脱衣服,而是脱掉鞋,抱着双腿,紧张坐在床边。我甚至想要逃出去。

不久之后,他从浴室出来,裹着浴袍,若无其事地钻进他的被子,兴奋地转过身来对着我说,“刚才聊到哪儿了?”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我就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结束。我把外套和长裤挂在晾衣杆上,袜子塞进鞋里,也钻进被子,仰脸面对天花板,不敢直视他。我敢保证,他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忘了,我有点累。”我说

“那就睡吧?”

“嗯,睡吧,学长晚安!”

“晚安。”他拨弄着手机说,“明天周末,咱们睡个自然醒。”

那天晚上我很害怕,翻来覆去,凌晨才睡着。我害怕自己被圈进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他会是少男猎手吗,或者连环杀人犯?我害怕被他杀死。对于生活,他表现得太从容,从容到让人感到无比虚假。我开始想象他假面背后的样子,憎恶他的从容。

第二天,我们坐地铁回学校,一路上都没提同住这件事:酒店的好坏,隔音效果如何,热水是否充足,空调是否够劲,睡得怎么样,一句话都没提,就好像昨晚我们没有住在酒店,就好像我们一直散步到清晨。

 

时间这样流逝,我们再没有提起那一晚。我们仍然继续约会,周末时在街巷间漫游整天,工作日则往往结伴去看晚场电影。如果他知道我第二天有课,便会迁就我,选一个离学校较近的地点。自然而然,账单就归于我名下。有时,为了避免付账,他甚至故意不带手机。但我一点也不恼怒,因为我很烦他同我约会时刷手机的样子。我最害怕看到那突然蹦出的成百上千条微信。我不知道都有谁在找他。

他对本地的酒吧、咖啡馆、餐厅了如指掌。每次我们在外漫游,他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走累了,便把我拉进一间咖啡厅里,跟老板寒暄两句就坐下来。实际上,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不知为什么,以前如果同一个人坐在一起,没有话说,我会紧张。但和他在一起就不会。那时候我想,我们对彼此而言,就像深夜为自己播放的音乐或电台。说些什么并不打紧。

可当我学会认真地盯着他那宽大鼻梁时,或者当我再次为他付清账单,他又愿意和我说说知心话了。我一直觉得他很神秘,太过神秘以至于虚假。所以每当他偶尔流露真情,我反而分外感动。他会同我讲起心底里的隐忧,他和我都知道,一直这样漂着,流连在校园,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持续的。

“这就像养猫一样。”他对我说。

“养猫?”

“对,假如你谈过很多次恋爱,你不会对人越来越感兴趣,你只会越来越失望,不是吗?”

“我不知道……”

“你对人失望了,所以你想养只猫,和它培养感情,就这么过下去。很多人都这么想。”

“是啊,猫或者狗,其实我更喜欢狗。”我补充道。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自继续说:“猫的寿命只有十二年,十五年?最多二十年,它不能陪你很久,明白吗。它会很快死掉。”

“可二十年已经很久了呀。”我说。

“冰洋,你才刚过二十岁。”他说,“你当然觉得长。”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仔细想想,我确实也才刚刚活过猫的一生。我看着学长抽烟,一言不发。我想,他一定还有想说的话,总是这样。他朝天空吐了一个接近完美的烟圈,当白色烟圈漂浮在空气中时,我在心里祈祷,希望它能够停留更久,久到我们可以忘记时间,永远待在一起。

“你知道得了艾滋病可以活多久吗?”

“不知道,我记得是很久……”

“在我小时候,不像现在。”他说,“得了艾滋病,大概也只能活那么久,十二年或者十五年,不知什么时候会死掉。养只猫,如果你真的离不开它,你会感觉自己好像和一个艾滋病患者待在一起。你的时间尺度和它是不一样的。你还是青年,它却已经到老年了。”

“可是,一只猫死了,不能另养一只吗?”

