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导师

洗完澡回到房间,我发现小林总是在和什么人聊天,已经好多天了。她穿着舒适而宽松的睡衣,用她玫红色的绒布浴巾裹住头,松软的枕头垫在后面,整个人都塌陷进去,湿淋淋的,既松弛,又不容靠近。我们有点默契。每次看到她这样做,我便不靠近,要么也换一身衣服,跑到书房看书,过一小时再回来,要么就坐在梳妆台前玩手机,等她把手机放下,瞳孔和颈椎都放松下来,时不时侧过头来瞟我一眼,我再过去,和她聊个一两句,然后睡觉。

我想知道她在跟谁聊天。

小林没有密友,她讨厌同事,害怕老同学,只依赖我——这自然让我更喜欢她,平常她不愿和什么人在微信上长时间聊天,包括我,我承认,这给予我一种莫名安全感,所以最近不同寻常的事情让我坚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她那样专注,会是谁呢?

我知道她信任我,我不忍心破坏这份信任;我知道她的锁屏密码,但从过来人经验来看,偷看手机往往是争吵与分手的开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她考虑,我掩饰不住自己得知真相后或喜或悲的神情与姿势,我更不想看到她慌张的样子。

至少是现在,生活中没有出现情投意合的女人,我也还不想跟她分开。

我开始仔细分析:她的行为是间歇性的,在我们产生龃龉或争吵以后,或者之前,她都会有一段高频睡前聊天,持续三四工作日以后,又悄悄然恢复常态:在我这里,这成了一种彼此相互印证的信号,总让我意识到,有什么将要发生,或者让我在繁忙的工作间隙想起,有什么刚刚发生过。

这甚至让我在这份漫长而平庸的关系里,找到一丝苦涩的乐趣。

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每天晚上和谁聊天呢,我想起从前,便模仿起在我们最亲密阶段常开的饱含信任又心照不宣的玩笑:是不是有情人了?

那怎么可能,她说。

那是和谁呢?

下次再跟你说,反正不是男的。

那个度很难把握,如果再问,她就会感到难受,然后躲起来,去另一个房间睡觉,如果吵一架,她甚至会跑到她表姐家避难——我害怕这个,所以只好作罢;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撒谎,她只会用逃避和沉默表达情绪,用隐藏真相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所以我下定决心,要用更巧妙的方法打探此事。

说来也巧,我刚从好朋友 Y 那里,得到一篇公众号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详细介绍了一种神奇的催眠术,叫CR催眠术,是一对钻研灵修与心理学的法国情侣发明的,女的叫克里斯汀(Christine),男的叫热内(René),CR这个名字,总会让我想起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使我这个巴塞罗那球迷难免有所排斥。但朋友告诉我,他一周前刚刚试验过,从女朋友那里得知了一件他垂涎已久的无害的秘密,答案让他真心相信并且心满意足,而且从头到尾,他的女友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包管用的,他说。

Y 的描述让我心动,我开始仔细研读这篇文章,在文章末尾的链接里输入女友的生日,出生地,血型,星座,MBTI属性,心理疾病史,以及种种,从文章下方的“阅读原文”链接定制了一套专属于她的催眠工具,等待着哪一天邮寄过来,我便要用来试试。

恰至周五下班时分,我接到一家不知名快递公司发来的短信,告知我包裹已静置在家门口。是个好机会,我想。这天小林正要加班,我便久违地找个借口先走一步,留同事在工位摸鱼闲聊。

回到家,在餐桌上拆开包裹,我取出一层透明泡沫纸,泡沫纸内又是一层,层层叠叠,直到最内层,我才发现一个闪着光的簇新小铁盒,有点像小时候装卡牌的那一类盒子,外面印着绿地黑字的梵文和六芒星图案,使劲打开以后,我发现里面有三根香烟(细支,没有商标,墨绿色滤嘴),一只靛蓝色玻璃小瓶,一张折叠起来的说明书:

CR催眠套装 – 使用说明书

【成分】

催眠卷烟(三支),灵性精油(一瓶)

【使用方法】

    1. 使用对象吸入一支香烟后,5分钟内生效。
    2. 若当天未摄入酒精,生效后对象意识清醒,无异常表现。
    3. 事前2小时内,摄入酒精超过50mg,对象进入催眠睡眠状态,期间不可唤醒。
    4. 剪取对象少量头发烧成灰烬,与灵性精油充分混合成糊状。
    5. 将混合物均匀涂抹于对象太阳穴与人中穴位,三分钟后对象苏醒,但全身不能动弹。
    6. 对象将如实回答提问,催眠效果持续约30分钟。

【注意事项】

    • 对象清醒后,无此次经历记忆。
    • 严禁超量使用。

香烟?我有些狐疑。

曾经在网上看到,致幻毒品或者迷药就曾被掺进烟卷里,由不知情受害者吸入。它们是这种东西吗?思虑半天,我还是下定决心,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到手,不妨用用看,毕竟我是真想要知道那个秘密,在心里,我做好了打急救电话的准备,我相信,即使得知了真相,小林最多也就是离开我,几天后就回来,绝对不会多事去报警。

等待小林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思索着晚间应该采取的策略:有三支香烟,如果全让小林吸,她肯定会怀疑——以往我俩都是一起去阳台吸烟,所以至少要留两支,最好在吃完饭以后,她摄入大量糖分,消化道血液集中,脑部供血不足,容易被忽悠,在吃饭的时候,我再给自己倒一杯气泡水(假装是鸡尾酒),让她喝一杯真正的鸡尾酒。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八点半,她回。

辛苦了,今晚我做饭,等你,我说。

然后她甩过来一只头上有问号加感叹号的线条小狗。

随后又是一个爱心。

做饭的间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最近一年以来,大量时间我们都点着小区周围固定几家的快餐外卖,吃完就各自洗澡,躺在床上休息,我想起那种感觉,然后我感到很疲惫,又好奇,忍不住打开铁盒,自己抽了一根烟:很普通、很轻,是烟叶本身淡淡香味,没有什么香料味,跟一般的混合型卷烟差异不大,正是小林喜欢的类型。

她回来的时候,烤箱里的鸡翅刚刚成熟,外焦里嫩,刷过蜂蜜汁的表皮反射淡淡茶色光泽,十分诱人,我把鸡翅装盘以后撒上胡椒粉、辣椒面端出来,她也已经换上居家服,盛好米饭,静静地等待着开饭。

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可能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我做的饭,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她忽然变得很亲近,吃饭的时候,她没有坐到餐桌对面,反倒是挪到我身旁,有意无意地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说话,仿佛很孤独的样子,她给我夹菜,如果是以往,我会感到有些烦躁,但这一次我全都吃掉了,我们聊了很多,从学生时代的生活,聊到近来的苦恼,她告诉我,所里工作越来越忙,但因为项目关系,她和从前疏远的一位同事关系正在变好,在一次偶然聊天中,她发现两人都有编织爱好,也都在最近成为丁克一族,她们一同揶揄那些只知道交换育儿情报的年长同事,交流许多,感情渐增,同吃同走,她成为小林在所里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密朋友。

在小林讲述的间隙,我回忆起她以前说的话,她说那些选择和同事成为好朋友的人,大多都是迫不得已,他们没有真正的爱情和友谊,我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在表达对我的爱。

她有男朋友吗,我问。

有啊,她说,跟你差不多,所以有共同语言。

这样,我在心里想,她们肯定不少聊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她充满歉意地对我说。

什么事情。

我最近在做心理咨询,她说。

你怎么了,怎么没告诉我?

也不算心理咨询,她说,或者叫“情感咨询”吧!

在哪儿做啊,我问着,心里却想,为什么要做这个呢?

就在手机上,她说,每天睡前,你看到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跟人文字聊天,那就是在做情感咨询,刚才那位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位情感导师 T,人在美国,经验丰富,帮助她解决很多感情困扰,在我俩聊起感情的时候,她就把微信号也推给我。

我沉默不说话,心里想的是茶几上铁盒里那两支卷烟。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去找情感导师吗,她谨慎地问道。

我去厨房做两杯酒吧,我们边喝边说。

好呀,她说,看到我的态度,似乎放松了点。

但在秘密揭开后,我没有惊喜,反而感到一种无形压力袭来,仿佛那个答案背后,隐含着许多深层次的、积累已久的不满,背后是我的冷漠、残忍和不体贴,对她的处境的漠视,她将要一一说出来,而我,也有责任一一回应,否则就是逃避;折磨我的感受并不是将要被指责这件事本身,而是像是卡夫卡小说《审判》里的 K一样: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笼罩在未知“审判”状态下,被一无所知的惶恐和恼怒所折磨,这种感觉,我以前也体会过,但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

厨房里还剩下半瓶百加得朗姆酒,我拿出几片刚才洗好的薄荷叶,我把它们放进杯子里,撒上白糖,轻微地捣碎,兑上一点超市买的浓缩青柠汁,倒进冰块,再用气泡水灌满,做了两杯莫吉托端出去(自然,我的那杯没有加酒)。

她缀了一口酒,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勇气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喝了一口。

我看着她的眼神,坚定中透着一丝胆怯。

其实我准备跟你分手的,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已经想了一年了。

一年?

是的。

——我竟全无察觉。

现在呢?

和咨询师聊过以后,稍微冷静一点了。

完全不想分手了吗?

也不是,她说,只是能够更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一年以前我们还幸福啊。

是很幸福,她说,但是会有很多折磨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回应她。

你想知道吗?她问。

想抽烟吗,我说,抽着烟说,能放松一点。

其实是你紧张吧。

是的,我说,被你发现了。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呀,她问,我们都好久没抽烟了,哪来的烟?

当时是为了备孕,后来你不都改变主意了嘛。

是啊,现在一点也不想了,她微笑着。

但你也一直没抽过了,她说。

同事从韩国带回来的外烟,给了我几根,还挺好抽,要不要试试,我说。

好啊,她说。

我们一起在阳台浓密的绿植边抽完了那两支烟,抽烟那几分钟,想起今天的发生的事情,我忽然觉得她很陌生,我好奇,那位心理咨询师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而她呢,似乎只是酝酿感受,也有些情怯,并未主动开口,可能也因为吸入比较猛,药效上来相当快,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我就看到她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显得十分困倦,随时就要陷入深度睡眠,隐隐约约还觉得那是酒精的作用。

今天状态一般,失去意识以前,她扑过来,在我耳边轻柔地说,工作太累了。

她不设防的状态,和低语里的亲密感,唤起一部分久违的回忆,使我感到难受。

我把她抱到床上,拔下她几根头发,她刚染好的栗色头发底部已经长出一截黑色发根,那一截黑色让我有些胆怯,但我还是拿出火机点燃,看到燃烧着的头发飘上空中,然后下坠……我在桌子上将头发的碎屑、灰烬收集起来,涂抹到精油瓶顶部的金属珠上,旋一旋,让它们混合均匀。

试剂黏黏的,散发出一种令人惬意的玫瑰精油香味,只有一点点淡淡的刺激性回味,有点像汽油,又有点像一种令人熟悉的消毒剂,但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我拨开她的头发,将精油小心翼翼地抹到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

过了三分钟左右,她睁开眼睛。

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坐起来质问我,或者,她还是不是那个刚才跟我对话的那个她?

我不确信。

她睁开眼睛,眼神并不惊恐,而是平静,但她丝毫不动弹,也不说话,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凭直觉,我认为她现在应当仍游离于意识之外,却能够读到自己的内心。

为什么想要跟男朋友分手呢,我问了她第一个问题。

——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她只是轻微地张开嘴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用梦呓一般的语气对我说。

跟初恋有什么关系,你和他过得不幸福吗?

——他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尽管其他同学不那么想,但我觉得他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我很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两人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周围的人都羡慕我们;

我们同居六年,大三那年,我和他就借着实习机会搬出去住,那时候,他经常给我做饭,我负责其他家务之类,下午不上班,我就在家扫地拖地,整理整理厨房,换窗帘,把盆栽搬到阳台上去晒太阳,或者就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等他回家,说实话,那种期待的感觉美好到现在还能治愈我。

我的家教很严,那是我第一次从父母——尤其是母亲——的掌控中摆脱出来,我不是我妈眼中的小孩了,我和一个同龄人一起,钻进另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私密小世界,而她一无所知,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阶段。

在此之前,这种感受还能以另一件事作为标志。

我是N城本地人,大二结束的暑假,我爸妈去欧洲度假两周,我家的房子空出来,在那段时间里,我把他从学校喊到家里住下,每天一起看电影、散步、做饭,一起找实习投简历,吃着炸鸡和可乐看综艺节目,躺在沙发上拥抱着说心里话,在我爸妈做过爱的床上做爱,用他们用过的避孕套,下楼散步的时候,他就像做贼一样,害怕被邻居看到,看到他每天洗完澡以后,小心翼翼地收集自己的头发,担心留下任何痕迹,或者因为我父母随时可能破门而入而焦虑,我就感到很幸福。

他的焦虑为什么会让你幸福?

(这件事,我本来都快忘了。)

——那段生活里有一种冒险的感觉:尽管冒险的是他,但那也是我,那时候,我们是一体的。

我很胆小,也懦弱,但我喜欢冒险: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冒险,再合适也不过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和他过得不幸福吗?

——现在?从世俗眼光来看,仍然很幸福。他对我很好,有一些缺点,我不再像以往那样迷恋他,但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这很难得;我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刚开始很好,最后都归于平静,甚至是乏味和平庸。

我知道这是个现实,T也告诉我这一点;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分手。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只谈一段恋爱。那好可惜。

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我就只会深入地接触他这一个男人。

T 引导我勇敢地说出这句话:这种生活很可怕。

是他不够好吗?

——不是他不够好,恰恰是他太好了。

他观察我的行为,及时采取行动,化解无形的矛盾,有时甚至使我无法察觉。

他从没有赋予我分手的决心。

他不好的地方在哪里?

——他只观察,不交流。但我确实有点害怕正面交流,会逃避,说起来,这应该是我的责任。

他太害怕有剧烈矛盾—— T 告诉我,也许“伤口”,是爱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觉得我之所以想要分手,也许正是渴求身上能留下伤口。

那你想要结婚吗,即使不要孩子?

——我想要结婚,但不是和他。

但如果他是最后一个,我会和他结婚。

但我不希望他是第一个。但他恰好是第一个。

为什么不去先喜欢上别人,然后再分手?

——我很害羞。

我不是那种能够主动勾引别人的女人,我希望自己是,但我不是;如果我有一段关系,就会好像被锁链缚住手脚一样,动弹不得。

大多数人会识别出我的状态,变得无法接近我,或者从一开始就打消念想,我不喜欢那种不挑食、谁都去撩一下的男人,他们也许会找我,但我看不上他们。

也许有些人是先感到寂寞,然后出轨、分手,但我,只能先分手,再感到寂寞。

这方面,我和他很像,如果处在亲密关系之中,便很难爱上另一个人。

有喜欢的人吗?

——现在没有。

在他创业失败以前的两年,我曾经喜欢上一个男人。

那时候因为他太忙,我过得就像单身一人,非常自由,在读书会,我认识了那个男人,总是和他见面约会,几个月以后,我对他表白,他并不喜欢我。

我和他拥抱过,但没有做过爱,我们聊得很深,我几乎告诉他我全部的生活历史,他也一样。

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他不喜欢我的身体,只喜欢跟我聊天。

有一次,我去海边冲浪,男友以为我是一个人住,其实我和他住在双床房里,喝酒、听歌,聊了一夜,我们聊得很开心;但为了应付他,我去楼下单独开了一间房和他视频聊天,他还以为我一个人去的呢。

那天晚上,我觉得已经和他足够亲密了,鼓起勇气爬到他床上,想要和他亲吻、做爱,但他并不喜欢我。

想要分手也是从那开始的吗?

——是的,分手的想法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萌发:我想过要跟他解释这件事情,但我没法说。

我觉得他不会理解也不会接纳这样微妙的关系,这也是我想要分手的重要原因。

怎样才能让你放弃分手的想法呢?

