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 be your mirror
Reflect what you are, in case you don’t know
- Lou Reed
一
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男朋友是一个素食者。在认识他以前,我身边几乎没有这样的人,大学时候,班长是回族,和他吃饭受一点限制,但那也仅限聚餐时不吃猪肉而已,牛肉呀,羊肉呀,随便吃,而且我还更喜欢牛羊肉呢,淮北的羊肉、羊杂汤,新疆的手抓羊肉、烤羊肉大串,或者潮汕的牛肉丸、牛肉火锅,这些都是我大学时期的最爱。可认识他以后呢,我们就再也不吃肉了。不仅他自己不吃肉,他也不让我吃,为此还会跟我冷战。有些时候,我背着他和朋友一起撸串吃火锅,每次回来都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他那狗鼻子肯定能闻到我身上的“肉味儿”。那些夜晚里,我总要先去闺蜜家洗个澡,然后把衣服都洗一遍,烘干,那样,他就闻不到了;洗澡洗累了,我就在闺蜜家睡觉,和她抱在一起聊个整夜也很舒服;也有一两次,闺蜜家来了男人,她提前告诉我,我就只好灰溜溜回家,趁他睡觉,在外面先洗好澡、换衣服——他总是睡得很沉,听不到洗衣机甩干的声音,我换上全新的、完全没有被烧烤的油烟或者火锅的雾气沾染过的衣物,偷偷爬上床,抱一会儿他,然后转过头去自己被窝里蜷着,就这样睡到天亮。
那时候我们住在深圳,我刚搬进他家的时候,他正住在龙岗区城中村一间公寓套间里,在附近写字楼上班,就那几年,街上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尘土飞扬,干完一天体力活以后,工人大叔们需要补充能量,所以周围全是高热量快餐,根本吃不到什么素食,我们这一条街,隆江猪脚饭就有三五家,还有大把黄焖鸡米饭,或者麻辣烫,杨国福麻辣烫,张亮麻辣烫,就那几个你熟悉的名字。
周末呢,我们就出去下馆子,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跟你讲,深圳的大小素食餐厅,近的,远的,贵的,便宜的,高端的米其林餐厅,梧桐山上佛堂的斋饭,写字楼里的健身素餐,我们几乎都摸了个遍——贵的吃不起,便宜的早就吃腻了。
哪天高兴了,我也会给他做一点饭,比如说煎豆腐,把豆腐用一层薄油煎得两面金黄,不回锅炒,也不像家常豆腐或者葱烧豆腐那样调出浓郁的酱汁(这也会让他想到肉),然后勾芡浇上去,只简简单单撒上一点盐、黑胡椒碎,再挤几滴柠檬汁,就很好啦,他也很喜欢,我是四川人,有时候呢,我也会做凉拌茄子,茄子焯一遍水,用蒜汁、红油来拌,但吃完总是后悔,因为茄子糯滑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会让我更想吃肉,我就趁他处理工作,穿着睡衣,偷偷下楼,溜达溜达着,随随便便吃一个凉拌口水鸡,然后回家,径直钻进浴室刷牙漱口。
说到底,摊上这么一位男友,闺蜜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她们在我面前的吐槽,如果堆起来,已经能把深圳湾给填平,但我自己倒没有那么介意,我觉得,我的男朋友蛮好。在我心里,除了不吃肉,他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对我很好,对我家人也好。他很温柔,几乎不对我发脾气,我最开始喜欢他,就是因为我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温柔、不爱争吵和说教的男人,那几份 HR 工作,我干干停停,两年辞职三、四次,每半年就要在家休息几周,时不时给自己放个暑假,他也从不抱怨,只在外面默默赚钱,支持我在家躺平,疗疗工作的伤,或者资助我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说去学一门乐器,或者参加一个舞蹈训练营。
我们两个人都很宅,喜欢看电影,每到周末,窝在家里看一天电影也没问题,在无数个春夏的周六日午后,他靠在沙发上,我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喝着冰饮,安静地看我们热爱的导演拍摄的电影,别提有多幸福了。
二
他非常不善于表达感情,这我知道,但他很爱我。
在一起的两三年里,我们闹过一两次分手,分开还挺久。在分手的间歇期,我去土耳其玩了一趟,有人根据我俩社媒互动知道了他男友的身份,就给他打诈骗电话,发过去几张用 deepfake 技术合成的换脸照片,在照片里,我躺在伊斯坦布尔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病号服,身上插满管子,看上去奄奄一息,就要没命了,那一刻,因为时差,我早已熟睡,他在给我打了上百个没有通的电话以后,毫不犹豫地给那人转了九万块钱。
回国以后知道此事,我没有像许多精明的女朋友那样抱怨金钱的流失,也没有激烈地表示感激与爱意(他会害怕),我只是默默地体会被他的爱所包裹着的滋味,带着行李,敲门回到他的身边,我觉得他能够读懂我的沉默。
——我问自己,我需要解释吗,我答,我不需要。
(你知道,我自己当然是一个更爱说话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只能自问自答)
他爱我,我爱他,我想这就够了。
如果,如果,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如果你一定要追问,这些连我闺蜜都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我觉得,我可以说,他的性欲比较低,他并不阳痿,或者性冷淡,从背后抱着我的时候,他也会不自觉地勃起,并且跟我做爱,频率一周怎么也有一两次,但怎么说呢,每一次我都感觉不到他的热情。
