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导师

洗完澡回到房间,我发现小林总是在和什么人聊天,已经好多天了。她穿着舒适而宽松的睡衣,用她玫红色的绒布浴巾裹住头,松软的枕头垫在后面,整个人都塌陷进去,湿淋淋的,既松弛,又不容靠近。我们有点默契。每次看到她这样做,我便不靠近,要么也换一身衣服,跑到书房看书,过一小时再回来,要么就坐在梳妆台前玩手机,等她把手机放下,瞳孔和颈椎都放松下来,时不时侧过头来瞟我一眼,我再过去,和她聊个一两句,然后睡觉。

我想知道她在跟谁聊天。

小林没有密友,她讨厌同事,害怕老同学,只依赖我——这自然让我更喜欢她,平常她不愿和什么人在微信上长时间聊天,包括我,我承认,这给予我一种莫名安全感,所以最近不同寻常的事情让我坚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她那样专注,会是谁呢?

我知道她信任我,我不忍心破坏这份信任;我知道她的锁屏密码,但从过来人经验来看,偷看手机往往是争吵与分手的开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她考虑,我掩饰不住自己得知真相后或喜或悲的神情与姿势,我更不想看到她慌张的样子。

至少是现在,生活中没有出现情投意合的女人,我也还不想跟她分开。

我开始仔细分析:她的行为是间歇性的,在我们产生龃龉或争吵以后,或者之前,她都会有一段高频睡前聊天,持续三四工作日以后,又悄悄然恢复常态:在我这里,这成了一种彼此相互印证的信号,总让我意识到,有什么将要发生,或者让我在繁忙的工作间隙想起,有什么刚刚发生过。

这甚至让我在这份漫长而平庸的关系里,找到一丝苦涩的乐趣。

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每天晚上和谁聊天呢,我想起从前,便模仿起在我们最亲密阶段常开的饱含信任又心照不宣的玩笑:是不是有情人了?

那怎么可能,她说。

那是和谁呢?

下次再跟你说,反正不是男的。

那个度很难把握,如果再问,她就会感到难受,然后躲起来,去另一个房间睡觉,如果吵一架,她甚至会跑到她表姐家避难——我害怕这个,所以只好作罢;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撒谎,她只会用逃避和沉默表达情绪,用隐藏真相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所以我下定决心,要用更巧妙的方法打探此事。

说来也巧,我刚从好朋友 Y 那里,得到一篇公众号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详细介绍了一种神奇的催眠术,叫CR催眠术,是一对钻研灵修与心理学的法国情侣发明的,女的叫克里斯汀(Christine),男的叫热内(René),CR这个名字,总会让我想起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使我这个巴塞罗那球迷难免有所排斥。但朋友告诉我,他一周前刚刚试验过,从女朋友那里得知了一件他垂涎已久的无害的秘密,答案让他真心相信并且心满意足,而且从头到尾,他的女友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包管用的,他说。

Y 的描述让我心动,我开始仔细研读这篇文章,在文章末尾的链接里输入女友的生日,出生地,血型,星座,MBTI属性,心理疾病史,以及种种,从文章下方的“阅读原文”链接定制了一套专属于她的催眠工具,等待着哪一天邮寄过来,我便要用来试试。

恰至周五下班时分,我接到一家不知名快递公司发来的短信,告知我包裹已静置在家门口。是个好机会,我想。这天小林正要加班,我便久违地找个借口先走一步,留同事在工位摸鱼闲聊。

回到家,在餐桌上拆开包裹,我取出一层透明泡沫纸,泡沫纸内又是一层,层层叠叠,直到最内层,我才发现一个闪着光的簇新小铁盒,有点像小时候装卡牌的那一类盒子,外面印着绿地黑字的梵文和六芒星图案,使劲打开以后,我发现里面有三根香烟(细支,没有商标,墨绿色滤嘴),一只靛蓝色玻璃小瓶,一张折叠起来的说明书:

CR催眠套装 – 使用说明书

【成分】

催眠卷烟(三支),灵性精油(一瓶)

【使用方法】

    1. 使用对象吸入一支香烟后,5分钟内生效。
    2. 若当天未摄入酒精,生效后对象意识清醒,无异常表现。
    3. 事前2小时内,摄入酒精超过50mg,对象进入催眠睡眠状态,期间不可唤醒。
    4. 剪取对象少量头发烧成灰烬,与灵性精油充分混合成糊状。
    5. 将混合物均匀涂抹于对象太阳穴与人中穴位,三分钟后对象苏醒,但全身不能动弹。
    6. 对象将如实回答提问,催眠效果持续约30分钟。