——怎样也不能。

我最近才意识到,即使出于理性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也不得不带着分手的想法过一辈子。就像他无法摆脱刻在基因的剧烈嫉妒心——想要全然拥有我一样,我也无法摆脱对新关系的渴望,这是我们的宿命。

拥有平静的幸福生活,不就是大部分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我不否认和他在一起很幸福,但“幸福”这个词对我来说过于平庸,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胆量对任何人说这句话,除了T。

她说,如果我要继续跟他在一起,我会不断地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想要跟他分手。

她让我想清楚。

但如果分手之后找不到真爱,反而会痛苦后悔。

——是的,也许我分手以后会很惨,会被人欺骗,被家暴,变得满身创伤,孤苦伶仃,但在此刻,跟我现在的生活比起来,那些惨痛的画面甚至更有吸引力。

听到这里,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感到很难过、很绝望——她感情态度的坚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只不过她胆怯、不善于表达,所以一直被自己,也被我蒙在鼓里,我想看一眼手表,看还剩多长时间,自己还能问几个问题,却忽然发现自己眼睛是闭合着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是啊,刚才我听到的全是言语,竟然忘了追踪表情、动作和画面;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斜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窗帘半开,随风飘动,一丝清晨的阳光从南边射进来,茶几上还剩两只酒杯,其中一只已经被洗过,只剩下我喝过的那只,我一动不动,静静聆听屋子里的声音,在卧室深处,一切是那样寂静和黑暗,仿佛另一个人从未存在过。

你在吗,我有些惶恐,张开嘴喊了一声。

我只听到一个声音,那是我自己。

你在吗?

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后来我告诉别人,我的男朋友自那天以后,就彻底消失了。

他带走了衣柜里自己的衣服,鞋柜里的鞋,他的游戏机,他的玩具手办,他的茶壶和茶杯,他用来和我玩性游戏的情趣玩具,他的身份证、户口本、驾照和护照,港澳通行证和学历证书,他的电脑,牙刷,充电器,他的篮球和冲浪板,他的车,他喜欢的书籍与杂志,他常吃的药,我送他的毛绒玩具,机械键盘,他的脚印,他的头发——我想象着他像很多年前在我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收集属于他的每一根头发,去假装他好像从未存在。

他可以带走属于他的一切,反正我们没有结婚。

他真的带走了一切,除了放置在茶几上面,酒杯左侧的铁盒。

在以后的很多个梦里,我总是幻想,在他走之前,用另一支——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用来催眠的烟,在我身上留下一道赭红色的烟疤,那时候,因为我还处在催眠状态当中,并未被惊醒,却记住了疼痛感,后来,和另外一个男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爱抚着那伤疤皱缩的凸起部分,感到很满足,尽管这伤疤从未存在。

《好东西》与身份的流动性

回想之后,《好东西》 相当打动我的一点是,身份与角色在其中漫不经心流动了起来。

用情境来暧昧或颠倒身份的故事总能打动我,三岛由纪夫有一篇小说,叫作《离宫的松树》,讲一个小保姆总是背着主人家沉重的婴儿,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偶遇一些男人,被误解,浪漫无疾而终,然后懊恼,是工作使她被迫扮演母亲,她被迫体会到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负担。

接着她遇到了年少时的情人同他的妻子,交谈之后,她感到遗憾,她因为误解而错过他,这对夫妻告诉她,因为生不出孩子,他们感到很难过。

她找到一个借口,可以抛下这个负担了,然后,属于虚构作品的奇妙时刻瞬间展开,忽然,她将主人家的孩子扔在这对夫妻身边,借故离开,想象婴儿是她和情人的私生子,伴随一种剧烈无比的愉悦与轻松。

在《好东西》里,这个叙事模式要完全倒转过来。

因为在现代社会的恋爱速食男眼中,母职反而成为一种优势,于是小叶为了维系与一个男人的关系,主动去扮演母亲,又或者,在某种奇妙的心理因素的作用下,也出于爱与关心,她带茉莉去检查视力,在这个过程中,她体会到了为人母亲的责任感与重量,又伴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自然萌发的母爱冲动,这对她是全新的,她也许不必也不想成为一个母亲,却体会了做一个母亲的感觉,于是她更理解铁梅,她的生命经验也变得愈发丰富了。

看到这里我是很感动的,我觉得这是虚构或者电影可以带来的某种奇迹。

在《离宫的松树》和《好东西》里,勇气、狡黠和想象力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鼓励人们在某一瞬间,抛下自己的角色,投入到另一种角色当中,在内部感受;独属于电影的一项特征是,「扮演」的特殊性,纯粹的扮演,或者似是而非的假装,假装中蕴含的真实,真实带来的丰富,丰富背后的痛苦,只有在电影里才能完整呈现出来。

在某一类喜剧里,身份、角色往往是暧昧的,作者可以通过身份的颠倒、互换来体现差异,在反差中制造笑料,《好东西》让我感动的是,它没有用这种颠倒制造笑料,或者解构、夸大和颠覆现实(霍克斯的神经喜剧),而是在加深理解,用一种情境,让一个人,更深入地理解另一个人,而不是语言,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没有语言,《好东西》也很好。

金爱烂说过,对他人的想象力就像便利贴,只有微弱的黏着力,但我们还是不能停下来;金爱烂所说的想象力,也许建立在叙述、倾听和观看之上,但如果因为某种力量,一个人不自觉地滑入某种身份中,也许会很美妙,因为只有体验,只有开始扮演,只有将想象力赋予自身的行动,而不是大脑当中,理解才能变得更深刻。

这是戏剧与文学的差异。

当然,对于《好东西》,我们也不过是观看者,只是我们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的男朋友是素食者

I’ll be your mirror

Reflect what you are, in case you don’t know

  • Lou Reed

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男朋友是一个素食者。在认识他以前,我身边几乎没有这样的人,大学时候,班长是回族,和他吃饭受一点限制,但那也仅限聚餐时不吃猪肉而已,牛肉呀,羊肉呀,随便吃,而且我还更喜欢牛羊肉呢,淮北的羊肉、羊杂汤,新疆的手抓羊肉、烤羊肉大串,或者潮汕的牛肉丸、牛肉火锅,这些都是我大学时期的最爱。可认识他以后呢,我们就再也不吃肉了。不仅他自己不吃肉,他也不让我吃,为此还会跟我冷战。有些时候,我背着他和朋友一起撸串吃火锅,每次回来都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他那狗鼻子肯定能闻到我身上的“肉味儿”。那些夜晚里,我总要先去闺蜜家洗个澡,然后把衣服都洗一遍,烘干,那样,他就闻不到了;洗澡洗累了,我就在闺蜜家睡觉,和她抱在一起聊个整夜也很舒服;也有一两次,闺蜜家来了男人,她提前告诉我,我就只好灰溜溜回家,趁他睡觉,在外面先洗好澡、换衣服——他总是睡得很沉,听不到洗衣机甩干的声音,我换上全新的、完全没有被烧烤的油烟或者火锅的雾气沾染过的衣物,偷偷爬上床,抱一会儿他,然后转过头去自己被窝里蜷着,就这样睡到天亮。

那时候我们住在深圳,我刚搬进他家的时候,他正住在龙岗区城中村一间公寓套间里,在附近写字楼上班,就那几年,街上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尘土飞扬,干完一天体力活以后,工人大叔们需要补充能量,所以周围全是高热量快餐,根本吃不到什么素食,我们这一条街,隆江猪脚饭就有三五家,还有大把黄焖鸡米饭,或者麻辣烫,杨国福麻辣烫,张亮麻辣烫,就那几个你熟悉的名字。

周末呢,我们就出去下馆子,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跟你讲,深圳的大小素食餐厅,近的,远的,贵的,便宜的,高端的米其林餐厅,梧桐山上佛堂的斋饭,写字楼里的健身素餐,我们几乎都摸了个遍——贵的吃不起,便宜的早就吃腻了。

哪天高兴了,我也会给他做一点饭,比如说煎豆腐,把豆腐用一层薄油煎得两面金黄,不回锅炒,也不像家常豆腐或者葱烧豆腐那样调出浓郁的酱汁(这也会让他想到肉),然后勾芡浇上去,只简简单单撒上一点盐、黑胡椒碎,再挤几滴柠檬汁,就很好啦,他也很喜欢,我是四川人,有时候呢,我也会做凉拌茄子,茄子焯一遍水,用蒜汁、红油来拌,但吃完总是后悔,因为茄子糯滑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会让我更想吃肉,我就趁他处理工作,穿着睡衣,偷偷下楼,溜达溜达着,随随便便吃一个凉拌口水鸡,然后回家,径直钻进浴室刷牙漱口。

说到底,摊上这么一位男友,闺蜜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她们在我面前的吐槽,如果堆起来,已经能把深圳湾给填平,但我自己倒没有那么介意,我觉得,我的男朋友蛮好。在我心里,除了不吃肉,他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对我很好,对我家人也好。他很温柔,几乎不对我发脾气,我最开始喜欢他,就是因为我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温柔、不爱争吵和说教的男人,那几份 HR 工作,我干干停停,两年辞职三、四次,每半年就要在家休息几周,时不时给自己放个暑假,他也从不抱怨,只在外面默默赚钱,支持我在家躺平,疗疗工作的伤,或者资助我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说去学一门乐器,或者参加一个舞蹈训练营。

我们两个人都很宅,喜欢看电影,每到周末,窝在家里看一天电影也没问题,在无数个春夏的周六日午后,他靠在沙发上,我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喝着冰饮,安静地看我们热爱的导演拍摄的电影,别提有多幸福了。

他非常不善于表达感情,这我知道,但他很爱我。

在一起的两三年里,我们闹过一两次分手,分开还挺久。在分手的间歇期,我去土耳其玩了一趟,有人根据我俩社媒互动知道了他男友的身份,就给他打诈骗电话,发过去几张用 deepfake 技术合成的换脸照片,在照片里,我躺在伊斯坦布尔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病号服,身上插满管子,看上去奄奄一息,就要没命了,那一刻,因为时差,我早已熟睡,他在给我打了上百个没有通的电话以后,毫不犹豫地给那人转了九万块钱。

回国以后知道此事,我没有像许多精明的女朋友那样抱怨金钱的流失,也没有激烈地表示感激与爱意(他会害怕),我只是默默地体会被他的爱所包裹着的滋味,带着行李,敲门回到他的身边,我觉得他能够读懂我的沉默。

——我问自己,我需要解释吗,我答,我不需要。

(你知道,我自己当然是一个更爱说话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只能自问自答)

他爱我,我爱他,我想这就够了。

如果,如果,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如果你一定要追问,这些连我闺蜜都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我觉得,我可以说,他的性欲比较低,他并不阳痿,或者性冷淡,从背后抱着我的时候,他也会不自觉地勃起,并且跟我做爱,频率一周怎么也有一两次,但怎么说呢,每一次我都感觉不到他的热情。

做爱的时候,他就那样抱着我,按部就班地爱抚我的敏感地带,等湿润了再插入,一开始我就发现:他不喜欢和我接吻,亲热的时候,他把头伸到我脖子后面抱住我,像机器人一样抚摸我的身体,从背到臀,他的手指总是干干的,像三百目砂纸一样粗糙,说实话,那个过程我并不享受,但这一切还是行得通——你知道的,我很爱他,而且我跟你说过,光靠想象我就能让自己进入一点状态。

他从不亲吻我的脖颈,也很少真正舔舐我,也就是说,我身上不会留下一丝他的口水:他说过,他很讨厌人的体液,所以在爱抚的时候,手指接触到我私处分泌的粘液已经是他的极限。

以前我喜欢两个人的身体腻滑贴在一起的感觉,尤其是夏天裹着汗液做爱的滋味,但他总是干干的,像枯叶一样,我隔着内裤揉抚他下体的时候,上面自然也会有些许分泌物,但在那以前,他早已先把套带好。

做完爱,他绝不会想要再来一次,而是利用我趁余兴自慰的功夫,立即跑到厕所,把下体洗一遍,再把避孕套给扔掉,我甚至怀疑他在厕所也会把避孕套洗干净,因为有一次我忍不住打开了浴室的垃圾桶,发现套套正在上方,里面几乎一点气味都没有,只剩一股橡胶味。

有时候,我觉得橡胶味就是他的味道,因为除此之外,你几乎闻不到他有什么体味,他也不喷香水,也许就连他的精液也是没有味道的。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你会忍不住问我。你上次问我,我到底有没有认真询问过他,或者偷偷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不吃肉,以及为什么在做爱的时候,他不喜欢亲吻和舔舐?就像你特别擅长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难道在他面前,我也只是一堆腐臭的生肉吗?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所以我开始努力地寻找事情的真相,我承认,在认识你以前,对这件事情,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逃避: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他吧!

正式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问过他,而且很早就问过,上次你应该就能意识到,我可是一个善于问问题的女人,毕竟我是学新闻出身的,那时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尚未亲密,我说,学长,你到底为什么不吃肉呀(他是我校友,但上学时我不认识他)?他告诉我,他小时候被狼狗咬过,一条黑黑的大狼狗,凶猛无来由地扑过来,从他的小腿脚踝靠上处,狠狠撕掉一整块肉,他拉起裤腿,我看到他腿上深厚的橘色瘢痕,他说他还记得狼狗在自己哭声中叼走那块肉时血往下滴的画面。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愿吃肉了,他说。

是害怕,我问,还是就吃不下。

一吃肉就犯恶心,止不住地吐。

懂了,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对我说,家人以为我是害怕,我爸觉得我不够勇敢,也骂我,也劝我,都没用,我妈试着把肉做得更好吃,但不管她怎么做,我只要一吃到肉,闻到肉腥味,二话不说,立马就吐,吐得家里到处都是。

到后来我妈是拿我没办法,家里连香肠都不晾了,他说。

很合理,对吧?严重的创伤导致心理恐惧,心理恐惧演变为某种生理的恶心,进而演化为对腥臭的血液乃至一切体液的厌恶,一开始我真以为是这样,就像一篇流畅的心理小说一样合理,但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跟他父母吃饭,当我趁他不在问起这件事情,很合理,对吧?严重的创伤导致心理恐惧,心理恐惧演变为某种生理的恶心,进而演化为对腥臭的血液乃至一切体液的厌恶,一开始我真以为是这样,就像一篇流畅的心理小说一样合理,但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跟他父母吃饭,当我趁他去结账问起这件事情,他们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记不起这件事曾经发生,随后也说得含含糊糊。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甚至感到有些生气,因为我觉得他在骗我,但回头想想,即便是撒谎,他们也是一家人,肯定会事先对好台词,所以这一切都只让我更困惑。

也许事实会有出入,他说,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被狗咬过。

被狗咬过,还撕下来一块肉,对吗,我追问。

我耍了脾气,跟他争吵,直到最后,他才承认,事情并不全像他此前所说的那样简单,于是,他就像给自己的老故事打补丁一样,告诉了我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如此真实,既使我惊讶,又令我心疼。

让我卖个关子:这个故事,我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话说回来,我自然也有过种种猜想,都是从网上看来的,比如说他是个同性恋,我是同妻,他只机械地完成性爱任务,就出去寻欢作乐,当时我想,一个素食的男同性恋,这也太有趣了,他的情人受得了他吗?

在茫茫人海中,他能找到另一个中国男人陪他吃素吗。

也许是外国人?

不过回头想想也合理,或许他只用 dating app 速食,只约炮,不吃饭。

由此推断,不吃肉有可能只是个幌子,我早就知道,他的眼睛和嘴唇不善于撒谎,因此做爱的时候也就无法假作真心和我深度接吻,素食只是用来解释他不接吻的托辞,但那样代价也太大了,我实在无法理解。

还有一种可能,也是在网上看到的,他有可能染上HIV,因为害怕我也染病,他对体液的接触才如此敏感而小心,连亲吻都不敢。

但我看过他公司邮过来的体检报告,指标一切正常,完全没有提到任何传染病,更不用说HIV,如果他真感染了 HIV,那他是怎样绕过体检的呢,再说,我从来没看到他吃过任何治疗艾滋病的药物,我工作经验少,我不知道,体检报告会包含HIV的检测结果吗?我要你下一次讲给我听。

有一次做完爱,我趁着他刚洗完澡,慵懒不堪躺在床上,身体软糯而温热,快要沉入睡眠而缺少防备的时候,就趴在他的身上,有意地轻轻咬他一口,嗲嗲地问他,亲爱的,你说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亲亲呀,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告诉我,以前高中谈恋爱的时候,和初恋接吻,初恋心急,把他的舌头咬破,一丝温热苦咸的血钻进他口腔,没想到他就突然晕倒,人事不省,躺倒在学校礼堂的厕所隔间里,被保洁阿姨所解救,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接吻了。

我在心里想,这个故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所以,我又问他,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害怕血呀?