做爱的时候,他就那样抱着我,按部就班地爱抚我的敏感地带,等湿润了再插入,一开始我就发现:他不喜欢和我接吻,亲热的时候,他把头伸到我脖子后面抱住我,像机器人一样抚摸我的身体,从背到臀,他的手指总是干干的,像三百目砂纸一样粗糙,说实话,那个过程我并不享受,但这一切还是行得通——你知道的,我很爱他,而且我跟你说过,光靠想象我就能让自己进入一点状态。
他从不亲吻我的脖颈,也很少真正舔舐我,也就是说,我身上不会留下一丝他的口水:他说过,他很讨厌人的体液,所以在爱抚的时候,手指接触到我私处分泌的粘液已经是他的极限。
以前我喜欢两个人的身体腻滑贴在一起的感觉,尤其是夏天裹着汗液做爱的滋味,但他总是干干的,像枯叶一样,我隔着内裤揉抚他下体的时候,上面自然也会有些许分泌物,但在那以前,他早已先把套带好。
做完爱,他绝不会想要再来一次,而是利用我趁余兴自慰的功夫,立即跑到厕所,把下体洗一遍,再把避孕套给扔掉,我甚至怀疑他在厕所也会把避孕套洗干净,因为有一次我忍不住打开了浴室的垃圾桶,发现套套正在上方,里面几乎一点气味都没有,只剩一股橡胶味。
有时候,我觉得橡胶味就是他的味道,因为除此之外,你几乎闻不到他有什么体味,他也不喷香水,也许就连他的精液也是没有味道的。
三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你会忍不住问我。你上次问我,我到底有没有认真询问过他,或者偷偷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不吃肉,以及为什么在做爱的时候,他不喜欢亲吻和舔舐?就像你特别擅长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难道在他面前,我也只是一堆腐臭的生肉吗?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所以我开始努力地寻找事情的真相,我承认,在认识你以前,对这件事情,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逃避: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他吧!
正式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问过他,而且很早就问过,上次你应该就能意识到,我可是一个善于问问题的女人,毕竟我是学新闻出身的,那时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尚未亲密,我说,学长,你到底为什么不吃肉呀(他是我校友,但上学时我不认识他)?他告诉我,他小时候被狼狗咬过,一条黑黑的大狼狗,凶猛无来由地扑过来,从他的小腿脚踝靠上处,狠狠撕掉一整块肉,他拉起裤腿,我看到他腿上深厚的橘色瘢痕,他说他还记得狼狗在自己哭声中叼走那块肉时血往下滴的画面。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愿吃肉了,他说。
是害怕,我问,还是就吃不下。
一吃肉就犯恶心,止不住地吐。
懂了,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对我说,家人以为我是害怕,我爸觉得我不够勇敢,也骂我,也劝我,都没用,我妈试着把肉做得更好吃,但不管她怎么做,我只要一吃到肉,闻到肉腥味,二话不说,立马就吐,吐得家里到处都是。
到后来我妈是拿我没办法,家里连香肠都不晾了,他说。
很合理,对吧?严重的创伤导致心理恐惧,心理恐惧演变为某种生理的恶心,进而演化为对腥臭的血液乃至一切体液的厌恶,一开始我真以为是这样,就像一篇流畅的心理小说一样合理,但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跟他父母吃饭,当我趁他不在问起这件事情,很合理,对吧?严重的创伤导致心理恐惧,心理恐惧演变为某种生理的恶心,进而演化为对腥臭的血液乃至一切体液的厌恶,一开始我真以为是这样,就像一篇流畅的心理小说一样合理,但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跟他父母吃饭,当我趁他去结账问起这件事情,他们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记不起这件事曾经发生,随后也说得含含糊糊。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甚至感到有些生气,因为我觉得他在骗我,但回头想想,即便是撒谎,他们也是一家人,肯定会事先对好台词,所以这一切都只让我更困惑。
也许事实会有出入,他说,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被狗咬过。
被狗咬过,还撕下来一块肉,对吗,我追问。
我耍了脾气,跟他争吵,直到最后,他才承认,事情并不全像他此前所说的那样简单,于是,他就像给自己的老故事打补丁一样,告诉了我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如此真实,既使我惊讶,又令我心疼。
让我卖个关子:这个故事,我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四
话说回来,我自然也有过种种猜想,都是从网上看来的,比如说他是个同性恋,我是同妻,他只机械地完成性爱任务,就出去寻欢作乐,当时我想,一个素食的男同性恋,这也太有趣了,他的情人受得了他吗?