“那就跟人没什么两样了。”他叹了一口气。

我完全没搞懂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只能同以往一样,保持沉默。

他又抽了一根南京,接着说:“其实我留在学校,就像他们养猫一样。也没什么不同。我不想养猫,但我实在舍不得现在这只猫,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死,但我就是离不开它。”

我只好继续沉默。我在回味他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是在谈论某一个具体的人吗,或只是表达一种感受?那时我感觉不到。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从那一次谈话开始,他渐渐陷入消沉。我是说,他的意志似乎渐渐被什么所侵蚀了。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生性散漫,但以往,我总能意识到他仍被什么所支撑着。那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起初,他和我一起抽烟,总是教导我把烟头扔到指定位置。过人行道的间隙,如若我闯红灯,他会发火走开。可自那天以后,我发现他渐渐变得随意。他开始乱扔烟头,旁若无人地闯红灯,对擦身而过的行人品头论足,用手机偷拍地铁里的年轻女子。

我感觉他的心乱了。但我不知该怎样帮助他。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约我出来,想要找我倾诉的时候,有求必应。在他需要付账的时候——只要我付得起,都一一承担。

随后,我却渐渐嗅到他身上发展出的一种危险倾向。我越来越害怕他了。

那是个周六下午,我们在公园里散步。他整个下午都在逗野猫,抽烟。走到一处,同一只猫逗玩一会儿,就换一处,再找一只猫玩。终于,在公园湖边的凉亭里,他抱起一只背上有一抹黑毛的白猫。那只猫毛很短,胖得不像是流浪猫。

他点燃一根烟,将烟头烫在猫的身体上。猫嘶叫,挣扎,想要攻击他。他很懂怎么控制猫。他用右手托住猫的前胸,压在大腿上,左手抓紧猫的后肢,那猫毫无办法。他在猫的身体侧面,大概是腹部,伸出烟头,烫了三个明显的烟疤。

猫一直发出尖利的怪叫声。好在附近没人,否则他的行为会被拍成短视频,上传至网络,引发一轮又一轮的声讨。我当时很害怕。

“学长,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看不惯我了,就走吧。”他若无其事地把猫放下,猫很快逃走了。

那天我们仍然一起吃晚饭,几乎没说话。之后,有时他约我出来,我会拒绝。有时则会答应,因为那一段时间,我陷入另一段感情纠纷当中,我想要向他倾诉。不过我的要求是,心情不好,也不要对猫下手。

他答应了。不过我从未记得他认真听我讲话,他还是说着自己那些男友,隐晦地抱怨女友,甚至开始暗指自己的家人。我想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兴趣盎然地聆听他的故事。他开始向我吐露自己的真实处境了,这在以往是梦寐以求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已不太想听。

 

和他相识后的第二个暑假,他突然约我去泰国,说是想学潜水。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是高度近视,没有办法潜水。

事实是,我实在没有钱了。为他,我还欠着三两万花呗。我想过偷父母的钱,或编织一个借口,直接找他们要一笔钱,但我还是放弃了。我既没钱,也害怕。那时候我已对他渐渐不再依恋。他日益表现出的暴力倾向更让我觉得恐惧,我害怕独自与他前往异国。

而我又担心,这会让他绝望吗?回头一想,又埋怨自己多虑,他似乎不可能缺少人陪。

刚回到学校,我便接到一个电话,是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李冰洋吗?”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你学长的女朋友——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我想和你见一面,可以吗?”

“是因为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吗?”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可笑的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也噗嗤笑出声,但她很快收起笑声,与我约好时间,两天后在校外见面。我之所以答应她,倒不是多么担心学长出事。最近几天,我还能看到他朋友圈里的夜店、海与沙滩。我想要看看他喜欢的女人究竟什么样。

我如约赴会。出发之前,我洗了澡,刮了胡子,手忙脚乱吹干头发。工作日下午三点,学校对面的咖啡厅几乎空无一人,店员们懒散地四处张望,互相开着玩笑。

我在咖啡馆二层露台找到了她。她坐在那里,用电脑写着什么东西。她深埋于自己的事务,完全没注意到我。我怯生生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她才回过神,将振动个不停的手机关掉,电脑放进那军绿色双肩帆布背包里,抬头盯了我一会儿,微笑着对我说:“你真可爱,怪不得他会这么喜欢你。请坐!”