他不说话。

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我又问。

他就睡着,依然不说话。

躺在他身边,他是 HIV 携带者的可能性又在我脑海中放大,因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知音》杂志的一篇狗血文章,讲的是一个地方官员被企业家派来的蛇蝎美人所害,在一次热烈的接吻中,两人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官员染上艾滋病,由此踏上复仇之路,最终成功雇凶杀死了企业家,也包括他的蛇蝎美人,自己也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那天晚上,我又偷偷爬起来,检查了他的体检报告。

后面几天,这个故事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所以就连我自己,也再没有和他接吻的意愿,睡觉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碰他,进而抱他,一抱就抱好久,很矛盾,但那还是让我感到亲密和安全,我会用我的嘴唇碰碰他的,然后用舌头在他胳膊上画一个问号——以示抗议(反正除了涉及吃肉问题,他从没对我发过火),然后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面安心睡觉。

认识你以后,我才愈发意识到,从他那里,我感受不到激情,你对待我身体时释放出来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在他身上完全没有: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偶尔允许自己进入极其轻微的忘我状态,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吃素有关,但更让我好奇的是,他的沉默,沉默背后真真假假的创伤,他现在就像有一本有趣的小说,而你,就是伴随着小说的音乐(我这么说,你会生气吗?我还不够了解你)。

说出来,你可能会嫉妒。

但我必须要说,这神秘感,好像反而让我更爱他了,我想,你一定能懂我,因为我也喜欢你强烈的好奇心,而他没有。

我承认,我没有你那样聪明,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想象不到可以偷偷喂他吃肉。按照你的教导,这一周,我都试着把牛肉干用破壁机给打碎,掺入到他早餐喝的燕麦粥里,我本来也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颗粒物(如坚果碎),所以在口感上,他是喝不出来的。

周一,他完全信任我,所以他就坐在那里,一勺一勺,乖乖喝完了一碗燕麦粥。

你猜结果怎么样?喝完以后,他还真的呕吐了。

他下班回来告诉我,他吐到了车上。我想,这或许代表从吃肉到呕吐有一定延迟(跟他自己描述不符),但我并不相信,所以我要下楼走进停车场看看,我发现,车里真弥漫着一股呕吐物浓郁的酸苦发酵味,他吐在了副驾驶,还没来得及彻底清理,我感到内疚,就上去拿东西,帮他一起做了清洁。

周二,反应速度变快。他吐在电梯里,我让他先走,我自己留下来清理秽物。

周三,他终于吐在了自家马桶里,没造成任何后果。

我的直觉是,他知道自己吃了肉,他也知道我在试探她,他知道我想跟他沟通,想让他说真话——还记得那个问号吗,我太知道应该怎么跟他沟通了,一句话:怎么做都行,唯独不能直接问,但他什么也没说,我用愧疚、怜悯的目光盯着他看,甚至还带一点泪,期待他能主动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也并未给我提供任何信息,只是温柔地看向我,然后离去,在他走的时候,我都快要哭出声来了。

他走之后,我独自待在家里,感到更难过了。

从前,就算我少少吃一点肉,被他发现,他也会不高兴,跟我冷战几天,或者在我的逼迫下,跟我吵一架(用小红书上流行的术语讲,他有点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然后我哭,然后他哄,然后我们抱抱,然后和好如初,现在,我每天就像下毒一样,偷偷喂他吃肉,他每天都呕吐一遍,可他呢,事后一点情绪反应没有,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我的直觉是,这件事很大,大到超乎我的想象,大到完全没有办法利用一次争吵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敢告诉我,但我知道,他又想告诉我,所以除了这样的方式,我想不到用什么其他方式能撬开他的嘴(他的心)。他们和我们不同,我们像香蕉,轻轻一剥,就能剥开,还能够软绵绵地黏到对方身上,他们这样的人,如其所是,就那样坚硬地存在着,像核桃一样,是你让我正视,也许只有用阴谋,甚至暴力,才能真正让他们打开自己……

但我又觉得好难过,为他感到难过,因为我感到,这一次,他是真正受到了伤害。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周三晚上,我跟他上了床。第一次,我从性交中感受到他强烈的情绪,他没有吻我,也仍然带了套,但对我来说,今晚的他完全陌生,因为他身上显然还蕴含着一种隐秘的愤恨。

在性爱的酝酿阶段,他的动作还像往常一样,有些弛缓木讷,有些机械,但渐渐的,不知不觉,他明显比以往多了些情绪,他急切地想要脱掉我的衣服,甚至要试着将内衣给直接撕开,但他忍住了,我能感觉到,他还在控制自己,他的手在发抖。

那时候,我还有点挑衅他的意思。

我抬起手臂,用手指轻佻地戳了戳他的额头、胸口,想要激怒他。

但没想到,我立即被他按倒在床上,完全无力动弹。

他将我翻过身去,用右手锁住我被反剪的双手,用右腿压紧我的膝盖窝,然后伸出另一只大手,攥住我的后脖颈,将我死死压在床上,我很瘦弱,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那一刻,我感到愧疚又害怕,好像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忽然改变,而这变化又与我有关,那种复杂的情绪体验让我都没有心思挣扎,只能消极而麻木地,像一具瘫痪的肉体一样,躺在他漆黑的阴影下,等待他的处置,我感到很绝望。

游戏结束了?

然后,他将身体的重量压在我身上,用右手使劲揉抚我的乳房,左手伸到我脸部,用巨大的力量揉捏我的下巴,肆无忌惮地拧我脸颊上的肉,我闭上眼睛,有一瞬间,我的眉骨、颧骨那里传来剧烈的钝痛感,偶尔是脸上的剧痛,他干燥的手指蠢蠢欲动,从我的睫毛上方粗暴地扫过,随时可能捅进我的眼球,把我给弄瞎。

我想到许多血腥的电影,不敢乱动。

等到他将我翻过来,我才睁开眼睛,从他的指缝里,我看到他恶狠狠的充满仇恨和戾气的眼睛,但他却没有看向我,而是木木然盯向我的侧面,或者说:枕头、墙壁,虚空?

还是某个人?

在那令人不适的疼痛感中,我意识到,他虽然已经开始释放情绪,却仍然在逃避我的目光,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他——他还是他,我体会到一丝绝望的安全感,他不会伤害我,他还是他,我在脑海中对自己讲,但随之而来的疼痛感又让我清醒:

他还是他吗?

或者,他就是他。

这就是他?

然后他开始咬我,像一头受伤的小狮子那样,在我的肩头、胸口和背部留下鲜红齿印,甚至带出血丝,我看不到,但我想象到他牙缝里带着血,想到自己胳膊上、脸颊上的大块淤青……我感觉到他越来越兴奋,嗜血野兽一般扑到我身上,然后我开始意识到,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愿意吃掉我,这一切都不像是游戏——不像我预想那样轻轻地放开天性、小心翼翼地纵容内在的疯狂,然后沉浸在愉悦的角色扮演之中;今天夜里,一切都更像是真实的生活,让我感到恶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内部没有涌现任何生理兴奋,他很凶暴,但不熟练,整晚都显得局促而急躁,在准备插入以前,他先是像往常那样抚摸我,想让我湿润起来,但我只感到紧张、恐惧与难过,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流着泪,有一瞬间,我想要挣扎,离开床,离开他,他掐住我脖子,轻轻一用力,我就觉得快要窒息,死掉,我无声,放弃挣扎,他失去耐心,生硬地进入我的阴道,全程都非常疼痛。

可以这么说吗?那天晚上他深深地伤害了我。

或者更严重一点,他强奸了我。

你同意吗?

毫无疑问,如果我去报警,他必定会坐牢。

结束之后,他将我扔到一边,一言不发去了浴室,几分钟以后,我感到下体绵延的撕裂般的疼痛,开始止不住地流泪,我流泪,不仅因为自己受了伤害,我还感到内疚,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才受到如此惩罚一样,我不喜欢自己这样想,但我没有办法抑制这种想法。

如果我没有喂他吃肉,这一切会发生吗?

是我不够了解他吗?

我同时也忍不住因为我们的关系感到难过,我觉得我们完了,我忍不住这样想——

一切都必须中断。现在。

但我还是发了疯似地想知道他发疯的缘由。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怎样,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多么温柔而脆弱的人呀。

不论如何,我都要接近他。

我不敢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甚至我自己,但我确信,它又比任何想法都更真实。

我该怎样解决这个矛盾。

除了那不詳的睏意一再被混淆以

多愁善感終於讓一切變得

需索無度——我們真的是不能

這樣不顧一切地尋找自我下去的啊

——《一個這樣一個又一個三天兩夜》,夏宇

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还是告诉了我。

等他回到卧室,看到我在床上哭泣,仿佛灵魂入壳一般,忽然恢复到平日正常温度,说了些话,想要抱住我,我躲开,蜷成一团背过去。我告诉他,我偷偷喂他吃了肉,他说他早已知道,但不知该怎样应对,他无助,害怕质问,怕失去我,只能选择沉默。我说他已经失去我。他说他不是这样,是肉让他变成这样。

我还可以相信你吗,我说。

可以,他说。

我说两个他都是真实的,只是后一个他过于真实,实在让我难以承受,我告诉他,我感到难过不仅因为他在身体上伤害了我,也因为他欺骗了我,也因为我觉得平日里和我相处的他不是真实的他,他的温柔也不是温柔,温柔的背后,是强烈的抑制,不是爱,我说他的温柔是虚假的,我说他的本质是暴力,说完这句话,我哭得更厉害,我说我要送他去监狱,他无言,我说他并不爱我,我说对我来说,他不停地编造故事,他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他是我吹起来的泡沫。

报警以前,你还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他问。

我说:

我想要知道一切,然后离开他。

然后他给我讲了第四个故事。

他说他还记得,很久以前,有关他童年的创伤,他跟我解释过他父母和他口径不一的缘由,他说过,我看到的他的父亲母亲实际上并不是亲生的父亲母亲,他们只是他的叔叔婶婶,而他真正的父母,早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二十多年前,据叔叔说,他们跟着一个传销团队跑到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警察在几年前还给叔叔家里打电话,说他们在境外从事诈骗,让他劝他们回来自首,在他六岁那年的暑假,他们若无其事地把他托付给叔叔,正因为如此,叔叔和婶婶才对他六岁以前发生的事情语焉不详,他们又不愿意在我面前承认他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因为在老一辈人看来,那种陈述极有可能会给我造成不好的印象,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没有子女,寄望于我们未来的婚姻。

这是你知道的部分,他对我说。

这也是我上次讲给你听的故事,我不知道的故事是,他的叔叔并没有照顾他多久,在他七岁那年,他和婶婶就一起去广东工厂打工,把他寄养在一个朋友家里,很快,他叫他的叔叔爸爸,叫他叔叔的这个朋友叔叔。

叔叔和爸爸住在同一个小区。

然而叔叔,他不知道爸爸是否清楚,其实是一个恋童癖,在那两年,他逼他以各种方式和他性交,比如从后庭插入(仅有一两次),或者让他用大腿,或者用手帮他解决,或者每天早上,只要叔叔的老婆不在家(她经常出差),叔叔都要他跪在床前,给他口交。

他说叔叔又脏又臭,他很少洗澡,下体总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每次他勃起的生殖器伸入他口腔的时候,他总是感受到一股带着窒息感的无助,因为叔叔会有意把阴茎伸进他喉咙的最深处,直至他濒于窒息,所以上课的时候,他经常干呕,他的同学们嘲笑他,说他像个孕妇,后来,叔叔习惯让他吞掉射进口腔里的全部精液,他没有一次不感到恶心,在他八岁那年,叔叔常常告诉他,他是一个累赘,他父母不会再管他,他会不停蹂躏他,然后找一天晚上把他给杀掉,埋在老家的后山上,防止他长大报复他,他感到害怕,他说后来他一想起精液和男性生殖器的味道,就感到恶心,他害怕任何粘稠的液体,哪怕是酸辣汤里的芡汁,或者浓稠的醪糟米酒,甚至是白粥,后来,他长大,他也厌恶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也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同性恋,他对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充满恐惧,他害怕口交的场面,他害怕嘴巴。

十二岁以后,他上初中,住在学校,妈妈患了肺结核,从广东回来养病,放假的时候,他就住回爸妈家里,叔叔也不再侵犯他,但叔叔从此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走到街上跟他打招呼,有时还去他家吃饭,和爸爸妈妈有说有笑,好像忘了这件事情,他第一次对人感到诧异:为什么人可以这样?那时候,想到要见他,他还是会浑身发抖,所以每次坐车回到家附近,他都会心跳加速,低了头拼命地往家跑,到家就不再出门。

高中,他们搬了家,叔叔逐渐消失在生活中,但他发现,自己再也吃不了肉,因为肉会让他想起阴茎的颜色和口感,精液的味道。

那后来,你告诉父母了吗,我盘腿坐在床上,虚无地看向远方。

他在远处书桌旁坐着,始终没有靠近。

没有,他说。

为什么?

我不信任他们,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这会是某种手段吗?

可这又和你身体里蕴含的暴力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也很吃惊。

第一次吗?

第一次。

你伤害过其他女孩吗?

没有。

真的吗?

你以前偶然吃到肉,不会有相同的反应?

在青春期以后,我就不会让自己偶然吃到肉了

——你是第一个让我如此信任的人。

又来。

你的性冲动是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年,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感染过 HIV 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查过,但我会去查查。

真的很感谢你给我推荐《生吃》,前几天他搬走以后,我一个人闲在家里,就一直看电影,这部我看得断断续续,还没完全缓过来,有点害怕,但看完也很兴奋,好像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厌恶一切恐怖与血腥的电影,不想看,也不让我看,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恐怖片了,这一次我才发现,我很喜欢这样的电影。

很高兴,你也喜欢这样的电影。

贾斯汀和我,和他,确实有些相像,但我们不太一样,我觉得她更勇敢、更可爱,也更自由,对她来说,食人冲动虽然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吃那一片生牛肝唤醒的本能,却是她自主的选择。

贾斯汀家族的女人,对于生肉,尤其是人类的血肉,有一种不可控的欲望。

如果你问我,电影里印象最深刻的桥段是什么,我会说,是贾斯汀的姐姐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吃掉她的男友,你也许无法理解,但我真的好羡慕贾斯汀,她有一个能跟她一起吃人的姐姐,即使吃人,她们也会互相理解,或者即使她们吃掉对方,嘴角沾满血浆,微笑,那也是一种爱的表示,而不是伤害。

从来,只有你认为伤害是伤害,伤害才是伤害。

你知道吗,这电影,虽然看上去可怕,但里面也有一种巨大的诱惑。

在吃人方面,我是天生的——这句话多么让人幸福。

为什么,就不能吃人呢,如果我很想很想?

但反过来,如果说我男友内在的邪恶只来自创伤,那他永远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因为首先,每一次伤害都事出有因。

你知道他有多么厌恶自己的身体吗?他憎恨自己是一个男人,却无法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女人,所以他只能抽离出来,像一个灵魂一样,飘荡在自己周围,否则他就要去毁灭点什么,毁灭我,或者毁灭别的女人,那些一切比他弱小的存在,因为他已经懦弱惯了,对那个无数次强奸他的男人,他连一句狠话都没有说过。

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贾斯汀那样的自由。

但在电影里,这一切实在太轻松了。

在电影的结尾,贾斯汀的父亲向她展示出自己胸口的疤痕(那让我想起男友腿部的伤疤),我哭了出来,是的,我代入了她的父亲,我们都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但我在想,是什么,让他持久地留在了这个家族中,没有离去,是什么让他容忍自己食人的妻子二十多年,容忍她在自己身上啃咬,制造各种纹理、颜色的伤疤,这是让我震惊的事情。

为什么?