在茫茫人海中,他能找到另一个中国男人陪他吃素吗。
也许是外国人?
不过回头想想也合理,或许他只用 dating app 速食,只约炮,不吃饭。
由此推断,不吃肉有可能只是个幌子,我早就知道,他的眼睛和嘴唇不善于撒谎,因此做爱的时候也就无法假作真心和我深度接吻,素食只是用来解释他不接吻的托辞,但那样代价也太大了,我实在无法理解。
还有一种可能,也是在网上看到的,他有可能染上HIV,因为害怕我也染病,他对体液的接触才如此敏感而小心,连亲吻都不敢。
但我看过他公司邮过来的体检报告,指标一切正常,完全没有提到任何传染病,更不用说HIV,如果他真感染了 HIV,那他是怎样绕过体检的呢,再说,我从来没看到他吃过任何治疗艾滋病的药物,我工作经验少,我不知道,体检报告会包含HIV的检测结果吗?我要你下一次讲给我听。
有一次做完爱,我趁着他刚洗完澡,慵懒不堪躺在床上,身体软糯而温热,快要沉入睡眠而缺少防备的时候,就趴在他的身上,有意地轻轻咬他一口,嗲嗲地问他,亲爱的,你说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亲亲呀,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告诉我,以前高中谈恋爱的时候,和初恋接吻,初恋心急,把他的舌头咬破,一丝温热苦咸的血钻进他口腔,没想到他就突然晕倒,人事不省,躺倒在学校礼堂的厕所隔间里,被保洁阿姨所解救,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接吻了。
我在心里想,这个故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所以,我又问他,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害怕血呀?
他不说话。
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我又问。
他就睡着,依然不说话。
躺在他身边,他是 HIV 携带者的可能性又在我脑海中放大,因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知音》杂志的一篇狗血文章,讲的是一个地方官员被企业家派来的蛇蝎美人所害,在一次热烈的接吻中,两人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官员染上艾滋病,由此踏上复仇之路,最终成功雇凶杀死了企业家,也包括他的蛇蝎美人,自己也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那天晚上,我又偷偷爬起来,检查了他的体检报告。
后面几天,这个故事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所以就连我自己,也再没有和他接吻的意愿,睡觉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碰他,进而抱他,一抱就抱好久,很矛盾,但那还是让我感到亲密和安全,我会用我的嘴唇碰碰他的,然后用舌头在他胳膊上画一个问号——以示抗议(反正除了涉及吃肉问题,他从没对我发过火),然后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面安心睡觉。
认识你以后,我才愈发意识到,从他那里,我感受不到激情,你对待我身体时释放出来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在他身上完全没有: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偶尔允许自己进入极其轻微的忘我状态,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吃素有关,但更让我好奇的是,他的沉默,沉默背后真真假假的创伤,他现在就像有一本有趣的小说,而你,就是伴随着小说的音乐(我这么说,你会生气吗?我还不够了解你)。
说出来,你可能会嫉妒。
但我必须要说,这神秘感,好像反而让我更爱他了,我想,你一定能懂我,因为我也喜欢你强烈的好奇心,而他没有。
五
我承认,我没有你那样聪明,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想象不到可以偷偷喂他吃肉。按照你的教导,这一周,我都试着把牛肉干用破壁机给打碎,掺入到他早餐喝的燕麦粥里,我本来也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颗粒物(如坚果碎),所以在口感上,他是喝不出来的。
周一,他完全信任我,所以他就坐在那里,一勺一勺,乖乖喝完了一碗燕麦粥。
你猜结果怎么样?喝完以后,他还真的呕吐了。
他下班回来告诉我,他吐到了车上。我想,这或许代表从吃肉到呕吐有一定延迟(跟他自己描述不符),但我并不相信,所以我要下楼走进停车场看看,我发现,车里真弥漫着一股呕吐物浓郁的酸苦发酵味,他吐在了副驾驶,还没来得及彻底清理,我感到内疚,就上去拿东西,帮他一起做了清洁。
周二,反应速度变快。他吐在电梯里,我让他先走,我自己留下来清理秽物。
周三,他终于吐在了自家马桶里,没造成任何后果。