她穿着一件稍显宽松的墨绿色T恤,端坐在椅子上。T恤正面印着the Beach Boys的专辑封面Pet Sounds。她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很瘦,素颜,淡褐色的齐耳卷发散乱地遮住小半边脸颊。

我怯生生坐下。沉默。她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猜她最近经常熬夜。

“要喝点什么吗?”她问,在我点头之后,唤来店员。

我要了一杯芒果奶昔,她则又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我试探性地问道:“请问……学长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反问。

“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找到我,他知道吗?”

“不知道。”她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只想确认你还好,我很担心你。”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

“你知道,他最近状态很不稳定。”她补充说,“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也是——”我停顿一下,咽了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道,“他确实不太好。我们走到公园,他用烟头烫猫,我难受死了。后来我们就渐渐不见面了。”

“他早就开始这么干了,”她说,“那只是标记。”

“标记?”

“属于他的标记。在猫的毛皮上烫三个烟疤,猫就属于他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饮品还没上,我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按他的说法,他想与那些猫建立联系,但又不愿把猫圈养起来。”

“可猫不会很痛苦吗?”

“冰洋,你知道牧民是怎么给牛羊计数的吗?”

“完全不知道。”

“是这样,待牛长到一定程度,他们拿一块刻有阿拉伯数字的火红烙铁,硬烙在牛屁股上,把毛烫到焦黑,肉皮烫得卷起来,这样给牛编号。如果运气不好,排在后面,编号是两位数,要被烫两个数字,运气更差的要烫三个。他们会用铁架和锁链把牛固定住。因为整个过程会非常痛苦,比用烟头烫疼多了。”她顿了顿,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但被烙铁烫过以后,它们就相对自由了,对吗?它们不需要一直被关在牛圈或小屋子里,随时都能出去吃草。身上已经有了标记,所以主人不必担心它们走失,或者被人偷窃,也能在它们有限的寿命里给予一些自由。”

“这和猫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他们迟早也会被吃掉。”

“你觉得猫狗很幸福吗。他们成天被人类圈养在家里,吃猫粮狗粮——人类用食物来控制他们。他们有时会发情,大声呻吟,那代表他们渴望繁殖交配,然后人类会把他们阉掉,放在身边当宠物。你希望过这样的生活吗?”

“不希望。”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她说服了。

“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是帮人类缓解孤独,或是用来炫耀、怜惜, 在发情以前,他们就已经被阉割。你想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牛羊呢,牛羊可以交配,可以四处行动,它们可以选择各自爱吃的草,放过那些不爱吃的。尽管它们真的像奴隶一样被烙上印记,最后也免不了被屠宰,但至少在短暂的时光里,它们还是自由的,不是吗?”她越说越激动。尽管有微风,咖啡厅外的露台还是很热,她额头出了些汗,擦汗时我猛然看到她脸颊深处暗红的淤痕。

“对不起,冰洋,我说话越来越像他了。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不大习惯像他那样想问题,太刻薄,也太残忍。但不知怎么的,我慢慢被他说服,或者说,我好像变成另一个他。”

是啊,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变成又一个他。我想起了那个用烟头烫猫的学长,那个他好像跟以往都不一样。我很好奇,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姐姐,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他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聊,可能认为我太幼稚,我感觉他是把我当玩偶或宠物了。”

想了想,我补充了一句:“就像一只猫。”

她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微笑,补充道:“这是好事——正因为靠太近,你学长像黑洞一样,把我过去的一切都给吸了进去。”