也许我可以说,这样说很大胆,但我想是这样的:

因为好奇,因为爱,我想要接近他痛苦与残暴行为的核心。

——我想成为他,但我永远无法成为他,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他。

我只能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样子。

但我永远无法变成他,我不是贾斯汀,他也不是姐姐,我们不是同类。

——他伤害了我,所以,他和我是两种存在,永远无法交融。

在社会学意义上,我完全无法消灭这个事实,尽管我想。

有我无法克服的恐惧。

你也许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给男人口交过,我觉得那相当恶心,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甚至无法体会到给男人口交的窒息感,而他,体会过,于是当他描述那种感受的时候,我只能想象,但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口腔被男人的生殖器塞满、堵在喉咙是什么感觉,阴茎和精液是什么滋味。

我现在想知道吗?

也许下次见面,你可以让我试试。

你可以试着真的伤害我。

我是说真的,因为我相信你。

十一

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沉默、善良、温柔的男人,脑海里不会有任何邪恶想法,会永远地对我好,就那样好下去,在经历了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疲惫亲密关系以后,我想我终于可以找到这么一个人,平静地过完下半生,但是随后,我才发现,原来每个男人脑海里都会有邪念,如果他认为他没有,那他一定比一般男人还要更可怕。

生活就是这样,每一个看上去简单的人都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当然,走近他们,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有趣的事情,我享受这个过程,因为我发现了他存在表面的大量缝隙,这些缝隙让我兴奋,我扒开他生命周围的藤蔓往里走,不惧怕随时从黑暗里蹦出来一只猛兽,但我还是被伤到了。

碰到你以后,我从惯常的生活中跳脱出来,我发现,他往日清晰的形体开始变得模糊,我追问,猜想,试探,他抛给我一个又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假,每次我感觉自己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他就又变了,他用一个又一个貌似符合逻辑的故事,解释他上一个故事,但直到最后,我也还是搞不懂他。

故事没有用,小说也没有用,它无助于了解真实。

你是写小说的,听到我这么说,你会感到沮丧吗?

你听说过阿米巴变形虫吗?

它是一种单细胞生物,个头微小,通体透明,没有固定形状,生活在最温暖宜居的南方淡水湖泊,一年四季都沉积在湖底,和泥相伴,只在有风浪的时候泛起,随着水波飘来飘去,吞噬人类看不见的细菌,或者趁着波浪,顺势进入一个游泳爱好者的鼻腔,在他的大脑里潜伏下来,伺机而动,伸展、繁殖、分裂。

在大脑里,阿米巴原虫柔软而透明的伪足就悄然伸开,一点也不会让神经细胞感到害怕与紧张,可是只要它轻轻触碰到猎物,就能将它们舒适完好地包裹进透明小囊,然后,细胞们就被带入阿米巴透明的细胞腔体内部,在消化酶的作用下缓慢分解,转化为支撑它自身存活的能量。

于是,游泳爱好者开始变得癫狂:

“嗜睡,昏迷,身体平衡协调障碍,癫痫,精神混乱,攻击性加强,急性休克与死亡。”

我觉得他就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难以捉摸。

很多事情,甚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上瘾了,我想要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他的第一次,是什么样子,会更可怕吗?

他伤害过其他女人吗?他伤害过吗?

细节呢?

十二

我承认,我很想你,但我没有办法见你。

最近我不断在想的是,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该如何处置他呢?

我越想,我愈发地一无所知。

他来找我,给我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周日下午,他过来敲门,我从门缝里看到他。躲在鞋柜旁边,犹豫很久,还是开了门。看上去,他还是好好的。

我恨他。

他给我带来一大堆的体检报告,有 HIV 的,有肝炎的,有性病的,有肺结核的,体检报告显示,除了长期素食伴随的血红蛋白偏低,他没有染上任何疾病。

我还没给他看我的体检报告呢。

“面部、手臂轻微挫伤,局部皮肤红肿发炎,阴道内壁上部轻度撕裂伤。”

还有他的精液样本,随时可以把他送进看守所。

可他却告诉我,他还想继续和我在一起。

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看到我,包括我自己。

可我看到的你,是真实的你吗?

很大一部分。

他终于承认,他还有隐瞒的事实。

我对他说,我从这几天的伤痛中咀嚼出来的故事疑点需要得到解答,一个又一个故事交叠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些多余的材料,或者缝隙、漏洞。

我想告诉你,蟹的故事,他说。

蟹的故事?

对。

这会是最后一个故事吗?

会的,因为我不会做任何糟糕的事情了,我只想要你。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告诉我蟹的故事吧,我说。

然后他就给我讲起了蟹的故事。

十三

他说以前有一段时间,他也做饭(我从不知道),并且虽然他不吃肉,但他还吃海产,因为从海里打捞起来的生物,让他觉得寒冷,安全。

可是,在遇到一只蟹以后,他连海产也不吃了。

什么蟹,我问。

一只梭子蟹,他从网上购买的,身上绑着绳子,关在冷链箱里,从国外很远的地方运到深圳,他准备蒸掉它。它只是五只里的其中一只,被他放置在盒子里,餐桌上。

他做虾蟹的习惯是,先将它们浸泡在零度左右的冰水里(这是他从一部英国电影学来的方法),使它们陷入昏迷,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可能会挣脱绳索,所以他会再用细细的棉绳把它们的一双钳子和八只腿都绑起来,防止它们在蒸锅里苏醒,随意地挣扎、乱动。

可是等他打好一盆冰水,回到客厅,其中一只蟹竟然消失了,旁边留下了捆绑它的绳索。

他心神不宁。

他还是把剩下四只蟹放进冰桶里,等到它们陷入昏迷,他就把它们绑起来,紧一紧,加固,放进蒸锅的上层,开火。

蟹肉不会使他感到恶心。

但他在吃蟹的时候,脑子里始终想着另一只蟹。

吃完以后,他找遍了冰箱、橱柜、沙发的底部,衣柜的缝隙,储藏间的角落,没有任何地方有它出现过的痕迹。

于是他在心里想:

它们也是那样地想活呀。

从此,那只蟹就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夜晚做梦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控制地梦到那只蟹,它会出现在哪里呢?

它是不是就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潜伏着,伺机而动,趁他睡着的时候,随时准备对他发起攻击。

但他从未找到过那只蟹。

或者它早已逃到外面去了。或者这只蟹压根就不存在,早在装箱过程中,它就逃走了。

所以你就再也不吃蟹了,因为你害怕它报复你,我问。

他不害怕它报复他,他说。

他只是觉得不安,自那以后,他没有办法安心地食用虾蟹,他觉得那只蟹有灵性,它的消失,是对他的提醒。

因为那天在厨房,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处理另外四只蟹的时候,有一只蟹并没有彻底被冰水所麻痹,它在冰桶里挣脱了绳索,试图向外爬,他用右手去抓那只蟹,拿起来,那只蟹用一只钳子死死地抓住冰桶的把手,用另一只钳子攻击他,他的手背出了血,他闻到了血腥味,完蛋了,他想,他拼命地拽那只蟹,可那蟹的钳子,越拽越紧,他愈发激动,一使劲,就把蟹的钳子连根拽断,后来,他依旧把这只蟹给捆起来,把断掉的蟹钳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这件事会让你很受伤吗,我问。

会,他说,因为它死死拉住把手的样子,就像是他前任的女孩。

初恋?

不,初恋是高中同学。

他说他告诉过我,在他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性冲动,那是因为他终于遇见一个适合的女孩,谈了一场正式的恋爱,是她追的他,他也很喜欢她。他没有告诉她他过去的创伤,她也不问,但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她给治愈了。

但最终,他还是杀了她。

因为吃肉吗。

是的,那段时间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很幸福,放松了警惕,在呕吐几次之后,他已经习惯,都不怎么呕吐了,他的精力变得旺盛,他的性欲正在变强。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女孩呢?

因为梭子蟹拉住冰桶把手的样子,就像她在临死之前死死拉住床脚的样子,那两幅画面,在他头脑中,重叠在一起,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就想起了她,后来,他绑住那只蟹的时候,他会想到她临死之前被自己绑住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很难过。

杀死她的时候,你难过吗?

他说他不难过,因为他想不起那种感觉,因为他吃了很多肉。

好吧,我说。

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

他把她运到山里,埋了起来,没有人发现,案件不了了之。

他告诉我,那只蟹还在家里。

哪个家里,我问他。

现在你住的这个家里,他说。

他说它会跟着他移动,他搬到哪儿,它就在哪儿。

什么时候?

认识我以后。

他说,自从他认识我以后,他就能看到那只蟹了。

第一次,是在深夜上厕所时,他在浴室偶遇了它,它躲在洗脸槽侧面的缝隙里,沾着水的拖把旁边,大小没有任何变化,他动了杀心,想要抓住它,但他想到那个女孩,又想到熟睡的我,他心软了。

他上完厕所,冲水,等他出来的时候,蟹已经消失了。

后来,每到夜晚,他就经常看到它。

看到它,他就感到安心。

在夜晚的时候,我睡着了,他看着它横在我被子上方,缓慢地爬过,似乎想要跟他互动,有时,它甚至轻盈地掠过我的脸,他觉得它在炫耀自己的狡黠,也在警醒自己,不要对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或者对任何其他人,造成伤害,即使他很想,也不行。

看着蟹消失在视野中,他感到无比安心。

所以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蟹。

他觉得那只蟹上寄托着那个女孩的灵魂。

十四

所以,我能回到他身边吗,他问。

有我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一言不发,在脑海中回顾他讲的每一个故事。

如果我不回到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会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也许还会杀人。

你还伤害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为什么会对血感到害怕?

他杀死那个女孩的时候,闻了太多血腥味道,他感到,血能够让他兴奋。

甚至比精液更有用?

精液让他害怕,血让他兴奋。

为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他没有答案。

哦,故事就要结束了。

你会杀了我吗?

他不会,我死了,他内心不会再有安宁。

那如果我送你进监狱呢?

他也不知道,他说,也许他会接受我的决定。

我沉默,我觉得他还杀过别的女人。

嗯,故事就要结束了。

他会把我囚禁起来吗?今天。

他说,在杀了人以后,他还能永久做一个好丈夫,唯一的条件,只是不吃肉,但我能相信他吗,能接住这样脆弱的承诺吗?也许能,但我不愿意,此刻,我想要离开他,我想要离开他,是因为他已经无力控制自己,而我不愿意控制他,毕竟,他的整个人生总是同时携带着创伤、毁灭欲和不间断的自我抑制,如今,他已经彻底证明,他没有办法灵活地运用自己的身体,就像他没有办法灵活运用自己的语言,就像他没有办法灵活运用自己的灵魂,于是,在他接近我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愿意倾听他的故事了,就像因吃素而缺血一样,我感到贫乏而虚弱,在他提到血的气息能让他兴奋的时候,我感到一点重复,又感到一点悲哀,我知道,他不能给我提供任何新故事了。

可是,他还是给我留了一个结。

我要不要回到他身边,直到我也看到那只蟹?

我陷入了困难的沉默。

然后,我感到我忍不住要开口

我会说:

——下次见到蟹的时候,你能把我叫醒吗?

也许我会说:

——让我走吧,我将要去派出所报警。

这将是一个重大考验。

十五

我想念你。

在下次见到你以前,我会开口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我离开,我想念你。

我想念我自己。

卡萨维蒂的《丈夫》与滨口龙介

又看了一遍卡萨维蒂的《丈夫》和滨口龙介的硕士毕业作《激情》,确实感受到了这两部电影之间深度的创作关联,同时《激情》 没有第一次看感觉那么好了。

两者都试图呈现一种极端自由夸张的即兴表演状态,三两个人,在摄像头面前,几秒钟之内,便可以游走在几种完全不同的极端情绪状态中,通过这一点,一方面导演试图描述:人处在一种放纵的(消极的)情感自由中,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完全没有内阻力(inner resistance),他的行为会是什么样子——到底是吸引人,还是令人厌恶(看这些表演时,会有一种拘束的灵魂放松的自由的快感)。

同时,人物也会不满足于其他人的沉默,他们用暴力行为去破解另一个人的拘束、矜持和虚伪(原片用的词是not honest,但又不同于sincerity,因为这种真诚往往带有一种灰冷色的和又酸又苦的嘲讽和自嘲,同时还带有暴力性)。

另一方面,人的灵魂好像是空气一般散开的,元素与元素之间不是凝聚在一起的,有一种在地狱边缘濒临解题的消极放纵状态。

《激情》 之所以不如《丈夫》,原因在于,在《激情》里要通过两个小时的戏剧结构、游戏设计、情感推进去激发出来的一种状态(在压抑的日本社会,你很难相信人会这样),在《丈夫》里面,却是一种自然而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呈现出来的表演状态(电影里英国女人假装说她讨厌美国人的直率和大胆 – bluntness),所以《激情》的表达效率其实很低(为了呈现日本人的这种状态,必须要加很多背景介绍、人物说明和情感的铺垫),它大部分内容是戏剧,只有最后五分钟才接近《丈夫》全片所弥漫的一种迷人的情感状态。

评《某种物质》

粗略来看,《某种物质》提出问题的方式和 Donald Trump 类似,夸张,不雅,偶尔令人震惊,甚至有些恶心,又确实以某种适应当代信息传播规律的姿态提出了一些真问题。

(因为有些问题真的只有被呈现得足够夸张和简单,才更能被人关注,引起传播,复杂性是无实际效用的。)

所以,从一个角度来看,《某种物质》的确触及到女性身体在公共媒介上呈现方式和人们如何期待与消费这些身体的问题,影片用许多极尽夸张做作(grandiose)的镜头和对于大幅广告海报的呈现,制造了某种干呕感(仅仅干呕而已)。

但归根结底,本片在展开篇章的时候,总体还是以描绘主角 Sparkle 和 Sue 的心理和感受为主,并且带着许多对于人性悲观的预设,软弱、贪婪、虚伪、自私,就像这一恐怖片传统所遵循的原则(和它们所传递的道德训诫价值)一样,这无疑会模糊主题。

如果电影更加进步,显然,它会描写一个人物的挣扎,主、副身体之间有争斗、嫉妒,但也有相互理解,他们会憎恨彼此,但也看见彼此,在并存的温情与矛盾中走向不可避免的毁灭,有时像敌人和异己,有时则像一对绝望的情侣。

一部左翼电影会把「自我的内爆」理解为无法适应糟糕社会体系之后不得不分裂的结果,然后着重描述这种分裂的悲剧性,而不是一时的贪嗔痴所引发的「厌蠢症」。

从这个角度来看,《某种物质》显然是比较保守的,但是它还有另外一面。

它处理了当代人在处理「自我」这个概念时所不得不面对的某种悖谬感。

从心智哲学来看,洛克主义者们认为「自我」之所以能统一,是因为人类的心智具有连续性(mental continuity)。而本片的一个预设是,虽然 Sparkle 和 Sue 拥有不同的身体,但她们的意识和记忆是连续的,并且只能通过对于某种未知体液的共享来实现意识。

电影的标题“Substance”具有某种双关性,它既是指Sparkle用来改变自己身体的物质,还有一层哲学含义:现象(phenomena)下的实质(substance)是什么?