我的直觉是,他知道自己吃了肉,他也知道我在试探她,他知道我想跟他沟通,想让他说真话——还记得那个问号吗,我太知道应该怎么跟他沟通了,一句话:怎么做都行,唯独不能直接问,但他什么也没说,我用愧疚、怜悯的目光盯着他看,甚至还带一点泪,期待他能主动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也并未给我提供任何信息,只是温柔地看向我,然后离去,在他走的时候,我都快要哭出声来了。
他走之后,我独自待在家里,感到更难过了。
从前,就算我少少吃一点肉,被他发现,他也会不高兴,跟我冷战几天,或者在我的逼迫下,跟我吵一架(用小红书上流行的术语讲,他有点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然后我哭,然后他哄,然后我们抱抱,然后和好如初,现在,我每天就像下毒一样,偷偷喂他吃肉,他每天都呕吐一遍,可他呢,事后一点情绪反应没有,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我的直觉是,这件事很大,大到超乎我的想象,大到完全没有办法利用一次争吵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敢告诉我,但我知道,他又想告诉我,所以除了这样的方式,我想不到用什么其他方式能撬开他的嘴(他的心)。他们和我们不同,我们像香蕉,轻轻一剥,就能剥开,还能够软绵绵地黏到对方身上,他们这样的人,如其所是,就那样坚硬地存在着,像核桃一样,是你让我正视,也许只有用阴谋,甚至暴力,才能真正让他们打开自己……
但我又觉得好难过,为他感到难过,因为我感到,这一次,他是真正受到了伤害。
六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周三晚上,我跟他上了床。第一次,我从性交中感受到他强烈的情绪,他没有吻我,也仍然带了套,但对我来说,今晚的他完全陌生,因为他身上显然还蕴含着一种隐秘的愤恨。
在性爱的酝酿阶段,他的动作还像往常一样,有些弛缓木讷,有些机械,但渐渐的,不知不觉,他明显比以往多了些情绪,他急切地想要脱掉我的衣服,甚至要试着将内衣给直接撕开,但他忍住了,我能感觉到,他还在控制自己,他的手在发抖。
那时候,我还有点挑衅他的意思。
我抬起手臂,用手指轻佻地戳了戳他的额头、胸口,想要激怒他。
但没想到,我立即被他按倒在床上,完全无力动弹。
他将我翻过身去,用右手锁住我被反剪的双手,用右腿压紧我的膝盖窝,然后伸出另一只大手,攥住我的后脖颈,将我死死压在床上,我很瘦弱,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那一刻,我感到愧疚又害怕,好像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忽然改变,而这变化又与我有关,那种复杂的情绪体验让我都没有心思挣扎,只能消极而麻木地,像一具瘫痪的肉体一样,躺在他漆黑的阴影下,等待他的处置,我感到很绝望。
游戏结束了?
然后,他将身体的重量压在我身上,用右手使劲揉抚我的乳房,左手伸到我脸部,用巨大的力量揉捏我的下巴,肆无忌惮地拧我脸颊上的肉,我闭上眼睛,有一瞬间,我的眉骨、颧骨那里传来剧烈的钝痛感,偶尔是脸上的剧痛,他干燥的手指蠢蠢欲动,从我的睫毛上方粗暴地扫过,随时可能捅进我的眼球,把我给弄瞎。
我想到许多血腥的电影,不敢乱动。
等到他将我翻过来,我才睁开眼睛,从他的指缝里,我看到他恶狠狠的充满仇恨和戾气的眼睛,但他却没有看向我,而是木木然盯向我的侧面,或者说:枕头、墙壁,虚空?
还是某个人?
在那令人不适的疼痛感中,我意识到,他虽然已经开始释放情绪,却仍然在逃避我的目光,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他——他还是他,我体会到一丝绝望的安全感,他不会伤害我,他还是他,我在脑海中对自己讲,但随之而来的疼痛感又让我清醒:
他还是他吗?
或者,他就是他。
这就是他?
七
然后他开始咬我,像一头受伤的小狮子那样,在我的肩头、胸口和背部留下鲜红齿印,甚至带出血丝,我看不到,但我想象到他牙缝里带着血,想到自己胳膊上、脸颊上的大块淤青……我感觉到他越来越兴奋,嗜血野兽一般扑到我身上,然后我开始意识到,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愿意吃掉我,这一切都不像是游戏——不像我预想那样轻轻地放开天性、小心翼翼地纵容内在的疯狂,然后沉浸在愉悦的角色扮演之中;今天夜里,一切都更像是真实的生活,让我感到恶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内部没有涌现任何生理兴奋,他很凶暴,但不熟练,整晚都显得局促而急躁,在准备插入以前,他先是像往常那样抚摸我,想让我湿润起来,但我只感到紧张、恐惧与难过,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流着泪,有一瞬间,我想要挣扎,离开床,离开他,他掐住我脖子,轻轻一用力,我就觉得快要窒息,死掉,我无声,放弃挣扎,他失去耐心,生硬地进入我的阴道,全程都非常疼痛。
可以这么说吗?那天晚上他深深地伤害了我。
或者更严重一点,他强奸了我。
你同意吗?
毫无疑问,如果我去报警,他必定会坐牢。
结束之后,他将我扔到一边,一言不发去了浴室,几分钟以后,我感到下体绵延的撕裂般的疼痛,开始止不住地流泪,我流泪,不仅因为自己受了伤害,我还感到内疚,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才受到如此惩罚一样,我不喜欢自己这样想,但我没有办法抑制这种想法。
如果我没有喂他吃肉,这一切会发生吗?