我想象学长的脸变成黑洞,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

“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非常强硬。嘴上讲尊重,谈倾听,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暴君。我原先也有很多想法,但不知怎么地,都被一点一点磨没了。”学姐继续说。

说着她拿出手机摆在桌子上,打开网络,手机又振动起来。

“你看,”她一边拿起手机,一边苦笑着说:“我现在好像是一台为他服务的赚钱机器。没白天没黑夜工作,一天赚的钱可能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一点小欲望。我当初选择工作,部分确实是为了支持他,过他理想的生活。但现在——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了,他变成这个样子……”

“你要抽烟吗?”我鼓起勇气问道,递去一根南京。

“来一根吧。谢谢。”说罢,她下意识地剥掉过滤嘴,燃起烟来。她抽烟的样子同他非常相像。简而言之,非常有魅力,有节奏感。但那是她自己吗?

“对了姐姐,你刚才说担心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我突然想起她说的这句话,“而且我还是没搞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听完我的话,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严肃地问我:“冰洋,跟姐姐说实话,你最近有没有和他发生关系?”

我愣住了——当我回过神来,马上回答:“没有。”

“那就好,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抓自己的头发。头发被她抓得更乱了。那似乎是一种解压方式。

“为什么这么说呢?对不起,我不明白。”我说。

“实话告诉你,他有可能感染HIV了。他跟我讲过,他喜欢你,在乎你。听他描述,我觉得你既善良,又可爱。我最近特别焦虑,担心你也染上。”

“那你呢?”

“你不用担心,他从没和我做过。”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如何感染上HIV。学姐对此缄口不言(她只是担心我的安全,不愿透露更多信息),他自己也从未向我透露。我突然有些后怕,如果那天晚上在酒店我和他做爱了,如今情形就会相当棘手。我感到庆幸,但很快回过神来。她仍然在抽烟,无神地盯着楼下的行人和车辆,仿佛刚才并没有提起任何一桩要紧事。

“很难相信,我听他说,你们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我对她说。

她出神地抽着烟,似乎没有听到我这句话。

“我也很难相信,虽然我并没有那么在意做爱这件事。”久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从前没有,并不是我不愿意。我一直在等着他主动。我总误以为自己表现得太矜持。我开始觉得,因为这样他才迟迟不行动。同时我也暗自高兴,我知道,那说明他很尊重我,虽然尊重得有些过头。所以我开始这样那样暗示——你知道这对女生来说很困难,可他却总是在回避。

“后来,我偶然发现他经常和你这样的小男孩出去玩,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同性恋,而我,只是他为了向父母交差使用的一件工具而已。但后来,他主动跟我讲了你们的故事。我欣赏他的坦诚,我知道他不算Gay,就算是,他也同时享受和女人做爱——他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有时和他发生肢体接触,我完全能感到他的冲动,可到最后他还是选择拒绝。”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明确跟我讲过,他讨厌和男人做爱。”我说。

她轻轻叹一口气,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我也染上什么病吧,他从未正面回答我。我知道他很在乎我,什么都跟我讲,永远都希望我跟他步调一致。他对别人都不这样。有时候,我真的会被他的热情打动,所以……你知道,那太有诱惑力了。”

不论是听她描述,还是看她的状态,我都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她想摆脱学长。但那时我还想不通人为什么会陷进如此深的泥潭里。

“姐姐,虽然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关系,但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和他在一起,一直是很痛苦的状态。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我说。

“冰洋,姐姐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住在咱们这个城市的人们,都过得快乐吗?”