对于现代人来说,一个最简单的预设是,因为我拥有连续的回忆和一以贯之的意识,所以我是我自己,但是《某种物质》挑战了这种看法,质疑了这种人们习以为常的安全感。

在影片里,Sparkle和Sue共享同一套意识和回忆系统,但她们逐渐发展出对于彼此的憎恨,但由于她们身体与处境的相异,已经演化为一种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关系,他们的意识和记忆连续性没有发生实质性断裂,所以这里电影首先在暗示人的实质是「处境」,并且是由「处境」所引起的「感受」,这是在恐怖类型片中可以呈现出来的一种比较复杂的想法。

这部电影和其他类型电影不同的一点在于,即使是在意识分裂的情况下,很多电影或许也会聚焦一种主意识,即使是描述这种主意识因为多重人格的干扰而产生混乱,观众依然会清晰地意识到这种主意识的存在,保有某种特定的安全感。

而《某种物质》后半段均匀地处理了 Sparkle 和 Sue 的视角,给予两者一种平衡的地位,而这种平衡反而会让习以为常的类型片观众失焦,产生某种复杂的悖谬感,这也是现代人常常产生的某种感受。

在工作场所的将自我工具化和将他者工具化的自我,在朋友或者家人面前流露出真实感情的自我,憎恨某人的自我,理解某人的自我,对于工作的逃避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厌恶工作的那个自我的逃避,这种处境下剧烈的情绪波动,两极化的生活,往往使我们在不同的处境下,真的就完全无法保持某种完整性(integrity),并且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类似于「解离」和「内爆」的悖谬感。

从道德责任来看,我们之所以更容易原谅自己很久以前的糟糕行为,往往也是因为一种心理的疏离感,把另外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当作了其他人(非我),就像一句谚语「好了伤疤忘了疼」,人类对于疼痛的记忆总是短暂的。电影质疑了,并且视觉化了这种假设,它采用的思路和萨特的《禁闭》一样,将主角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那个场所就是Elisabeth的家/或者自我),逼迫主角去面对一个自我给另外一个自我造成的道德影响,和自我本身的多重性和悖谬性。

而多重宇宙(multi-verse)电影也会处理多重人格的问题,这类电影之所以不会带来焦虑与恐慌,是因为每一个人格(person)都具有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各安其分,不管怎样,总有能回去的存在主义家园,但在《某种物质》当中,这种设定也被取消了,导演残酷地告诉我们,只有一个糟糕的存在世界,我们没有地方安放另一个自我,两个自我不得不互相攻杀,那个「弱势的我」甚至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和消极自足地存在(Elizabeth邻居的干扰),这种对于世界的单一性和意识/自我的单一性的强调,显然会给当代人的意识制造恐慌(因为他们习惯于分隔、解离、分裂自我)。

所以,从艺术效果来论,在《某种物质》中,作者所强调的自我是并不存在的,世界上只存在一种虚无缥缈的对于现实的感受,我们之所以能确立自我仅仅是源于一种对于自我的信念(faith),或者一段时期的心理感受(比如说,“那个爱她的我已经消失了”),而不是任何客观现实,或者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即 Substance。

这种观点挑战了意识决定论,即我们并不是一段连续的意识,而是一小段感受,一段好恶,这确有其深刻之处,在这部电影里面,那种对于自我存在的肯定看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存在主义恐慌,然后是某种自我建构论,「什么是自我?」仅仅取决于我们怎么解释这个现象,是对另一个自我的「心理距离」和「好恶」决定了它是「自我」还是「异己」,而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意识的同一性和连续性。

最后,从一个偏僻的角度也可以想象另一种解读方式,Sparkle对于自身存在和衰老的焦虑,可以看作一种生育的隐喻,Sue 从 Sparkle 身体内部诞生和分裂出来的过程,可以看作一种夸张的对于生育的隐喻,它将这个过程描述得非常恐怖和恶心,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幻觉:从我身体来诞生的这个个体比我更年轻、更美丽,可以以更好的方式来延续我的生命,这种来自于幻觉的预设最开始制造了一种愉悦,然后,在「子体」渐渐和「母体」分离,产生独立性以后,便是不可避免的索取、厌恶、互相指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生育的美好预设和前景的幻灭。

但这也只是一种悲观和消极的预设,对于人性恶的感受,大于人性的善,正如上文所说,我们的存在与自我,在电影看来,都取决于「处境」和「信念」,我们如果要生活得更好,就必须拥有更好的「信念」。

记三只蟹

今天我收到父母寄过来的四对大闸蟹,四公四母,在处理它们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在烹饪中处理活物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甚至会有心理创伤,大闸蟹寄过来的时候,有四只公蟹,四只母蟹,分别安放在两只长条的塑料盒子里,它们身上被类似于稻草的植物缠裹住,但绑得不很牢,公蟹很大,身体大,钳子也大,母蟹要明显小一些,为了维持它们的生存,周围都有冰袋。

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我感到有些不适,因为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它们已经麻痹或者昏迷了,它们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试图在绑缚中伸展八只蟹钳,好像在伸懒腰一样,还有一些蟹会吐出泡泡。我感到害怕,因为我稍后必须要直面它们,我想起之前在处理活虾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怎么让它们失去意识,直接剪掉它们脑袋的场景,这让我感到很难受,因为比起虾,蟹看上去更复杂,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场景。

如果放生,似乎也没有地方可以放生,或许会带来什么生态问题,我也没法把它们扔掉,或者送人,好像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用最温和的方式吃掉它们。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部英国电影,或者是美食节目,在电影里,主角也感到某种相似的负罪感,他们为了让虾、蟹失去直觉,将其浸在冰水里,使它们陷入一种休眠状态,接下来,我又去网上搜寻到信息,网上说,要是把它们浸在零度左右的冰水里超过二十分钟,它们就会失去知觉,这时候是蒸蟹的最好时机。

我仿佛得到拯救一般,采取了网上提到的方法,拿来一大盆带着冰块的冰水,把四只母蟹先放了进去,我感觉到母蟹体积比较小,看上去更好处理,所以剩下四只公蟹被我留在客厅的餐桌上。

等待了二十分钟,我回到厨房,发现大部分母蟹都已经陷入麻痹状态,我试着把它们从冰水里捞出来,放到蒸锅里,但由于蒸锅太小,一次性只能蒸三只蟹,所以有一只母蟹被我留在了冰水里,而当我提起第三只母蟹时,发现它已经挣开绳索,四肢舒展开来,似乎想要延伸到其他什么地方,绝对不是蒸锅,而且明显,它目前还很清醒。

此刻,我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再次将它绑起来,然后扔进冰水里,直到它真正麻痹,或者死去,要么直接蒸掉它。

我很害怕,因为我不懂怎样捆绑一只大闸蟹,我也很害怕在捆绑的过程中我会和它产生某种冲突,我会受到伤害,或者陷入某种激烈的搏斗当中,被迫残忍地杀死它,我也害怕麻烦,怕自己的时间被浪费,所以我最后选择直接将它放入蒸锅,塞到其他已经被绑好的螃蟹旁边,这一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它还有一定活性。

我在网上查到,如果螃蟹在蒸煮时翻身,蟹黄会流出,弄脏蒸锅,在小心翼翼地调整它的姿势、或者给它翻面时,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感到不适,仿佛我在做一件残忍的事情,有时候我还不得不掀开锅盖,去调整它的姿势,我又感觉自己很虚伪,因为缺乏耐心而遭遇了一种无法逃脱的魔障。

等我回到客厅,想要把剩下四只公蟹按照网上的教程浸泡,然后放入冰箱保存的时候,却发现公蟹只剩下三只了,三只公蟹之间有一堆空的绳索,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慌,我把它们放在客厅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已经被绑好了,不可能会跑,这些挣脱后剩下来的绳索周围却没有二维码标记,实际上,商家在每一颗蟹上都绑了一个塑料的QR码牌子,用来识别每一只蟹的身份,证明是它们来源的可靠,但是这个牌子我没有找到,我不知道这只蟹是在运输的过程中就逃跑了,还是躲在了家里的某个角落,或者压根就没有第四只公蟹,是打包的工作人员疏忽了,但当我检查我分享给朋友的照片时,我发现公蟹确实有四只。

还有一种可能,我刚才去楼下扔外包装的时候,由于这只蟹隐藏在那些垃圾里,它被我直接扔到楼下垃圾桶里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感到恐慌,因为我觉得它最有可能是趁我在处理母蟹的时候逃走了,但我不知道它逃去了什么地方,我在沙发下,餐桌下,厨柜下,都没有找着, 我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这只螃蟹的踪迹,我不知道它是逃走了,还是被我扔了,因为这件事已经无从证实了。

而且我内心产生一种负罪感,即使让我去追,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把它抓出来,我也会觉得很难过,我在心里想,也许这就是属于它的命运,就随它去吧,如果努力把它找出来,我的负罪感会更强,但当我想象这只螃蟹的时候,我又觉得很害怕,我害怕它会来报复我,或者它会在某一刻不经意地出现,出现在我的床上,或者家里的任何地方,我总觉得它躲在某一个隐藏角落里,而它带着某种恐惧和恨意,尽管我知道螃蟹不太可能对一个具体的人产生恨意,它只会产生一些本能的应激反应(或者在死后释放某种腐臭难闻的气息),但是我还是会把人的感受带入到它的心中,这让我觉得很难过,很焦虑,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没有任何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只好在剩下三只公蟹身上散一些冰块,然后浇上冰水,像网上所教的那样,把它们放进冰箱的保鲜层。

回过头来,当其他三只母蟹被蒸好的时候,第四只母蟹静静地待在冰水里,它也挣脱了绳索,但这种安静却也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我不想再去费力地绑它,也不知道该如何把它放进冰箱,想到这一点,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直接把它单独蒸了,省去所有的麻烦(既不用绑缚它,也不用保存它、照顾它,更不用冒着再次失败的风险用冰水麻痹它),尽管这种想法让我觉得自己非常糟糕,但我最终还是选择这样做。

然而,当我抓起它准备放入蒸锅时,它的反应非常令人震惊,尽管我将它放在冰水中已很久,它仍然表现得很有活力,第一次接触时,它就用钳子夹了我一把,把我的大拇指刺伤了,展现出一种强烈的防御姿态,每次触碰它时,我都小心翼翼,因为它随时准备反击,我让它继续待在冰水里,将它拿起来几次,测试是不是能躲过它的攻击,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一阵厌恶和恐惧,迫切想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不再想学习如何绑住它,想要直接将它扔进蒸锅中蒸熟,这样它就不会再给我带来任何麻烦和焦虑了。

可是当我最后一次拿起它,试图将它扔进蒸锅里,它迅速地移动,再次展现出强大的活力,试图从蒸锅的边缘爬出来,结果它真的爬了出来,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迅速地横向移动,我有些手足无措,抄起一双筷子,想要把它夹进小蒸锅里,然后把锅盖上,但是它用钳子死死地夹住一只筷子,另一只钳子就紧紧地夹在放置海绵的金属架上,怎么也不愿意放开,我使劲地把它往我这边拉,但是我发现,除非我把它的钳子给拉断,否则它是不会松开的,我只好放开,任凭它自己慢慢松开钳子,然后我迅速地把它再次夹起来,扔到了蒸锅中,匆忙地盖上锅盖,这一次,它反倒不挣扎了,只是乖乖地蜷缩在蒸锅托盘的一角,好像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然后我就盖上了盖子,静静地等待它被蒸熟。

在这个过程中,我好像随时闻到一种奇怪的腐臭味,但又好像没有,然后我就完全失却了吃蟹的心情。

恐怖分子

兰先生是一名国企中层干部,他今年四十五岁,已经工作二十年。他结过两次婚,但两次婚姻都很短暂。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再娶,他的回答会很隐晦,他不会告诉陌生人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领证结婚两个月之后便跳楼自杀,而他自己对于此中情形全无察觉。

他感到很遗憾,隐隐有些害怕,但他不会因此感到内疚和自责,他将之看作自己曾经犯下的一个错误:不应该和那个女人结婚,而很少反省自己在婚后的行为对他的第二任妻子造成的伤害。

经过调查,在法律上,他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让他很宽慰,也有点后怕。身在国企,这桩丑闻自然也影响了他的前途。女方的家人闹到单位,讨要说法,但因为领导也怕事情闹大,动用关系化解,好歹帮他压下去。第二次结婚时级别还是五级副职,现在也还是一样,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他身边能干的同事基本都已升官,或者下海,或者跳槽到沿海一线城市打拼,他仍然委身于这中部三线城市,过着孤寂而充裕的生活。

他很少想起死去的妻子,只有在和女性约会,或者和年轻女人上床时——比如丧妻后的一两次嫖娼,他才会想起她。他还有和她的照片,全存在加密相簿里,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了,想起她的时候,他会拿出手机来翻一翻,但这些照片并不会触动他的情绪。在这座中型城市里,他偶然还能遇到她的家属。女人的父母尚且健在,她的兄弟也在本地成了家,在街上偶遇到他们时,他会下意识错开目光,当然,这种情况极少,所以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困扰。

对于这种场面,或者有关这种场面的预想,哪怕是过去那段婚姻的失败,并不使他感到十分自责,他只是单纯地缺乏兴致,所以很少同别人谈论这件事,即使在喝酒的时候,他也从不像那些软弱的人一样,倾向于倾诉或炫耀自己曾经遭遇的不同寻常的事件(他只着迷于谈论自己制造的),索取倾听者的同情与理解,即使那些事件会被认为是一种耻辱或一桩恶行,同时,他认为既然已经不可能同前妻家人和解,再去谈这件事就没意思了。

真正让他感到困扰的是另一个女人,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是一位真正强大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从他手里脱身。他一直这么想,所以他竟然有点害怕她。除了他的母亲,对他百依百顺的大姐和二姐,死去的妻子,这女人是唯一愿意顺从他的人,或者说,她是家族以外唯一愿意顺从他并且强大到不至于被他逼死的女人,而且,这种顺从并不来自血缘的牵绊,而是女人自主的选择,因此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她丝毫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恐惧,性情又像羊毛一样柔顺,很晚他才意识到,他需要,且只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但她很聪明,到最后,她发现事情不对,及时抽身逃走。

他巧妙地闪转腾挪,避开和亡妻自杀事件有关的社交圈子,使自己在工作之外接触到的女人全没有知道这桩丑闻的可能性,但他十年来仍然没有选择结婚,当然不是因为同龄异性都害怕他,而是他自己感觉不对,他认为后来遇到的每一位女性都比不上他的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算是朋友介绍的一场意外),在他四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他彻底参透了这一点:前妻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而他自己将这份礼物扔了出去。

他既渴望,又十分害怕见到前妻,这个女人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所以如果预感到可能要碰到前妻,他会无一例外地感到惊恐,而此类恐惧感,伴随着某种接近亢奋的兴奋,一阵一阵的,将以胃痉挛的形式传递给他,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要车里出来,或者从床上爬下来,抽一两根烟。

就像并不真正喜欢女人一样,他也不喜欢抽烟,香烟不足以缓解他的焦虑,每次都一样,除非真的遇见她,但不知道前妻是否有意躲避着他,离婚以后,他压根就没遇见过她,哪怕是在那些他们都很熟悉,婚前反复出没的场所,比如合肥东路那家老川菜馆,或者街心公园旁的廉价咖啡餐吧,还有市奥体中心的游泳馆(他去泳池的唯一目标是寻找她)。

他曾经想过辞职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女人让他害怕,他也曾经想过要杀掉她,但他不敢,也舍不得。然而,杀掉前妻的念头持续着,这些念头经过漫长岁月的发酵,最终形成大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而不是电脑里,已经有了杀人的蓝图。他认为自己可以搜集情报,趁她去外地时将她杀掉(后来他才发现前妻将行踪隐藏得极好),或者在此之前,再试一次,亲口问问她是否愿意复婚,如果她说愿意,那么即使并不真的再婚,他也不会再对她感到恐惧。他想,即使不杀死她,也至少要有杀死她的计划,这样才有复婚的可能性。

他还能看到前妻的朋友圈。婚姻存续期间,他伪装成妻子提到过的一位小学同学加上了她,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便没再说过话,如今,这个账号仍然暗暗潜伏在前妻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而且只加了前妻这一位好友,通过大学时期钻研的“技能”,他找到那位如今远嫁西北的女同学的“小红书”,并且按时将“小红书”上的照片搬到微信朋友圈,前妻还偶尔给他点赞。

他发现,前妻几乎不发朋友圈,在离婚以后,她将朋友圈设置为三天可见,偶然间po出来的图片或者链接也大都无关紧要,并不能反映出她所在的时间与地点,譬如一张甜品的特写,或者有可能是外地的不知道哪家图书馆的哪张桌子上的一本书、一台电脑和一杯咖啡,不过他印象中最早的照片,也是三五年以前了。离婚以后,为了避免他的进一步骚扰,前妻就从国营出版社辞了职,转向自由职业,为广告公司或者品牌方写商业文案为生,这些都是他在打离婚官司的过程中得知的零星消息。