是我不够了解他吗?
我同时也忍不住因为我们的关系感到难过,我觉得我们完了,我忍不住这样想——
一切都必须中断。现在。
但我还是发了疯似地想知道他发疯的缘由。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怎样,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多么温柔而脆弱的人呀。
不论如何,我都要接近他。
我不敢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甚至我自己,但我确信,它又比任何想法都更真实。
我该怎样解决这个矛盾。
八
除了那不詳的睏意一再被混淆以
多愁善感終於讓一切變得
需索無度——我們真的是不能
這樣不顧一切地尋找自我下去的啊
——《一個這樣一個又一個三天兩夜》,夏宇
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还是告诉了我。
等他回到卧室,看到我在床上哭泣,仿佛灵魂入壳一般,忽然恢复到平日正常温度,说了些话,想要抱住我,我躲开,蜷成一团背过去。我告诉他,我偷偷喂他吃了肉,他说他早已知道,但不知该怎样应对,他无助,害怕质问,怕失去我,只能选择沉默。我说他已经失去我。他说他不是这样,是肉让他变成这样。
我还可以相信你吗,我说。
可以,他说。
我说两个他都是真实的,只是后一个他过于真实,实在让我难以承受,我告诉他,我感到难过不仅因为他在身体上伤害了我,也因为他欺骗了我,也因为我觉得平日里和我相处的他不是真实的他,他的温柔也不是温柔,温柔的背后,是强烈的抑制,不是爱,我说他的温柔是虚假的,我说他的本质是暴力,说完这句话,我哭得更厉害,我说我要送他去监狱,他无言,我说他并不爱我,我说对我来说,他不停地编造故事,他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他是我吹起来的泡沫。
报警以前,你还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他问。
我说:
我想要知道一切,然后离开他。
然后他给我讲了第四个故事。
九
他说他还记得,很久以前,有关他童年的创伤,他跟我解释过他父母和他口径不一的缘由,他说过,我看到的他的父亲母亲实际上并不是亲生的父亲母亲,他们只是他的叔叔婶婶,而他真正的父母,早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二十多年前,据叔叔说,他们跟着一个传销团队跑到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警察在几年前还给叔叔家里打电话,说他们在境外从事诈骗,让他劝他们回来自首,在他六岁那年的暑假,他们若无其事地把他托付给叔叔,正因为如此,叔叔和婶婶才对他六岁以前发生的事情语焉不详,他们又不愿意在我面前承认他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因为在老一辈人看来,那种陈述极有可能会给我造成不好的印象,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没有子女,寄望于我们未来的婚姻。
这是你知道的部分,他对我说。
这也是我上次讲给你听的故事,我不知道的故事是,他的叔叔并没有照顾他多久,在他七岁那年,他和婶婶就一起去广东工厂打工,把他寄养在一个朋友家里,很快,他叫他的叔叔爸爸,叫他叔叔的这个朋友叔叔。
叔叔和爸爸住在同一个小区。
然而叔叔,他不知道爸爸是否清楚,其实是一个恋童癖,在那两年,他逼他以各种方式和他性交,比如从后庭插入(仅有一两次),或者让他用大腿,或者用手帮他解决,或者每天早上,只要叔叔的老婆不在家(她经常出差),叔叔都要他跪在床前,给他口交。
他说叔叔又脏又臭,他很少洗澡,下体总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每次他勃起的生殖器伸入他口腔的时候,他总是感受到一股带着窒息感的无助,因为叔叔会有意把阴茎伸进他喉咙的最深处,直至他濒于窒息,所以上课的时候,他经常干呕,他的同学们嘲笑他,说他像个孕妇,后来,叔叔习惯让他吞掉射进口腔里的全部精液,他没有一次不感到恶心,在他八岁那年,叔叔常常告诉他,他是一个累赘,他父母不会再管他,他会不停蹂躏他,然后找一天晚上把他给杀掉,埋在老家的后山上,防止他长大报复他,他感到害怕,他说后来他一想起精液和男性生殖器的味道,就感到恶心,他害怕任何粘稠的液体,哪怕是酸辣汤里的芡汁,或者浓稠的醪糟米酒,甚至是白粥,后来,他长大,他也厌恶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也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同性恋,他对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充满恐惧,他害怕口交的场面,他害怕嘴巴。
十二岁以后,他上初中,住在学校,妈妈患了肺结核,从广东回来养病,放假的时候,他就住回爸妈家里,叔叔也不再侵犯他,但叔叔从此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走到街上跟他打招呼,有时还去他家吃饭,和爸爸妈妈有说有笑,好像忘了这件事情,他第一次对人感到诧异:为什么人可以这样?那时候,想到要见他,他还是会浑身发抖,所以每次坐车回到家附近,他都会心跳加速,低了头拼命地往家跑,到家就不再出门。
高中,他们搬了家,叔叔逐渐消失在生活中,但他发现,自己再也吃不了肉,因为肉会让他想起阴茎的颜色和口感,精液的味道。
那后来,你告诉父母了吗,我盘腿坐在床上,虚无地看向远方。
他在远处书桌旁坐着,始终没有靠近。
没有,他说。
为什么?