“可能是我自己过得不开心吧,所以看谁都不开心。”我答。

“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适合他们的,能活得更开心的地方。”她追问。

“我不知道。”

“冰洋,这件事很复杂,我现在不太愿意谈。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如果恰好拥有那种心境,我会讲讲过去的故事。现在,我先给你举个例子:你知道,大城市,就像你那位学长一样,它很有魅力,总能让人一眼就爱上,当你第一次来到这里,你会特别开心,因为你会以为这里所有的美好都有属于你的可能。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收获这样一份承诺。为了这份承诺,有些人会忍受微薄的薪水,高昂的房租,劳累的工作,坚守下去。可能过十年,可能过二十年,也可能过三十年,这些人仍然做着同样重复的工作,但那些幻象,那些属于大城市的美好她几乎一样也没有得到。但她已经老了,所以更不能离开,因为如果要离开,她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发现,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允许她安放自己,除非她选择毁灭自身。”

学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狠狠抽一口烟,咳嗽了两声。她不经意间吐出一个烟圈,白色烟雾漂浮在空气中,像学长吐出的那个一样完美。

“你学长对我来说就是类似的存在,现在,不能说毫无感情,我想我甚至还爱着他,也相信他真的爱我,但我真的已经快到极限了——明白我意思了吗?”

“我想,我大概了解了。谢谢你,学姐。”我说,“这里面一定有很多用一句话说不清楚的细节,累积起来,造就你们今天的生活。”

“是呀,冰洋,你说得很好。”学姐说,“你学长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他说,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在这条道路上,人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蕴含着未来的命运,没有人能识别那些小事的意义,以至于当无数个它们堆叠起来像大山一样压垮一个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对结果感到不可思议。但人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换句话说,即使真是这样,人生也繁杂到没有任何办法为自己辩护。”

“说得真好!”

“是吧!”学姐轻轻摇了摇头,耸耸肩,“道理他都懂。”

“对不起,学姐,勾起你伤心事了。”

“没关系,能和你说说这些,我也挺开心。真的。”她抽完一支烟,接着便去翻捡桌上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

“你稍等一下,我去买烟,马上回来。”我赶忙说。

“不用。天也快黑了,你早点回学校吧。”她开始收拾东西,再次拿出她振动不停的手机,打开电脑,“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做完我就走。”

 

来北京两年,同女人做爱的感觉,早已忘了。那感觉并不坏,但也并非我梦寐以求的。我交了几个男朋友,同他们做爱,也继续抽烟。但不知为什么,和他们做爱的感觉远没有第一次强烈。那些时候,我总是很拘谨,好像他们在盯着我看一样。

我只记得那天我一直等到她工作结束,然后我们一起走进那家酒店。她首先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取下隐形眼镜,随意地扔在床头。我有些笨拙,手足无措。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最终,我还是和她做爱了,我感觉到这是一次背叛,既是妥协,也是逃避。但我并不因此责怪自己。

我还清楚记得她的身体,脸颊左侧靠近耳朵的长长的暗红色淤痕,小腹上、背上、乳房上、臀部零星的赭色烟疤。我最初紧紧抱着她,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勃起了。我感觉好像并不是她的乳房或者外阴,或是她张开的双腿,而是那些伤疤让我兴奋,同时我也感到悲哀——好像我一直被排除在外一样。那伤疤让我看到了他,让我想到那些猫。我再次问她这些伤痕是不是他干的。她再一次否认,她告诉我烟疤是她患抑郁症失控后的自残。

我没有任何经验,她知道,她也主导着一切。她正面躺着,双腿张开,将枕头垫在腰上,使我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进入她的身体。她身材很好,我喜欢她微凸的小腹。但我仍一次又一次将目光移开。抽插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那些烟疤。她则有意无意地试图遮住小腹那一部分,但伤疤太分散了,不可能完全掩盖。

我知道我不该看着那烟疤和她做爱,那是不尊重,甚至侮辱。但我真的没办法将目光移开。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所以也无从得知她究竟是看着哪里,或是闭着眼睛。她的手一直抚摸我。

我又想,我真的是同性恋吗?为什么在和男人做爱之前,我要和女人做爱。对我来讲,那时候产生的快感好像是耻辱的。我一直克制着性快感,快感却止不住地涌起来。

我和女人做爱,是因为我得不到他吗?但对我来讲,好像又没什么区别,因为快感如此强烈。当我的阴茎进入那个孔的时候,我脑海中全是烟疤。我想象着他要拿烟来烫我,那让我非常兴奋。对我而言,做爱的对象已经无所谓了。好像只要有一个孔存在,插入它,想象着些什么,然后就不一样了。我努力说服自己,自己的快感与她的身体无关,但好像又有关——为什么它和自慰不一样呢?