从那往后,他唯一所知的只是,前妻还住在本地,并且没有再婚。

他在前妻父母的单元楼下徘徊。既希望,又不希望他们看到他。他不想吓到他们,这会妨碍他的计划。但某种程度上,他又持续地希望自己的行动能真正被行为的对象观察到。离婚以前,在开庭前夜,他假装燃气维修人员,径直走进蓝天花园一家住户的客厅,从隔壁阳台翻进岳父家里,找到躲避在这里的前妻,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她的父母手提菜刀站在厨房门口,前妻却一点不害怕,她镇静地安抚他,驱离他,然后更用力地安抚父母,上床睡觉。

第二天开庭,二人离婚,覆水难收,他也只好接受现实。

有时候,他躲在楼道里,安静地玩手机,期待岳父下楼时看到自己,却从没有实现过。如果他侧耳趴在蓝天花园5号楼三单元402的门口静听,会听到男人打呼噜,岳父在沙发上睡着了,女人喘气,岳母哮喘又犯了。有时候是墩板上切菜的声音,有时候是一些细碎的啃啮声,他想,这绝不可能是人吃东西会发出的声音,他们大概养了只巨大的老鼠,也许是狗,但他从没听到过狗叫声,也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出门遛狗。

一两个星期过去,前妻没来过一次。他等不及,在门口装了一孔摄像头。对联的背后,坑坑洼洼的墙面有一小坑,他用尖头钥匙降它挖得再深,又用强力胶把针孔相机安置在坑底,然后在“福”字的第四笔上挖了一个小孔,让镜头透出来。现在,他可以用手机监控岳父母的大门,如果她来了,他会迅速赶过去,等她离开的时候,他再跟踪她。

他很庆幸前妻没有再婚。因为他知道,如果她真的再婚,杀死她的丈夫,是一件几乎必然发生的事情,但要杀死前妻,就难得多。对他来说,最困难的部分不是计划杀人,或者是在杀人以后掩藏痕迹,这些事情他虽然没做过,却很有信心,一点也不怯,最难的事情是克服失去前妻的恐惧,因为这十年来接触过几十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之后,他终于可以确认,他再也找不到一位这样聪明,这样温顺,还一度愿意忍受自己的女人了。前妻这样的人,曾经愿意忍受自己,让他看到了生活的某种可能性,是他从前未曾设想过的,唯一值得遗憾的事情是,这样美好的事情只持续了不到半年。

从他的角度来看,前妻之所以迟迟不再婚,几乎也全是因为害怕她潜在的新欢受到伤害,干脆就放弃这个想法,掐断很多即将萌发的男女关系,在等待前妻现身的这段时间里,他平静地在脑海里预演着许多情形,哪怕只是想象和猜测,也足以让他兴奋,因为在这种设想下,前妻并不是像她曾经表现出的那样,因为害怕而躲得远远的,对他避之不及,漠不关心、不屑一顾,相反,她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且她的决策在他的威慑下发生重大变化,尽管这显然只是一种理性抉择,他还是感到无比快慰,有时候想到这一点,他甚至觉得第二任妻子的离世给他带来的麻烦也不算什么了。

她太了解他了,如果她跟别人结婚,那个人是一定会死的,问题只在于他将以什么方式死去,所以他把她的独身看作一种她对自己做出的奉献,同时,那也是她极度善良的另一重证明,对他来说,这是一面旗帜,所以他此刻的行动,与其说是一时冲动,忽然下决心要杀死前妻,还不如说只是在磨磨蹭蹭的犹豫之后,拗不过现实,不得不原路返回罢了。他不太相信自己能说服她,但如果他真能做到——哪怕她只是有一点点屈服的迹象,他也相信自己能够从此长久地控制她,现在他要比十年前成熟多了,退一步说,如果失败,再杀掉她也不迟。

他准备好了勒脖子的绳索,电击棒,橡胶手套,面罩,一瓶百草枯,一箱活性炭,几箱保鲜膜,一柄开过刃的尖利匕首,一台柴油电锯,一桶汽油,一桶柴油,很多瓶无水酒精,和好几种据说能迅速把人迷晕的药水(因为无法在人类身上实验,所以他不确定是否有效),他还在家里准备了许多瓶强效清洁剂,84消毒液,一大堆抹布湿巾,成箱的厕纸,四五只拖把,好几只大水桶,一堆编织袋。好在前妻死后,尚未入住的婚房客厅便没有动过,显得非常空,连窗帘都没有,所有这些东西只是堆在客厅的角落,用一块黑色塑料布盖住,和反射着阴冷光线的灰色大理石地砖一起,让人觉得空虚。

他从不邀人上家里做客,每天回到家里,他会先从冰箱里拿两听啤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喝啤酒,一边用卧室的台式电脑翻墙上网,看流行的时政视频,或者和他在互联网上以各种伪装身份认识的网友聊天,然后用这些网友给他提供的信息,譬如说照片、视频或者经历,再去和另一些人聊天,但他从不和她们见面。

他知道自己并不享受这些事情,但他对电子游戏、阅读、影视剧、漫画、桌游、艺术、麻将、扑克牌、运动(游泳还是前妻带他去学的)都丝毫没有兴趣,或者也不像其他同龄男人那样,开车到很远的地方钓鱼,安静地在水边的草丛里呆一整晚,他也不四处兜圈子,和当地人互通有无,在和本市接壤的每一座城市里嫖娼、按摩,体验各个地区的性服务。在和前妻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十分兴奋,碍于朋友的面子不得不和妓女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那么快乐,为数不多让他满足的一件事是,他有机会偷偷告诉妓女一些他做过的坏事,比如在给领导订好的酒店房间里装上针孔摄像头,恰好录下他和小三的性爱视频(仍存在他的硬盘里,却从不公布,也不用来威胁任何人),另一件事则是,他所提出的任何在底线内的无理要求,妓女都不得不满足,他享受妓女态度上的屈服与顺从,而不是他实际得到的性满足。

他最近还喜欢开车闲逛,四处张望,渴望在哪条斑马线上碰到前妻,然后踩一脚油门,假装无意把她撞倒,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也同时在车上的智能屏幕监视着岳父母的房子,有时候他只是在岳父母家附近的几个街区徘徊,渴望在前妻出现以后迅速赶到现场,有时候就干脆跑远一点,期待在自己意想不到的位置看到她。

但两个月过去,前妻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反倒是岳父母终于开始出门,从监控录像可以看到,岳父经常推着轮椅上的岳母走进电梯,旁边还有一只老得不像样的金毛犬,它看上去快要死了,毛色灰白而稀疏,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四处嗅闻,走得比轮椅还慢。他猜测,前段时间岳母的身体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以前就有严重的糖尿病,只能成天卧床休息,如今症状好转,两人便按时出门散步透气。

在周末,他一早就把车停在单元楼对面的公用车位上,躲在车里,带上墨镜和帽子,躺在座椅上,静静地看着岳父,岳母,和牵着的狗,从他的车旁经过。他看到岳母穿着短裤和拖鞋,脚踝肿得很大,几乎比小腿肚子都粗,环绕着脚踝的紫红色皮肤会让他感到有些不适,这场景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也有糖尿病,脚趾也一样肿得很大,后来虽然截掉两根脚趾,其他地方却一样肿,因为这个病,她七八年前就死了,他和姐姐们加起来一共花了十几万,依然没治好,他想到父亲七十岁了,现在还在广东打工。

看着蹒跚离去的岳父母,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他要毒死那条狗——反正它也快死了,看看老两口的反应,然后假装顾客,从外卖员手里截67下岳父母的外卖,在餐里下毒,如果他们都死掉,或者死掉其中一个(这样最好,否则她会彻底地离开这里),前妻大概会出现,她会知道是他干的,她没有证据,她会真正感到害怕,她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从网上买来几盒异烟肼,将药片包裹在火腿肠里,均匀地播撒在岳父母的遛狗线路上,遗憾的是,虽然岳父母已经弛缓到无力干预狗的任何行动,那条衰老的金毛犬似乎受过良好的禁食训练,丝毫不为火腿肠所动,只是嗅闻,接着用鼻子掠过食物,继续漫不经心地向前行进。

几天以后,兰先生偶然打开车窗,借着望远镜往岳父母家的阳台窥视,发现狗正在吃东西,但它吃的并不是盆里的狗粮,而是装在在浅口盘的菜,他看不清那些菜是什么,但他能看出来,有菜,有肉,有饭,不亚于单位小餐厅的一顿美餐。

他意识到这只狗被养得很娇贵,老两口把它当子女,和它共吃共住,但他很疑惑长期吃人的食物它还能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老两口年纪大了,岳母又有糖尿病,本就吃得健康清淡吧;他也意识到,前妻跟她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很淡了,两个月来,他没有漏过监控视频回放的任何一秒,但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前妻来访。

然后他的信念忽然有一丝动摇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前妻既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好女儿,她抛下自己的父母不管,长期不来探望,不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抑或她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都玷污了他心目中一个完美妻子的形象。

他又想,也许她早就搬到外地了,也许他通过她朋友的朋友圈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但这也不要紧,他认为,只要他能够闯入房间,控制住岳父母,就一定能问出前妻的下落,到时候他还可以开车去寻找她,甚或,老两口只要死去一个,前妻是必然要回来的。

早上七点,他利用熟记下的岳父的手机号,和外卖小哥假装偶遇,在楼梯口截下外卖,并且嘱咐小哥,他的父母有老年痴呆,如果打电话问他外卖是否送到,他就说已放在门口。老两口偶尔会点早餐,今天是豆浆和包子,他打开手提袋,里面共有三小碗豆浆与两盒蒸包,旁边还有几袋白糖,他在其中两碗豆浆加入了事先研磨好的安眠药粉末,然后保鲜膜将塑料碗封好,恢复原样之后将外卖偷偷地放在岳父母家门口。

两个小时以后,他从监控中看到了岳父的背影,急匆匆地出门,一边打电话,一边踉跄地往楼梯下走,这一次他甚至忘记了关门。看着岳父走到小区门口,似乎等什么人(或者车),兰先生就迅速从车里出来,快步走上楼去,推开门,径直进入岳父母的房子。

他看到岳母昏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脚踝一样浮肿,那只老狗,则蜷缩在电视柜下面的地毯上,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却也只能持续发出嘶哑的喉音,好像长期抽烟的人在酝酿一口浓痰,旁边是一只铁碗,铁碗里盛着方才的豆浆。

他知道老两口的退休工资不低,但是房子长久无人照顾打理,客厅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同他十来年前的记忆已经截然不同,杂物扔得到处都是,餐桌上也布满灰尘与油污,地上结块的污垢和墙壁上受潮的痕迹他们早已无力处理,抬起头,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在正中间那个,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前妻,在照片里,二十出头的她穿着黄色连衣裙,挽住她父亲的手,俏皮地靠在肩膀上,这张照片他竟然已不记得了。

他先是轻轻地在客厅里徘徊,翻检抽屉里的物件,接着听到脚步声,于是他躲在门后的鞋柜旁边,等岳父推门进来,立即将门反锁。岳父回过头来看到,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等着兰先生开口。

爸,兰先生镇定自若地说,我前几天路过,偶然看见你和妈在路上走,发现她病得不轻,一直想来看看,今天刚上楼,发现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真巧,你妈今天突然晕倒了,岳父顺着他说,我刚才出去叫车,司机还在小区门口呢,现在你帮我把她推到医院吧。

没关系,爸,兰先生向前一步,握住岳父的小臂,让他坐下,然后说,妈只是累了,睡一睡就好。

你确定吗,岳父问。

她会醒过来的,兰先生答。

我今天来,兰先生又说,是想问问小何在哪里,您知道吗?

她就在这儿呢,岳父说道。

您是说在市里吗,我想知道,她具体在哪条街道,哪个小区,兰先生问,她是已经走了吗,她已经好久没来看您和妈了。

我是说,岳父答,她就在家里呢。

说罢,岳父指了指那条躺在地毯上奄奄一息的狗,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老婆,我们的女儿,她就在这儿呢,她一直都在这儿。

您是说,兰先生问,她就是那条狗?

在询问的时候,他忽然观察到,这只老金毛确为母狗,它侧躺在地毯上,四条腿直直地伸出来,眼睛一睁一闭,显得十分虚弱,仔细端详,从它眼睛的形状,眉毛的位置来看,确与前妻有几分相像。

否则你以为她去哪儿了,岳父答道,离开你以后,她就没有嫁人啦,我们劝她,她不听,你妈妈以寻短见相逼,她不听。

这怎么能说明她就是这条狗呢,兰先生反问,她是走了吧?

怎么可能,岳父说,她哪舍得我们呀,再说,她辞职以后,收入也不稳定,可不得住在家里吗。

岳父把手机掏出来,将微信打开,递给女婿看,那是他和女儿的聊天记录,里面有很多男人的照片,有些人兰先生认识,有些人他不认识,父亲给女儿发了很多照片,女儿偶尔会回一句,“已见”,然后就没有下文。

岳父说,五年以前,女儿和母亲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女儿负气出走,在桥边的公交车站下车,径直跳进了江里,但是打捞了很久很久,尸体从没有出现过,第二天浮上岸的只有她的衣物、钱包和身份证。

过了几天,岳父说,这只狗就忽然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怎么赶也不走,你妈就让它进来,喂他吃东西,我们发现,它的饮食习惯和女儿几乎一样。它不吃狗粮,也不爱吃肉,也不吃甜食,爱吃辣椒炒的蔬菜,葱花摊鸡蛋,还有特别干的米饭。

它每天不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趴在客厅里看电视,一动不动,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它能够看懂电视里的内容,因为在一个综艺节目里出现了她曾经喜欢的男明星,这只狗就摇起了尾巴,摇的还特别欢快,那时它还没有这样老。

从那以后,他们便更相信,它就是他们的女儿。

十一

我不相信,兰先生说,这件事我可从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岳父说。

岳父指了指狗,又对兰先生说,你去看看它的肚皮,看了你就明白了。

兰先生凑近那只狗,蹲下来观察,他扒开它肚皮上的毛,看到了一块三厘米见方的若隐若现的暗红色正方形痕迹,那正是他前妻肚脐眼旁的胎记,他手机里还有许多张胎记的照片,都是趁她熟睡时拍的。

他找岳父借了理发用的电动推子,把狗肚皮上的毛全都推掉,那块红色的正方形胎记便更加明显了,同他手机里照片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狗喘息的速度加剧了,它夹紧尾巴,浑身微微地颤抖,显得十分害怕。

您能允许我把它带走吗,兰先生对岳父说,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愿意把这条狗赠予我。

可以,只要你保证,从现在到以后,不伤害我和老伴,岳父答,还有这条狗,它也活不了多久啦,你要好好照顾它,让它好好地走。

放心吧,兰先生说。

为防万一,他手写了一份赠予协议,让岳父在协议上签名按手印,签完以后,他就把狗放在轮椅里,搬下楼,塞进车的后座,拖回家去了。

十二

回到家以后,兰先生感到很空虚,又很幸福。

他不相信岳父的解释,但这个解释似乎又能让他获得某种平静和满足,让他骚动的心平静下来,让他不再被折磨人的想法、感情和欲望所困扰。

过了很久,他才想清楚,实施恐怖行为从来不是他所享受的,真正令他享受的事情是被人所了解,因他人感受到自己的可怖而妥协,从而使自己愿望成真。此种方式,在这个世界里,从幼年时期开始,在姐姐和母亲面前,就已经屡试不爽。

但经历此事,此种行为模式的图景才真正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他想,如果在没有做出恐怖行为之前就先让人意识到他的可怕,那就太好了,这样一来,他既不需要真的去做什么后果麻烦的事情,也能成功让别人害怕他而让步,更重要的是,这其中蕴含着庞大的能量被人所感受到的满足感。

这些年来,他认为,正因为跟他产生亲密联系的所有人,或者干脆说,在这个社会上,他能遇到的所有人都太胆小了,他才不至于真正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也许正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要让步,他才会毫不畏惧地前进,正因为他根本不想做那些预想中的事情,比如杀掉岳父和岳母中的一个,他才得以在社会的中间阶层继续安定地生活下去。