我不信任他们,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这会是某种手段吗?
可这又和你身体里蕴含的暴力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也很吃惊。
第一次吗?
第一次。
你伤害过其他女孩吗?
没有。
真的吗?
你以前偶然吃到肉,不会有相同的反应?
在青春期以后,我就不会让自己偶然吃到肉了
——你是第一个让我如此信任的人。
又来。
你的性冲动是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年,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感染过 HIV 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查过,但我会去查查。
十
真的很感谢你给我推荐《生吃》,前几天他搬走以后,我一个人闲在家里,就一直看电影,这部我看得断断续续,还没完全缓过来,有点害怕,但看完也很兴奋,好像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厌恶一切恐怖与血腥的电影,不想看,也不让我看,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恐怖片了,这一次我才发现,我很喜欢这样的电影。
很高兴,你也喜欢这样的电影。
贾斯汀和我,和他,确实有些相像,但我们不太一样,我觉得她更勇敢、更可爱,也更自由,对她来说,食人冲动虽然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吃那一片生牛肝唤醒的本能,却是她自主的选择。
贾斯汀家族的女人,对于生肉,尤其是人类的血肉,有一种不可控的欲望。
如果你问我,电影里印象最深刻的桥段是什么,我会说,是贾斯汀的姐姐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吃掉她的男友,你也许无法理解,但我真的好羡慕贾斯汀,她有一个能跟她一起吃人的姐姐,即使吃人,她们也会互相理解,或者即使她们吃掉对方,嘴角沾满血浆,微笑,那也是一种爱的表示,而不是伤害。
从来,只有你认为伤害是伤害,伤害才是伤害。
你知道吗,这电影,虽然看上去可怕,但里面也有一种巨大的诱惑。
在吃人方面,我是天生的——这句话多么让人幸福。
为什么,就不能吃人呢,如果我很想很想?
但反过来,如果说我男友内在的邪恶只来自创伤,那他永远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因为首先,每一次伤害都事出有因。
你知道他有多么厌恶自己的身体吗?他憎恨自己是一个男人,却无法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女人,所以他只能抽离出来,像一个灵魂一样,飘荡在自己周围,否则他就要去毁灭点什么,毁灭我,或者毁灭别的女人,那些一切比他弱小的存在,因为他已经懦弱惯了,对那个无数次强奸他的男人,他连一句狠话都没有说过。
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贾斯汀那样的自由。
但在电影里,这一切实在太轻松了。
在电影的结尾,贾斯汀的父亲向她展示出自己胸口的疤痕(那让我想起男友腿部的伤疤),我哭了出来,是的,我代入了她的父亲,我们都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但我在想,是什么,让他持久地留在了这个家族中,没有离去,是什么让他容忍自己食人的妻子二十多年,容忍她在自己身上啃咬,制造各种纹理、颜色的伤疤,这是让我震惊的事情。
为什么?
也许我可以说,这样说很大胆,但我想是这样的:
因为好奇,因为爱,我想要接近他痛苦与残暴行为的核心。
——我想成为他,但我永远无法成为他,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他。
我只能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样子。
但我永远无法变成他,我不是贾斯汀,他也不是姐姐,我们不是同类。
——他伤害了我,所以,他和我是两种存在,永远无法交融。
在社会学意义上,我完全无法消灭这个事实,尽管我想。
有我无法克服的恐惧。
你也许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给男人口交过,我觉得那相当恶心,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甚至无法体会到给男人口交的窒息感,而他,体会过,于是当他描述那种感受的时候,我只能想象,但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口腔被男人的生殖器塞满、堵在喉咙是什么感觉,阴茎和精液是什么滋味。
我现在想知道吗?
也许下次见面,你可以让我试试。
你可以试着真的伤害我。
我是说真的,因为我相信你。
十一
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沉默、善良、温柔的男人,脑海里不会有任何邪恶想法,会永远地对我好,就那样好下去,在经历了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疲惫亲密关系以后,我想我终于可以找到这么一个人,平静地过完下半生,但是随后,我才发现,原来每个男人脑海里都会有邪念,如果他认为他没有,那他一定比一般男人还要更可怕。
生活就是这样,每一个看上去简单的人都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当然,走近他们,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有趣的事情,我享受这个过程,因为我发现了他存在表面的大量缝隙,这些缝隙让我兴奋,我扒开他生命周围的藤蔓往里走,不惧怕随时从黑暗里蹦出来一只猛兽,但我还是被伤到了。
碰到你以后,我从惯常的生活中跳脱出来,我发现,他往日清晰的形体开始变得模糊,我追问,猜想,试探,他抛给我一个又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假,每次我感觉自己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他就又变了,他用一个又一个貌似符合逻辑的故事,解释他上一个故事,但直到最后,我也还是搞不懂他。
故事没有用,小说也没有用,它无助于了解真实。
你是写小说的,听到我这么说,你会感到沮丧吗?