她用双手来回抚摸着我的大腿和腹部。我闭上眼睛。我想象那是他的手。可以吗?为什么不呢。如果我闭上眼睛,那么她的手和他的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做爱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对方吗?是不是如果你闭上眼睛,就意味着你不那么情愿和对方做爱,是不是就说明对方并非你所欲求的对象,说明你们只是在自慰而已,你们在互相自慰。但又有谁在做爱时,脑海里没有一点多余的幻想呢?只有当他看到的就是他想到的,他才算是真正和对方做爱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够体验真正的性爱了吧。如果想象、抚摸、呻吟和孔可以代替性爱,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和男人做爱呢?是我在禁止自己享受女性的躯体,禁止自己因乳房和小腿产生快感吗?小腿是有性别的吗?我是什么时候确认自己是同性恋的?我忘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本能地伏下身去舔舐她的乳房,仍然闭着眼睛。她的手伸过来,抚摸揉捏我硬直的短发。开始,我舔她的乳头,随后不知不觉舔到了乳头周围的烟疤——我知道那是一块烟疤。一团肉被烫得皱起来,结痂,然后就彻底地凸起了。很可爱的凸起。我的舌头流连于那块烟疤,我好像着迷了一般反复舔着它,然后我更激动了。在我印象中,她呻吟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大。我继续舔那伤疤……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仍只有乳房上的烟疤……第一次时间超乎想象的长。她没有让我戴套。洗完澡之后,我们躺在双人床上抽烟。她拿出手机放音乐。是Pet Sounds的第一首歌:

Wouldn’t It Be Nice。

Wouldn’t it be nice if we were older

Then we wouldn’t have to wait so long?

And wouldn’t it be nice to live together

In the kind of world where we belong?

You know it’s gonna make it that much better

When we can say goodnight and stay together

“谢谢你,”她嘴里喃喃道。

我很累,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已不见踪影。

 

大城市也并没有那样折磨人。

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文案策划,工作日心无旁骛地工作,有时加班,每周休息一天——周六虽然心神不宁,还算尽职尽责。如此生活,虽然辛苦,但好歹自由充实。周日,我会约朋友看一场电影,有时会独自去听场音乐会。渐渐地,我快要忘记他了。

在结束上一段恋情之后,我独自租住在北三环距离公司不远的一间小公寓里。房东严禁在家里吸烟,我只得去外面抽。我住的公寓楼每层都有封闭的楼梯间,楼梯间正对外有一扇常开的大窗户,一扇玻璃门将楼梯间与电梯间分隔开来。楼里的住户都很喜欢来这个封闭的空间吸烟,久而久之难免烟头遍地。

清扫公寓公共区域的阿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每层楼都放了一个铁制茶盒,贴了告示,意思是可以在这里抽烟,但严禁乱扔烟头,抽完了烟可以将烟头扔进铁盒里。

从此,我便多了一项乐趣:观察烟头。那段时间,我总是加班,回家时往往已是十一、二点。洗完澡后,我喜欢出来抽根烟。我总能在茶盒里发现不少烟头,有利群,有中南海,也有南京,万宝路。我会捡起一个又一个烟头仔细端详,猜想背后那位烟民的抽烟习惯,甚至性格。

抽利群的那个,年龄大概不小,他总要把每一根烟彻底抽尽才肯罢休,因此每一根烟都可以看到顶部被烫焦的过滤棉。他大概是一位严谨的大叔。想象着他抽烟的感觉,仿佛我也能体会到彻底抽完每一根烟之后从心底涌出的满足感。