后来他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在这个社会上,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啊,也许在他的单位,在上班的路上,在楼下的超市里,就能遇到许多个这样的人,不过他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都很敏锐,只会对身边最亲密同时最软弱的人显现出自己的危险,在其他时候,就把疯狂给藏住,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并不能真正互相了解。

在那一刻,他变得很渴望认识他们,他希望大家组成一个小圈子,一起做些更大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又感到十分孤独。

十三

他让狗躺在客厅里,地板很冰凉,狗相当不舒服,他想起前妻生理期的时候也非常怕冷,就把覆盖那些箱子瓶子的塑料布铺在地上,让狗躺在塑料布上休息。

拿掉塑料布以后,忽然,这些陈列在他眼前的东西又使他十分焦虑,他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得借用这些东西做点什么,否则就永远不能得到安宁,好像刚刚完满地完成一个任务,就立即被吩咐去做另一件事一样。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想,一定要用这些东西不留痕迹地杀死一个女人,然后分尸灭迹,在此之前,可以用躺在他身旁的这条狗来练手,也许吃掉它也不错,反正据岳父说,这正是一个女人变的。

他知道,即使他现在肢解掉这条狗,也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

那我就相信他好了,他在心里想。

方舱往事

二零二二年四月,我在方舱医院遇见一位奇人。有两周时间,晚上七点半,大家吃完晚饭,邻床三五人便聚到一起,不刷抖音,也不打扑克,简单洗漱后,便各拿一塑料凳,围坐床前,听他摆龙门阵。

开始,他总要从听者中选一人,吩咐其讲故事——抛砖引玉,其人其事,可以改名易姓,移花接木,但细节须得真实,忌胡编乱造。等故事说完,他再出场,先解读,后推想,讲些鬼五马六的理论,却往往能点中要害,令讲故事人醍醐灌顶,或后背悚然,我们围观者自然也乐趣无穷。

疫情结束后,没有离开城市的三人,后来成为朋友,我便是其中之一。奇人却早已不知所踪。聚餐聊天,总会讲到他,他姓韦,我们叫他“老韦”。这两年,大家四散各地,我也搬去北京。联系淡了,大多数故事自然也就忘却。

但就在今年四月末,当我偶然翻到几年前录于方舱的一篇日记时,沉睡的回忆轻易地被唤醒,对那晚的围炉故事,我虽印象深刻,却不敢细想、深思……我开始意识到,不论接受与否,老韦讲的故事都将永远烙印在我心中,再也不得忘怀。

我还记得,那天是我起头的。

在这时代,每人都或许遇见过那么一两桩灵异事,我也不例外。那是我刚毕业,在自如公寓同陌生人合租的光景。三居室,隔壁住一位大哥,三十来岁,留学归来,IT民工,除了过于害羞,看上去一切正常。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他和母亲同住一间卧室,而且自搬进来当天,和倚在房门口的他打个照面,寒暄几句后,就没在公共区域看见过他。去厨房煮泡面,总能撞见他妈。阿姨说,儿子的每日两餐,她从不遗漏。回房间时,我只能透过狭窄的门缝窥见一道虚影,他似乎是佝偻着腰,伸长脖子,坐在电脑桌前敲字。

可是到夜里,我分明又听到隔壁清楚而模糊的对话声,可以听出是他和他妈讲话,声音却嗡嗡的,完全听不清内容。这对话往往绵延几小时,从晚九点持续到凌晨一两点,后来简直成了我的催眠曲。时间久了,我感到惶惶不安,一个人同母亲有那么多话可讲吗?

这奇怪吗?这也不奇怪。大家都这么说。也许他遇到困难,母亲正开解他呢。我说,也许吧,但你可能不信,连续两三个月都这样。又有人说,也许人家就是和母亲关系好,你和你女朋友、她和她闺蜜不也聊到凌晨三四点吗,干嘛说人家?我说,也是,但那位大哥可三十了,不是十三。

这时老韦说话了,他讲,大伙别干扰他,小李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韦说罢,众人安静下来。我便接着讲,我说,你们都猜错,事情的关节不在这对话,在于大哥他母亲。几年前秋天,我女友还在学校读书,每周末来找我,不知怎的,也从未聊起隔壁大哥。然而在十月末的一个周六中午,我终于忍不住和她聊起来。可你们猜怎么着,她却对我说,那女人不是他女朋友吗,怎会是他妈呢?我吃了一惊,说,你确定吗,是经常给他做饭的那女人?没错,她说。不都六十几岁了吗,怎么可能,我说。一看就是二十出头呀,她说。

我和女友僵持不下,又担心争论被隔壁听去,只得轻着嗓音说话。女友感到害怕,我却愈发好奇。当天夜里,我听到厨房的响动,便跑出去看。女友缩在被子里,等我回去。我告诉她,我看到的,仍是那六十多的老妇。她自己也想去看看,但不敢,便让我拍照片来。我本也想拍,却因胆怯放弃,当我回到厨房,发现那女人已经回房。

第二周,闻到红烧肉的酒香味,我再次跑到厨房看,和阿姨打招呼,也偷拍了一张照片,不过效果模糊,没拍清她的脸。微信发给女友看,她偏说这就是大哥女朋友。我说服不了她,便约定两人在周末时一起看一回。

这回你可不能㞞,我说。

她勉强答应。

当晚我们苦等,终于听到油烟机嗡嗡,便一同跑去看。大哥房间的门照例虚掩着,不过这回比较严实,看不到房间里的人,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线光。我们一起来到厨房,果然有个女人在做菜——她仍在煲汤,排骨汤,此前常做的一道菜,不过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那女人既不是六十来岁的阿姨,也不是二三十岁的姐妹,反像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衣着没什么变化,样子却完全不同。

回到房间,我小声问女友,这是你看到那人吗?她说不是,要明显老一些,长得也不一样。我告诉她这女人比我之前看到的要年轻。到这儿,我们更觉得害怕,又想回去看看,问两句,但等我们回到厨房,那女人已经进了大哥房间,门也紧闭上了。

再往后一天清晨,我们还没起床便听到搬重物的噪音,等我们起来,看到隔壁房间已经搬空,大哥和女人都不见踪影。我问自如管家他去哪了,管家只说不知道,许是换工作了吧。我又问那女人的事情,他回答我,哪有什么女人,他不是一个人住吗?我说,他妈妈好像在照顾他。他讲,那是之前的事情了,在你搬进来以前,他妈过来看病,住过一段日子,不久后就在医院去世了。

讲到这里,大家知道我的故事已结束。众人都沉默不语,或托腮,或挠头,作沉思状。只有老韦抬着头,他盯着方舱医院高高的天花板,顶棚上密布的高功率灯管并不让他感到刺眼。

这事,你们怎么看,老韦说。

也许这几个女人压根就不是一个人呢,小刘发话了,他一向和老韦有不同意见。

很有可能,赵甲附和道。

其中一位是他女朋友,只在周末给他做饭。他母亲住在本地,已经退休,工作日给他做饭,小刘继续说。

他母亲不是去世了吗,赵甲问。

房东说的也未必是事实,小刘说,小李的猜测可能也不是事实,只有他看到的现象是真实的。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总有女人给他做饭。

他真幸福,王涛涛调侃了一句。

小刘说是,他很幸福,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有好些女人允许他躲在房里不出来,自己默默做好饭,给他端进去吃,许是习惯了,女人一不在,他就不适应,母亲去世、女友又不在,那中年女人是他无奈请来的家政阿姨。

也许说得通,但你不觉得这样理解太无聊吗,好久不说话的王侃开了口。

小刘答,不觉得无趣,也许你要说鬼魂——那几人都是他妈妈鬼魂幻化而成,是不同年龄段的样子,是不?不过我觉得这样解释反而更无趣。从这个故事里,我看到的是一个陷入习惯无法自拔的人,他是那样沉溺于宅居,习惯于在情感和生活上依赖母亲,或其他女人,以至于他的生活方式看上去有点恐怖。相对于俗套的鬼故事,我更喜欢这样理解这个故事。

小刘说完,大家都看向老韦。似乎等着他给个评价。他却只慢吞吞地说,不错,算是个解法,然后问王侃,你怎么看?

王侃说,按照前两天——老韦对我和初恋故事的解释,如果距离足够近,“幻觉”也是可以传递的,对吧。

老韦点了点头。

那我倾向于认为,王侃转向我说,你和女友看到的那几个女人,全是幻觉,是隔壁大哥的幻觉。这幻觉是不是跟鬼有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女友共感了他的幻觉。

那为什么我和她看到的人会不一样呢,我问。

可能有点冒犯,但我想问问,你女友是不是年幼丧母,王侃一时迟疑,老韦便插进来反问。

不是,我答,但她父母很早离婚,母亲在她三岁那年移居外地,再也没回来。

说得通,你女友生命里压根就没有对母亲的印象,或者很少,也可能她下意识回避着,因此当你室友——可能是以自言自语的形式,将幻觉传递给她时,她本能将这一形象扭曲成母亲以外的形象,诸如恋人,或者姐姐。

她倒是有个年龄比她大很多的姐姐,我说。

那就对得上了,老韦说,我昨天讲过,幻觉会变形。打个比方,王侃昨天说,他共感了初恋的幻觉,他们俩都闻到奇怪的气味,却根本找不到气味源头。后来呢,他初恋想起,原来是她死去前任特有的体臭味啊。也许是前任的鬼魂感到孤独,来找她了。不管怎样,王侃呢,根本没接触过这个男人,所以气味一定在他脑袋里发生了某种变形。

怎么就确定是鬼魂呢,王涛涛昨天深夜才被送进来,对老韦的理论还一无所知。

也不一定是鬼魂,老韦回答,说鬼魂,只是图个方便。我们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感知到的现象。不管怎样,人死入土之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跑到前任家里释放自己的体味,吓对方一通。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那人死后还真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并不断向他想要接近的人释放微弱又明显可感知的信号。这种存在形式,你不把它称作“鬼魂”也完全可以,死去的灵魂,也许就是漂浮在天空中的信号。很多人说自己能看到鬼,那是绝少情况,更有可能是听到、嗅到,甚或想象到。

赵甲追问,为啥呢,老韦,这个你没讲过。

传递信息要消耗能量,老韦答,而视觉形象承载的信息量最大,而大部分魂魄压根没有那样强的能量。

鬼魂也得遵循物理学定律啊,小刘打趣道。

那当然,老韦继续说,要知道,鬼魂没有肉体依托,其实比人虚弱得多。现在鬼片把鬼拍得吓人,能掀桌子,能杀人,简直胡来。这些小说家、电影人、漫画家造成一种糟糕印象:好像如果鬼真存在,必定是面目可憎、无所不能的,我觉得,这一普遍印象反而让更多人不信鬼了。

更常见的情形是,我们体会到日常生活以外的感官异常:闻到一股骤然消逝的气味,听到不知从哪传来的异响,皮肤忽然莫名地痒,做一个奇怪的梦,想起一个遗忘许久的人,往往是这些最轻微的异常,才能真正支撑起对于“鬼魂存在于世间”这件事的信念。

杜甫有一句诗不知你们听过没有,“环佩空归月夜魂”。讲王昭君的魂魄从西域回到皇宫,在夜晚,宫女太监们却只听到玉佩碰撞的叮当声。说的就是这意思。

大家听完这话都啧啧称奇,我们就喜欢听老韦发这样的见解。尽管并不完全当真,将信将疑地听也很有趣。

第二种可能,老韦继续说,人死魂灭!如果一个人死了,他就永远消失,再不会对世界产生影响。活人看到的鬼,其实是幻觉,而这些幻觉总会在气味相投的人间相互传递的。就像王侃也闻到他初恋前任的体臭味,小李看到他室友死去的母亲一样。

但我讲过,幻觉是会变形的,王侃和他初恋闻到的肯定不是同一种气味,小李和女友看到的也不是同一个形象。

王涛涛问,那王侃,你闻到的气味和你初恋具体有什么分别呢?

王侃说,我闻到的好像是一股公共厕所味,具体说不清楚,大概是那个方向,但我初恋闻到的呢,是他前任的体臭味。我初恋讲,前任很邋遢。和她同居时,不爱洗澡洗头,也不爱换内裤。所以和他拥抱时,能闻到发顶浓郁的油腥味,睡觉时,又会闻到一股强有力的潮臭味。可我呢,比较爱干净。初恋最开始也怀疑我,说我学坏了。我就很抗拒呀,和她争执,说这屎盆子不能随便往我头上扣。说真的,我每天都洗澡洗头,隔天洗一次衣服,家里也完全没有能释放出此类气味的物件。

可能是厕所地漏的反臭吗,涛涛说。

不是,我们凑近闻了,压根没有。

会不会是邻居家传来的,我又问。

也不是,后来我们把门窗关严实,她还是能闻到,不久过后我也能闻到了。我问她,你闻到的究竟是什么气味呀。她就跟我撂了实话,说是想起来,跟前男友有关。

她想他前男友了呗,赵甲打趣说。

你滚蛋,王侃说。

沉默小会后,王侃又说,从那以后,我和她的感情好像是发生了变化。

什么变化,我们问。

怎么说呢,和我在一起,但动辄闻到另一人体味,总不太好吧,王侃说。

是不好,小刘道。

也许不是她主观意愿,我说。

但或多或少还能说明一些问题,王侃讲。

不知为啥,我总有一种感觉:她前男友就在我们家里猫着呢。她睡觉的时候,他就盯着她看。所以几个月之后,我和她就吹了。

那可是初恋啊,赵甲说。

没办法,王侃叹道。

涛涛问,那她前男友是怎么死的呀?

溺水淹死的,王侃答,经过外白渡桥,他刚好看到一个女孩跳下去,也不知为什么,立即跳下去救,没想到,女孩得救,他却淹死了。

他是个好人,涛涛叹道。

只是不爱干净,小刘说。

大家都笑了,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可老韦,我还有个问题,我说,既然对大哥母亲的亡魂,我和女友各自幻化出自己熟悉的形象,一老一少,为什么会出现第三个人呢?

老韦揶揄道,小刘不是讲了吗,那人是家政阿姨。

别逗我了,老韦,你们俩都能让我信服,因为无论对错,两个解释都能增进我对这件事的理解,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真实看法。

小李呀,你说得很好,老韦不疾不徐地说,如今的人,都只注重了解事情的经过,却不看重对于既成事实的理解。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对它的解读可以既不同又正确。也许小刘的推测在现实层面符合事实,但是我的解读,却是从你们俩的主观视角出发的。我俩的解释都对,说句玄乎的,我们的精神世界往往会和现实世界渐渐趋近而重合,只留存一些微小的偏移。

我不懂,我说,你意思难道是有一股超自然力量,不管是上帝还是什么,在操控这件事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韦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心理现实会和物质现实相互影响。在这个过程中,两者逐渐靠拢。最终重合。

所以,这第三个人,就是重合的结果?我问。

可以这么理解,老韦说。

你是说人的意念可以改变现实,我吃惊地问。

当然,你的意念是可以改变现实的,大家都可以,只要它足够强大,老韦笃定地说。

老韦说完这话,小刘盯着他,从小板凳站起来,用右手指了指方舱的屋顶,严肃地说道,老韦,你看,我们现在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你能用意念把屋顶掀开,让这铁皮房子塌掉吗,他又指了指周围忙碌的医生和护士,说道,老韦你看,他们还真像电影里幽灵一样,全身裹着白袍,只露出两只眼睛,现在为了跑出去,你能用意念让这些人暂时消失吗?

不能,老韦说。

那不就得了,小刘轻松地坐下。

问个问题,你们听说过双缝干涉实验吗,老韦说。

高中物理实验,小刘说。

给大家解释一下原理呗,老韦说。

一束光射向木板,木板有两条狭缝,光打过去,在背景布上,并不形成和狭缝形状相同的光斑,而是一连串明暗相间的条纹,跟斑马线似的。

这说明什么,老韦问。

波粒二象性呗,光既是波,又是粒子,俗称光子。

这不是重点,老韦说,而且这个今晚也未必讲得清楚。

那重点是什么啊,小刘问。

重点在于,老韦讲,当我们不射一束光,换一思路,用发射枪将光子一个一个射向木板时,条纹仍然存在。

这是大学物理了,小刘说。

我也学过,赵甲说。

所以就搞不懂了,为啥将光子一个又一个发射,它还有波的属性呢,老韦道。

为什么不能有,我问。

如果用水枪把水一滴一滴射向你,你会说这些水珠能形成波纹吗?