【注意事项】

    • 对象清醒后,无此次经历记忆。
    • 严禁超量使用。

香烟?我有些狐疑。

曾经在网上看到,致幻毒品或者迷药就曾被掺进烟卷里,由不知情受害者吸入。它们是这种东西吗?思虑半天,我还是下定决心,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到手,不妨用用看,毕竟我是真想要知道那个秘密,在心里,我做好了打急救电话的准备,我相信,即使得知了真相,小林最多也就是离开我,几天后就回来,绝对不会多事去报警。

等待小林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思索着晚间应该采取的策略:有三支香烟,如果全让小林吸,她肯定会怀疑——以往我俩都是一起去阳台吸烟,所以至少要留两支,最好在吃完饭以后,她摄入大量糖分,消化道血液集中,脑部供血不足,容易被忽悠,在吃饭的时候,我再给自己倒一杯气泡水(假装是鸡尾酒),让她喝一杯真正的鸡尾酒。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八点半,她回。

辛苦了,今晚我做饭,等你,我说。

然后她甩过来一只头上有问号加感叹号的线条小狗。

随后又是一个爱心。

做饭的间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最近一年以来,大量时间我们都点着小区周围固定几家的快餐外卖,吃完就各自洗澡,躺在床上休息,我想起那种感觉,然后我感到很疲惫,又好奇,忍不住打开铁盒,自己抽了一根烟:很普通、很轻,是烟叶本身淡淡香味,没有什么香料味,跟一般的混合型卷烟差异不大,正是小林喜欢的类型。

她回来的时候,烤箱里的鸡翅刚刚成熟,外焦里嫩,刷过蜂蜜汁的表皮反射淡淡茶色光泽,十分诱人,我把鸡翅装盘以后撒上胡椒粉、辣椒面端出来,她也已经换上居家服,盛好米饭,静静地等待着开饭。

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可能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我做的饭,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她忽然变得很亲近,吃饭的时候,她没有坐到餐桌对面,反倒是挪到我身旁,有意无意地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说话,仿佛很孤独的样子,她给我夹菜,如果是以往,我会感到有些烦躁,但这一次我全都吃掉了,我们聊了很多,从学生时代的生活,聊到近来的苦恼,她告诉我,所里工作越来越忙,但因为项目关系,她和从前疏远的一位同事关系正在变好,在一次偶然聊天中,她发现两人都有编织爱好,也都在最近成为丁克一族,她们一同揶揄那些只知道交换育儿情报的年长同事,交流许多,感情渐增,同吃同走,她成为小林在所里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密朋友。

在小林讲述的间隙,我回忆起她以前说的话,她说那些选择和同事成为好朋友的人,大多都是迫不得已,他们没有真正的爱情和友谊,我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在表达对我的爱。

她有男朋友吗,我问。

有啊,她说,跟你差不多,所以有共同语言。

这样,我在心里想,她们肯定不少聊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她充满歉意地对我说。

什么事情。

我最近在做心理咨询,她说。

你怎么了,怎么没告诉我?

也不算心理咨询,她说,或者叫“情感咨询”吧!

在哪儿做啊,我问着,心里却想,为什么要做这个呢?

就在手机上,她说,每天睡前,你看到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跟人文字聊天,那就是在做情感咨询,刚才那位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位情感导师 T,人在美国,经验丰富,帮助她解决很多感情困扰,在我俩聊起感情的时候,她就把微信号也推给我。

我沉默不说话,心里想的是茶几上铁盒里那两支卷烟。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去找情感导师吗,她谨慎地问道。

我去厨房做两杯酒吧,我们边喝边说。

好呀,她说,看到我的态度,似乎放松了点。

但在秘密揭开后,我没有惊喜,反而感到一种无形压力袭来,仿佛那个答案背后,隐含着许多深层次的、积累已久的不满,背后是我的冷漠、残忍和不体贴,对她的处境的漠视,她将要一一说出来,而我,也有责任一一回应,否则就是逃避;折磨我的感受并不是将要被指责这件事本身,而是像是卡夫卡小说《审判》里的 K一样: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笼罩在未知“审判”状态下,被一无所知的惶恐和恼怒所折磨,这种感觉,我以前也体会过,但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

厨房里还剩下半瓶百加得朗姆酒,我拿出几片刚才洗好的薄荷叶,我把它们放进杯子里,撒上白糖,轻微地捣碎,兑上一点超市买的浓缩青柠汁,倒进冰块,再用气泡水灌满,做了两杯莫吉托端出去(自然,我的那杯没有加酒)。

她缀了一口酒,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勇气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喝了一口。

我看着她的眼神,坚定中透着一丝胆怯。

其实我准备跟你分手的,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已经想了一年了。

一年?

是的。

——我竟全无察觉。

现在呢?

和咨询师聊过以后,稍微冷静一点了。

完全不想分手了吗?