还有一位女孩,她抽的烟是五十三一包的细支雨花石。这种烟的主要受众是女性。她大概刚学会抽烟,就像我当初那样,每根烟抽一两口就灭。所以,我每天总能看到几支歪斜、折断的细支南京香烟,几根暗黄色烟丝散落在周围。

有几天,利群的烟突然变少了,抽得也不那么干净,乃至突然没有,是他下定决心想要戒烟了,所以烟抽得犹豫些了吗?另几天,雨花石细烟忽然变多,甚至连烟盒也卧在一旁。她渐渐学会抽烟,或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抑或是失恋,要强抽来缓解哀愁?我不知道,我从未碰见过这些人。

直到有一天,我照旧去楼梯间抽烟,发现了茶盒里的红南京烟头。这些烟头的过滤嘴全被撕下来,扔在茶盒一边,半卷或小半卷烟叶则在另一边消磨着它们已经逝去的生命。我很吃惊,我想不到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抽烟。难道他也来北京了吗?

在那一瞬间,沉睡已久的强烈情绪似乎又被唤醒。我想起了他,我想起了我对他的依恋与渴望,想起了他女朋友身上的伤疤。

我发了疯似地想要联系上他。除了和他做爱,我脑子里没有别的。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探寻他的踪迹,但毫无头绪。在我上次和他女友见面之后,我发微信质问他,他很快便把我拉黑。我再次鼓起勇气给他发消息,却仍是拒收状态。我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周六下班回家后,我垂头丧气地前往小区附近公园散步。看着公园无聊的景致,突然,我想起他用南京烟头烫猫的那个下午。我想要找找这公园里的猫,看他们身上是否有烟疤。

找了半天,却一只也没有。在我坐在湖边石阶休息时,一只灰色短毛猫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窜了出来。我引他过来,抱在身上,翻来覆去,没发现烟疤。他很可爱,生殖器也很挺拔。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太沮丧,抱着他,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也想要在这猫身上烫三个烟疤。我想起学长,想起那个小屋,想起姐姐身上布满的烟疤,我没有办法拒绝这种想法……

点燃一根中南海,控制好猫,我就将烟头伸了过去。猫再一次嘶叫起来,我狠命地按住他,抽一口烟,再一次烫下去,烟头在他背部停留了两三秒,他持续不断地惨叫。接着,又是一次。

按住他的时候,我感觉他浑身颤抖,又毫无力量。我很沮丧,又生气,生自己的气。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将过滤嘴掰下来,塞进了他的肛门。他已经不动弹了。我朝四周看了看,公园空无一人,我把他扔在石阶上,失魂落魄地回家。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我不断回想起学长拿烟虐猫的那个下午,我想起自己虐猫的画面,渐渐地,两者的界限在我脑子里模糊起来,我快要分不清两只猫了。哪只是白的,哪只是灰的,我完全想不起来。

之后几个月,直至两三周以前,我都控制不住地给他的微信发消息,或是申请小号,想要添加他,却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响。同时,我还一天数十次前往楼梯间检查烟盒,看看里面是否有折断的红色南京。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甚至怀疑,那天我看到的烟头只是某种幻象。

痛苦总是难以消化的。它往往伴着不甘与挣扎,而挣扎又总能给你添上新的伤痛。只有如那只猫一样,在烟头被插入肛门之后,停止动弹,停止挣扎,一切才可能慢慢好起来。

某一天,我想起那只猫,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被虐待一遭之后,他的一生会有什么变化吗?也许不会,也许他仍然在温暖的午后躺在石阶上晒太阳,接受行人馈赠的猫粮,在夜里,进入发情期,则跳上母猫的背,狠狠地咬着她的脖子,逼她乖巧地趴在地上,进入她的身体。说不定他都忘了自己背上的伤疤,反正他也看不到。用烟头烫猫这件事,与其说让猫痛苦,不如说更让我痛苦。

我有些理解学长那天下午的心境了。

我站起身,出门走向公园。我突然觉察到,与那只猫重新建立联系,对我来说,比寻找学长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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