你听说过阿米巴变形虫吗?
它是一种单细胞生物,个头微小,通体透明,没有固定形状,生活在最温暖宜居的南方淡水湖泊,一年四季都沉积在湖底,和泥相伴,只在有风浪的时候泛起,随着水波飘来飘去,吞噬人类看不见的细菌,或者趁着波浪,顺势进入一个游泳爱好者的鼻腔,在他的大脑里潜伏下来,伺机而动,伸展、繁殖、分裂。
在大脑里,阿米巴原虫柔软而透明的伪足就悄然伸开,一点也不会让神经细胞感到害怕与紧张,可是只要它轻轻触碰到猎物,就能将它们舒适完好地包裹进透明小囊,然后,细胞们就被带入阿米巴透明的细胞腔体内部,在消化酶的作用下缓慢分解,转化为支撑它自身存活的能量。
于是,游泳爱好者开始变得癫狂:
“嗜睡,昏迷,身体平衡协调障碍,癫痫,精神混乱,攻击性加强,急性休克与死亡。”
我觉得他就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难以捉摸。
很多事情,甚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上瘾了,我想要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他的第一次,是什么样子,会更可怕吗?
他伤害过其他女人吗?他伤害过吗?
细节呢?
十二
我承认,我很想你,但我没有办法见你。
最近我不断在想的是,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该如何处置他呢?
我越想,我愈发地一无所知。
他来找我,给我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周日下午,他过来敲门,我从门缝里看到他。躲在鞋柜旁边,犹豫很久,还是开了门。看上去,他还是好好的。
我恨他。
他给我带来一大堆的体检报告,有 HIV 的,有肝炎的,有性病的,有肺结核的,体检报告显示,除了长期素食伴随的血红蛋白偏低,他没有染上任何疾病。
我还没给他看我的体检报告呢。
“面部、手臂轻微挫伤,局部皮肤红肿发炎,阴道内壁上部轻度撕裂伤。”
还有他的精液样本,随时可以把他送进看守所。
可他却告诉我,他还想继续和我在一起。
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看到我,包括我自己。
可我看到的你,是真实的你吗?
很大一部分。
他终于承认,他还有隐瞒的事实。
我对他说,我从这几天的伤痛中咀嚼出来的故事疑点需要得到解答,一个又一个故事交叠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些多余的材料,或者缝隙、漏洞。
我想告诉你,蟹的故事,他说。
蟹的故事?
对。
这会是最后一个故事吗?
会的,因为我不会做任何糟糕的事情了,我只想要你。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告诉我蟹的故事吧,我说。
然后他就给我讲起了蟹的故事。
十三
他说以前有一段时间,他也做饭(我从不知道),并且虽然他不吃肉,但他还吃海产,因为从海里打捞起来的生物,让他觉得寒冷,安全。
可是,在遇到一只蟹以后,他连海产也不吃了。
什么蟹,我问。
一只梭子蟹,他从网上购买的,身上绑着绳子,关在冷链箱里,从国外很远的地方运到深圳,他准备蒸掉它。它只是五只里的其中一只,被他放置在盒子里,餐桌上。
他做虾蟹的习惯是,先将它们浸泡在零度左右的冰水里(这是他从一部英国电影学来的方法),使它们陷入昏迷,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可能会挣脱绳索,所以他会再用细细的棉绳把它们的一双钳子和八只腿都绑起来,防止它们在蒸锅里苏醒,随意地挣扎、乱动。
可是等他打好一盆冰水,回到客厅,其中一只蟹竟然消失了,旁边留下了捆绑它的绳索。
他心神不宁。
他还是把剩下四只蟹放进冰桶里,等到它们陷入昏迷,他就把它们绑起来,紧一紧,加固,放进蒸锅的上层,开火。
蟹肉不会使他感到恶心。
但他在吃蟹的时候,脑子里始终想着另一只蟹。
吃完以后,他找遍了冰箱、橱柜、沙发的底部,衣柜的缝隙,储藏间的角落,没有任何地方有它出现过的痕迹。
于是他在心里想:
它们也是那样地想活呀。
从此,那只蟹就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夜晚做梦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控制地梦到那只蟹,它会出现在哪里呢?