也不是,她说,只是能够更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一年以前我们还幸福啊。

是很幸福,她说,但是会有很多折磨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回应她。

你想知道吗?她问。

想抽烟吗,我说,抽着烟说,能放松一点。

其实是你紧张吧。

是的,我说,被你发现了。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呀,她问,我们都好久没抽烟了,哪来的烟?

当时是为了备孕,后来你不都改变主意了嘛。

是啊,现在一点也不想了,她微笑着。

但你也一直没抽过了,她说。

同事从韩国带回来的外烟,给了我几根,还挺好抽,要不要试试,我说。

好啊,她说。

我们一起在阳台浓密的绿植边抽完了那两支烟,抽烟那几分钟,想起今天的发生的事情,我忽然觉得她很陌生,我好奇,那位心理咨询师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而她呢,似乎只是酝酿感受,也有些情怯,并未主动开口,可能也因为吸入比较猛,药效上来相当快,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我就看到她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显得十分困倦,随时就要陷入深度睡眠,隐隐约约还觉得那是酒精的作用。

今天状态一般,失去意识以前,她扑过来,在我耳边轻柔地说,工作太累了。

她不设防的状态,和低语里的亲密感,唤起一部分久违的回忆,使我感到难受。

我把她抱到床上,拔下她几根头发,她刚染好的栗色头发底部已经长出一截黑色发根,那一截黑色让我有些胆怯,但我还是拿出火机点燃,看到燃烧着的头发飘上空中,然后下坠……我在桌子上将头发的碎屑、灰烬收集起来,涂抹到精油瓶顶部的金属珠上,旋一旋,让它们混合均匀。

试剂黏黏的,散发出一种令人惬意的玫瑰精油香味,只有一点点淡淡的刺激性回味,有点像汽油,又有点像一种令人熟悉的消毒剂,但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我拨开她的头发,将精油小心翼翼地抹到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

过了三分钟左右,她睁开眼睛。

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坐起来质问我,或者,她还是不是那个刚才跟我对话的那个她?

我不确信。

她睁开眼睛,眼神并不惊恐,而是平静,但她丝毫不动弹,也不说话,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凭直觉,我认为她现在应当仍游离于意识之外,却能够读到自己的内心。

为什么想要跟男朋友分手呢,我问了她第一个问题。

——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她只是轻微地张开嘴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用梦呓一般的语气对我说。

跟初恋有什么关系,你和他过得不幸福吗?

——他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尽管其他同学不那么想,但我觉得他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我很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两人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周围的人都羡慕我们;

我们同居六年,大三那年,我和他就借着实习机会搬出去住,那时候,他经常给我做饭,我负责其他家务之类,下午不上班,我就在家扫地拖地,整理整理厨房,换窗帘,把盆栽搬到阳台上去晒太阳,或者就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等他回家,说实话,那种期待的感觉美好到现在还能治愈我。

我的家教很严,那是我第一次从父母——尤其是母亲——的掌控中摆脱出来,我不是我妈眼中的小孩了,我和一个同龄人一起,钻进另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私密小世界,而她一无所知,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阶段。

在此之前,这种感受还能以另一件事作为标志。

我是N城本地人,大二结束的暑假,我爸妈去欧洲度假两周,我家的房子空出来,在那段时间里,我把他从学校喊到家里住下,每天一起看电影、散步、做饭,一起找实习投简历,吃着炸鸡和可乐看综艺节目,躺在沙发上拥抱着说心里话,在我爸妈做过爱的床上做爱,用他们用过的避孕套,下楼散步的时候,他就像做贼一样,害怕被邻居看到,看到他每天洗完澡以后,小心翼翼地收集自己的头发,担心留下任何痕迹,或者因为我父母随时可能破门而入而焦虑,我就感到很幸福。

他的焦虑为什么会让你幸福?

(这件事,我本来都快忘了。)

——那段生活里有一种冒险的感觉:尽管冒险的是他,但那也是我,那时候,我们是一体的。

我很胆小,也懦弱,但我喜欢冒险: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冒险,再合适也不过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和他过得不幸福吗?

——现在?从世俗眼光来看,仍然很幸福。他对我很好,有一些缺点,我不再像以往那样迷恋他,但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这很难得;我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刚开始很好,最后都归于平静,甚至是乏味和平庸。

我知道这是个现实,T也告诉我这一点;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分手。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只谈一段恋爱。那好可惜。

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我就只会深入地接触他这一个男人。

T 引导我勇敢地说出这句话:这种生活很可怕。

是他不够好吗?

——不是他不够好,恰恰是他太好了。

他观察我的行为,及时采取行动,化解无形的矛盾,有时甚至使我无法察觉。

他从没有赋予我分手的决心。

他不好的地方在哪里?

——他只观察,不交流。但我确实有点害怕正面交流,会逃避,说起来,这应该是我的责任。

他太害怕有剧烈矛盾—— T 告诉我,也许“伤口”,是爱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觉得我之所以想要分手,也许正是渴求身上能留下伤口。

那你想要结婚吗,即使不要孩子?

——我想要结婚,但不是和他。

但如果他是最后一个,我会和他结婚。

但我不希望他是第一个。但他恰好是第一个。

为什么不去先喜欢上别人,然后再分手?

——我很害羞。

我不是那种能够主动勾引别人的女人,我希望自己是,但我不是;如果我有一段关系,就会好像被锁链缚住手脚一样,动弹不得。

大多数人会识别出我的状态,变得无法接近我,或者从一开始就打消念想,我不喜欢那种不挑食、谁都去撩一下的男人,他们也许会找我,但我看不上他们。

也许有些人是先感到寂寞,然后出轨、分手,但我,只能先分手,再感到寂寞。

这方面,我和他很像,如果处在亲密关系之中,便很难爱上另一个人。

有喜欢的人吗?

——现在没有。

在他创业失败以前的两年,我曾经喜欢上一个男人。

那时候因为他太忙,我过得就像单身一人,非常自由,在读书会,我认识了那个男人,总是和他见面约会,几个月以后,我对他表白,他并不喜欢我。

我和他拥抱过,但没有做过爱,我们聊得很深,我几乎告诉他我全部的生活历史,他也一样。

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他不喜欢我的身体,只喜欢跟我聊天。

有一次,我去海边冲浪,男友以为我是一个人住,其实我和他住在双床房里,喝酒、听歌,聊了一夜,我们聊得很开心;但为了应付他,我去楼下单独开了一间房和他视频聊天,他还以为我一个人去的呢。

那天晚上,我觉得已经和他足够亲密了,鼓起勇气爬到他床上,想要和他亲吻、做爱,但他并不喜欢我。

想要分手也是从那开始的吗?

——是的,分手的想法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萌发:我想过要跟他解释这件事情,但我没法说。

我觉得他不会理解也不会接纳这样微妙的关系,这也是我想要分手的重要原因。

怎样才能让你放弃分手的想法呢?

——怎样也不能。

我最近才意识到,即使出于理性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也不得不带着分手的想法过一辈子。就像他无法摆脱刻在基因的剧烈嫉妒心——想要全然拥有我一样,我也无法摆脱对新关系的渴望,这是我们的宿命。

拥有平静的幸福生活,不就是大部分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我不否认和他在一起很幸福,但“幸福”这个词对我来说过于平庸,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胆量对任何人说这句话,除了T。

她说,如果我要继续跟他在一起,我会不断地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想要跟他分手。

她让我想清楚。

但如果分手之后找不到真爱,反而会痛苦后悔。

——是的,也许我分手以后会很惨,会被人欺骗,被家暴,变得满身创伤,孤苦伶仃,但在此刻,跟我现在的生活比起来,那些惨痛的画面甚至更有吸引力。

听到这里,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感到很难过、很绝望——她感情态度的坚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只不过她胆怯、不善于表达,所以一直被自己,也被我蒙在鼓里,我想看一眼手表,看还剩多长时间,自己还能问几个问题,却忽然发现自己眼睛是闭合着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是啊,刚才我听到的全是言语,竟然忘了追踪表情、动作和画面;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斜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窗帘半开,随风飘动,一丝清晨的阳光从南边射进来,茶几上还剩两只酒杯,其中一只已经被洗过,只剩下我喝过的那只,我一动不动,静静聆听屋子里的声音,在卧室深处,一切是那样寂静和黑暗,仿佛另一个人从未存在过。

你在吗,我有些惶恐,张开嘴喊了一声。

我只听到一个声音,那是我自己。

你在吗?

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后来我告诉别人,我的男朋友自那天以后,就彻底消失了。

他带走了衣柜里自己的衣服,鞋柜里的鞋,他的游戏机,他的玩具手办,他的茶壶和茶杯,他用来和我玩性游戏的情趣玩具,他的身份证、户口本、驾照和护照,港澳通行证和学历证书,他的电脑,牙刷,充电器,他的篮球和冲浪板,他的车,他喜欢的书籍与杂志,他常吃的药,我送他的毛绒玩具,机械键盘,他的脚印,他的头发——我想象着他像很多年前在我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收集属于他的每一根头发,去假装他好像从未存在。

他可以带走属于他的一切,反正我们没有结婚。

他真的带走了一切,除了放置在茶几上面,酒杯左侧的铁盒。

在以后的很多个梦里,我总是幻想,在他走之前,用另一支——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用来催眠的烟,在我身上留下一道赭红色的烟疤,那时候,因为我还处在催眠状态当中,并未被惊醒,却记住了疼痛感,后来,和另外一个男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爱抚着那伤疤皱缩的凸起部分,感到很满足,尽管这伤疤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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