它是不是就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潜伏着,伺机而动,趁他睡着的时候,随时准备对他发起攻击。
但他从未找到过那只蟹。
或者它早已逃到外面去了。或者这只蟹压根就不存在,早在装箱过程中,它就逃走了。
所以你就再也不吃蟹了,因为你害怕它报复你,我问。
他不害怕它报复他,他说。
他只是觉得不安,自那以后,他没有办法安心地食用虾蟹,他觉得那只蟹有灵性,它的消失,是对他的提醒。
因为那天在厨房,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处理另外四只蟹的时候,有一只蟹并没有彻底被冰水所麻痹,它在冰桶里挣脱了绳索,试图向外爬,他用右手去抓那只蟹,拿起来,那只蟹用一只钳子死死地抓住冰桶的把手,用另一只钳子攻击他,他的手背出了血,他闻到了血腥味,完蛋了,他想,他拼命地拽那只蟹,可那蟹的钳子,越拽越紧,他愈发激动,一使劲,就把蟹的钳子连根拽断,后来,他依旧把这只蟹给捆起来,把断掉的蟹钳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这件事会让你很受伤吗,我问。
会,他说,因为它死死拉住把手的样子,就像是他前任的女孩。
初恋?
不,初恋是高中同学。
他说他告诉过我,在他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性冲动,那是因为他终于遇见一个适合的女孩,谈了一场正式的恋爱,是她追的他,他也很喜欢她。他没有告诉她他过去的创伤,她也不问,但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她给治愈了。
但最终,他还是杀了她。
因为吃肉吗。
是的,那段时间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很幸福,放松了警惕,在呕吐几次之后,他已经习惯,都不怎么呕吐了,他的精力变得旺盛,他的性欲正在变强。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女孩呢?
因为梭子蟹拉住冰桶把手的样子,就像她在临死之前死死拉住床脚的样子,那两幅画面,在他头脑中,重叠在一起,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就想起了她,后来,他绑住那只蟹的时候,他会想到她临死之前被自己绑住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很难过。
杀死她的时候,你难过吗?
他说他不难过,因为他想不起那种感觉,因为他吃了很多肉。
好吧,我说。
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
他把她运到山里,埋了起来,没有人发现,案件不了了之。
他告诉我,那只蟹还在家里。
哪个家里,我问他。
现在你住的这个家里,他说。
他说它会跟着他移动,他搬到哪儿,它就在哪儿。
什么时候?
认识我以后。
他说,自从他认识我以后,他就能看到那只蟹了。
第一次,是在深夜上厕所时,他在浴室偶遇了它,它躲在洗脸槽侧面的缝隙里,沾着水的拖把旁边,大小没有任何变化,他动了杀心,想要抓住它,但他想到那个女孩,又想到熟睡的我,他心软了。
他上完厕所,冲水,等他出来的时候,蟹已经消失了。
后来,每到夜晚,他就经常看到它。
看到它,他就感到安心。
在夜晚的时候,我睡着了,他看着它横在我被子上方,缓慢地爬过,似乎想要跟他互动,有时,它甚至轻盈地掠过我的脸,他觉得它在炫耀自己的狡黠,也在警醒自己,不要对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或者对任何其他人,造成伤害,即使他很想,也不行。
看着蟹消失在视野中,他感到无比安心。
所以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蟹。
他觉得那只蟹上寄托着那个女孩的灵魂。
十四
所以,我能回到他身边吗,他问。
有我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一言不发,在脑海中回顾他讲的每一个故事。
如果我不回到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会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也许还会杀人。
你还伤害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为什么会对血感到害怕?
他杀死那个女孩的时候,闻了太多血腥味道,他感到,血能够让他兴奋。
甚至比精液更有用?
精液让他害怕,血让他兴奋。
为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他没有答案。
哦,故事就要结束了。
你会杀了我吗?
他不会,我死了,他内心不会再有安宁。
那如果我送你进监狱呢?
他也不知道,他说,也许他会接受我的决定。
我沉默,我觉得他还杀过别的女人。
嗯,故事就要结束了。
他会把我囚禁起来吗?今天。
他说,在杀了人以后,他还能永久做一个好丈夫,唯一的条件,只是不吃肉,但我能相信他吗,能接住这样脆弱的承诺吗?也许能,但我不愿意,此刻,我想要离开他,我想要离开他,是因为他已经无力控制自己,而我不愿意控制他,毕竟,他的整个人生总是同时携带着创伤、毁灭欲和不间断的自我抑制,如今,他已经彻底证明,他没有办法灵活地运用自己的身体,就像他没有办法灵活运用自己的语言,就像他没有办法灵活运用自己的灵魂,于是,在他接近我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愿意倾听他的故事了,就像因吃素而缺血一样,我感到贫乏而虚弱,在他提到血的气息能让他兴奋的时候,我感到一点重复,又感到一点悲哀,我知道,他不能给我提供任何新故事了。
可是,他还是给我留了一个结。
我要不要回到他身边,直到我也看到那只蟹?
我陷入了困难的沉默。
然后,我感到我忍不住要开口
我会说:
——下次见到蟹的时候,你能把我叫醒吗?
也许我会说:
——让我走吧,我将要去派出所报警。
这将是一个重大考验。
十五
我想念你。
在下次见到你以前,我会开口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我离开,我想念你。
我想念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