不会,我说。

所以嘛,当我们伟大的物理学家百思不得其解,开始观测,观测这些通过狭缝的光子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

只要他们开始在双缝位置观测光子,这透过双缝的光,就变成和狭缝形状相同的两条光斑啦。

那要不观测呢,我问。

要是不观测,背景幕布上,光线又变成最初斑马纹路了,老韦神秘兮兮地说道,然后问我,小李,现在你知道我要讲什么了吧?

老韦,你想说的是,我们的目光其实可以改变现实?

没错,老韦又补充,尽管能改变的幅度,很小,很小,可以说非常小。但这件事让我们对于因果律的认知彻底被推翻。不过虽然如此,我刚才讲的,毕竟是量子世界的实验。

量子世界和人类世界有什么区别,王侃问。

重量、速度。光子轻啊,重量可以忽略,速度等于光速。我们呢,庞大、笨重,速度慢。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老韦答,我刚才说过,鬼魂的能量是微弱的,人的意识也一样。它们没法影响庞大、笨重的实体,只能改变电磁波。所以,或许只能对宏观世界施加极小的影响,也许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刘刚才问我,能不能仅凭念头就让方舱医院倒下去,我说不行。这是真话。哪怕是我们这在场几百人全盯着它看,想着让它塌下去,恐怕也不够。但如果十几亿人呢,全国一起盯着这座房子,想让它倒塌,还不成吗?我觉得可以。

那也得全国人民愿意啊,王侃揶揄道。

还真说不准,老韦说。

说罢,老韦拿起他手里装满药汤的水杯,对我们说,盯着这杯子,你们觉得自己的目光能让这杯子发生改变吗?

不能,小刘说。

我觉得它会,老韦肯定地说。被你们看过之后,它已经发生变化,只不过这种变化太细微,太细微,你们瞧不见罢了。记住,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只是我们不够敏感。

古人有句话,叫见微知著,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拿王侃举例子好了,他初恋闻到那一股子气味,是忽然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王侃问。

我是在讲,那气味大概是一点一点侵入她生活的。最开始,只有一粒分子那么多,人怎么感受得到呢。但就是最初这一粒分子,代表着她开始分心,开始厌倦,开始恋旧。可是呢,你也不知道,你说说,人怎么能感受到一粒分子的变化呢。

是啊,等到气味弥漫房间,一切都晚了,王侃答,随后他陷入沉默。

就像第一个癌细胞永远无法被及时查出来一样,涛涛补充说。

小刘按捺不住了,就算你言之成理,可就小李的故事来说,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可能是由意念催生的呢?

我可没这么说,老韦答,意念当然不可能大变活人,但它可以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碰见什么人、看见什么事、和谁说话呀。小刘啊,也许他们看到的就是真人,你是对的,我的意思是,即便有你说的巧合存在,在这一切背后,也存在着彼此意念的相互影响。

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影响啊,小刘反驳说。

当然不能,像我和你,没感情,甚至有点陌生,还稍微有点敌意,只能极其有限地相互影响,老韦说,但小李和他女友不一样啊,他们是一对儿,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精神彼此交融,感情共振而和谐,所以俩人对某事的认知能够相互影响,逐渐靠近,最终叠加在一起,形成某种中间态。讲真,这种情形相当罕见。

我打断问道,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们俩心灵耦合程度非常高。

耦合是个什么词?

这不重要,知道意思就行,老韦正色说,不过,你要记住,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为什么会是坏事,我问。

因为这意味着,你对她,她对你,都有巨大影响力。

你可能想不到,你一个念头,对,哪怕是一个念头,就能置她于死地,她也一样。

我不信,我说。

你不信我也没法,话只能说到这,老韦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他们能做到些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如此,这种意念产生的巨大后果,也总要经由某些偶发事件放大才能实现。

我想说,不信你可以试试,但是这种事是没法试、也不能试的,我只恳请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要管理好自己的意念,千万不要随便发火,发火也不要诅咒对方。

王侃这时候插进来说,我突然想起来,在我初恋前任溺水以前,他俩也吵架来着,有几天吵得凶,我初恋非常憎恨他,又摆脱不了他,怎么办呢,只能幻想他被车撞死,或是得急病死掉,以获得暂时的心理安慰。这是她对我讲的。

不说爱的事儿,老韦说,至少他们俩关系是很深的,比你和她要深多了。

是这么个事,王侃说,快分手的时候,她说他死掉的前男友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我不是,虽然他也有很多缺点。

同时感到憎恨,老韦说。

随后我沉默不言,老韦这话让我内心酸涩,王侃的故事结局则让我惶恐不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是,被送到方舱以前,我和女友已在公寓里蜗居了小两个月,单元楼下贴着封条,我们像两头困兽,不停用情绪撕扯对方,惩罚自己。在故事的末尾,我们当然很清醒,清醒到彻底没法忍受对方的存在。说实话,在愤恨到极点又没法逃开时,我也开始在心里咒骂她。

但我还不敢用“死”这个字。

老韦望了望四周,对我们说,现在是多事之秋,亲人别离,长辈离世者奇多,今后你们还是彼此珍惜吧。

过一会儿,涛涛忽然说话了,他说,刚才老韦讲的理论,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扯,但我想了想,自己有些经历和他说法还蛮一致的。

大家都想听听王涛涛的说法,他便讲了起来。

小时候,我经常转学。你们知道,那时学校管理不好,校霸猖狂。每次一转学,我就特容易受欺负。升初二时候,我前面一小混混带人把我堵厕所里,逼我跪着抽烟,给我拍照,不抽就把烟头往我头发上烫。把我裤子扒下来,用墨水笔,在我屁股上腰上写字。上课,趁老师板书,他转过头来削我脑袋,当时我坐第二排,全班都看着呢,他就是想让班里人都看到。

说实话,我特别特别恨他,现在也一样。那时,每天都在日记里诅咒他,上课,我就盯着他后脑勺,想象他受酷刑的样子。

有一天,他又削了我一次,当着全班。我崩溃了,整节课都在哭,同桌女生给我递纸,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默念: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

一直默念。我都知道没用,但这么做能让我好过一点。

从下午到放学,每节课上,每个课间,我都在不间断默念那六个字。

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

回家路上,饭桌上,睡前我都在不停默念:

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

我感觉自己都快疯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你们猜发生了什么?

他真的死了,王侃抢答。

并没有,涛涛讲,班主任课间告诉我们,当天晚上,他骑车出去玩,闯红灯,被一辆大卡车轧了,人没死,双腿被轧断。据说他再也没站起来过。

我的天,王侃惊叹道。

你现在还好吧,老韦问涛涛。

好多了,涛涛答,上高中后,遇到一群温暖的人。

你很幸运,老韦说。

涛涛讲完,赵甲来了兴致:说起来,我没有涛涛那样惊心动魄的经历,但也有类似的。

你说,我们异口同声。

赵甲说,前年一朋友找我借钱,借了五千,时间长,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嘛,忘了很久,到去年五月,孩子出生,缺钱啊,才想起来,我老婆埋怨我,我也焦虑。

结果呢,焦虑没两天呢,还没来得及去要,朋友就主动过来找我,自己把钱给还了。在此以前,我可没暗示他,连话都没说过。

我还纳闷,怎么我一焦虑,他就知道来还钱了。今天听老韦一解释,才知道,噢,原来是这样。

我的话你们也别全信,不知怎么的,老韦又说道。

赵甲,你就跟着编吧,小刘道。

千真万确,赵甲说。

在我记忆里,那天的对话大概就进行到这里。

自打离开方舱以后,我便开始对老韦的理论深信不疑。我相信他,并不是他的理论有多么令人信服,也不是其他几位朋友故事讲得多么好,而是因为当我回到家,拆开街道办贴在门上的封条,走进客厅,第一眼看到的是蜷伏在沙发上的女友的尸体。

她的身体缩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之间,腿伸出来,姿态僵硬,颜色深青,已全无血色。我走近看,她割腕之后,又割了喉,手臂上有长短不一的切口,应该自杀不止一次,暗红的血浆染透白色沙发布,凝结在表面,干涩,发硬,形成大面积血块,像干涸土地般裂开。

我想起,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走人那一刻,还在和她生气。临走前,门口是两位大白,她躲在房间里,两眼全是血丝,头发乱糟糟,眼里既有恨意,又有恐惧。她希望我离开,又害怕一个人。那时,抗抑郁药物已经吃完,买不到,我不知道她能撑多久。但我还是离开了。我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或者微笑。

我不敢搬家,我怕她找不到我。

在那以后,我想尽办法遗忘,使自己精神麻痹。我成功了。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在工作里,一回到家,我就睡觉。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我不再想起她,想起老韦,想起受霸凌的涛涛,执拗又可爱的小刘,被鬼魂带绿帽的王侃,我忘掉了每一个人。

但这本日记又让我想起他们。

重读日记以后,有几次回家,我居然在楼道里看到她的影子。我很确信,那就是她,她小腿的形状,裙摆摇曳的姿态,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追上去时,阳光刺痛我的眼睛,影子就消失了,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响。此后,她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我相信,她就像一缕电波,消散在空气当中。

有一刻,我也觉得宽心。后来和赵甲、涛涛吃饭的时候,我说,我宁愿相信老韦的理论。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样,无论如何,她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只是寒心,愤怒,不怎么愿意来找我罢了。微信上,王侃要给我介绍灵媒,我不愿意。我说,我不想借助灵媒去打扰她。

就让她在空中飘荡着吧,我常常这样想,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我也曾开车前往方舱医院的旧址,如今,那里仍是荒野,方舱被拆除后,地面杂草丛生,留下零星的建筑垃圾。巨砖碎石,不知哪里来的瓦砾,奇怪的巨大浅坑,让这块地看上去像考古现场。风呼呼地吹,在那里,我一直待到傍晚,看不到一个人。

有一阵,我听到轻微的吱吱声,那是铁皮被挤压的声音。在方舱,每到深夜,我就听到狂风呼啸,板房晃动。那时候,我总觉得这栋建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挤压、揉捏着,聚在方舱的这两三百人随时要遭遇厄运。

在深夜,我看到月光下成千上万的鬼魂,他们摩肩接踵,缓步行进,排队穿过这片荒野。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走路却不发出声音。我只能听到风的声音,或一两声警笛呼啸。我在远处,试图辨认每一个人的脸,找到女友的踪迹。我找不到。

我知道,即使她隐没其中,我也不可能找到她。

在最近的一个梦里,老韦告诉我,我只能等待,无比耐心地等待,在能量耗尽以前,等待着她主动向我显现,再让我看到她一次,她完好,快乐的样子。

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中,「道德」何解?

法国导演侯麦的知名电影系列 six contes moraux 一直都被翻译为「六个道德故事」,即使在英文世界,它的标题也是 Six Moral Tales。似乎这个电影系列紧紧跟「道德」联系在一起。但我在观看这一系列时,一直很少由电影联想到道德问题。不论在文学还是电影中,「道德故事」在叙事上总跟「教训」密不可分,作者在结局设置情节,惩罚道德或性格有瑕疵的人物,用以教化。因为汉语有时会混淆道德和伦理——从另一角度来说,six contes moraux 也没有像《十诫》一样,探讨复杂的现代伦理问题,而是专注于个人情感与欲望的张力,或者是探讨信仰的坚定性(现代人脆弱的信念)。

取 moral 的另一个意思,「寓意」,也很牵强。很难说 six contes moraux 对于观看者来说有什么正面教益,或者单一的寓意。相反,侯麦的创作与寓意截然相反,它们都是更现代的电影文本,通常拥有敞开式的解读结构。不管怎样,至少「寓意」比「道德」更接近电影。

反倒是侯麦的早期作品《狮子星座》更像是一个道德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皮埃尔因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受到惩罚,这是真正的道德训诫。从结果来看,尽管侯麦的叙事和表达要显然比平常的道德故事更复杂,但《狮子星座》显然还是遵循了道德故事的基本框架与叙事结构。

结合《狮子星座》,不难理解侯麦在系列标题中使用 moral 这个词。显然,《六个道德故事》在某一方面延续了《狮子星座》的视角,其中一些故事主人公因为自己的信念而失败或受嘲弄,尽管叙事惩罚的强度和模式都比《狮子星座》低得多,整体风格更加轻快和喜剧化,但并不全是这样,也有叙事者自认为成功、坚实维持自己信念的例子(即使只是看上去),比如《慕德家一夜》与《克莱尔的膝盖》。在这些故事里,现实意义的道德惩罚已经轻微到不可见。就算作者用反讽来让这些人信念与生活之间的落差现形可被看成一种揭露,但这种模式早已离「道德故事」十万八千里了。与其说是「道德故事」,倒不如说是「心理小说」,或者 psychodrama 。

在为小说版 six contes moraux 写的前言里,侯麦自己也谈到了自己取这个标题的原因。他在前言里说,「这些『故事』之所以自称为『道德故事』,其原因之一是它们可以说没有身体动作:一切都发生在叙述者的头脑里」(《六个道德故事》作家出版社2011年,前言4页)。从这一语境来看,将 moral 翻译「道德」说不通。反而是和法语中 moral 作为形容词的另一释义:精神的/心理的(mental)有关。

法语里有一个短语 avoir le moral dans les chaussettes,意思是 moral 掉到了袜子上,形容心情十分低落。douleur morale (mental anguish) 是指精神极度痛苦。所以在six contes moraux 中 moral 并不是指道德,而是指人物的内心,至少是观点。因为侯麦自己是这样说的:「我的主人公有点像唐-吉诃德,他们把自己当作是小说中的人物,但也许并没有小说。第一人称的解说,不是想揭示内在的思想……而是毫不含糊地明确主人公的观点,甚至把这种观点当做是作为作者和电影人的我所瞄准的目标」(《六个道德故事》作家出版社2011年,前言4页)。

在这里,侯麦的创作和「道德故事」拉开了巨大的鸿沟,一般的「道德故事」是在惩罚行为不检点或者性格有问题者,而侯麦,作为无所不能的创作者,则是在探讨人的观念,他轻微地惩罚(有时则奖励)持有某种观点的人,或击碎好幻想者的幻想。他的作品里,并无任何实质的行动。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侯麦的创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有着深刻而紧密的关联。《绿光》的结尾,女主角在读的就是《白痴》,在《克莱采奏鸣曲》中,侯麦也融入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温顺的女性》。这体现在他们都着重描述人物脱离现实的幻想,或者某种不切实际的观点,不同点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上个时代的人,陀氏更加沉溺,而侯麦则活跃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一方面迷恋这种幻想,一方面又拥有抽离的视点,让这些幻想有了小小的后果(不很严重)。

正是这种暧昧的距离,构建了侯麦电影中最有魅力的部分。而「道德故事」对 contes moraux 的翻译,虽然中规中矩,却完全无法体现侯麦的双关原义,甚至偏离了这一系列的主轴。要我看,倒不如翻译成「六个心理故事」或者「六个幻想故事」,甚至「六个白日梦」,都要更好些。

Ayawawa与她的「石剪布」理论

2018年5月,因为发表涉及二战慰安妇的不当言论,情感博主Ayawawa(杨冰阳)遭受《中国妇女报》《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的一轮围攻猛批,她的微博被封6个月,清空后至今仍未有任何更新。

从(如今)常识上来看,在那样猛烈的批判以后,她其实不“应该”(也不太可能)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但四年前言论环境还算“宽松”,她最终还是没有从中文互联网上消失:她的微博不再更新,但她的那一套婚恋话语(以及粉丝资源)却像尸体一样,被众多秃鹫一般的模仿者分食、传播,在微博上继续影响着原有的受众;她的微信公众号也持续低调地运营着,文章的阅读量基本都有好几万。

她的媒体之所以能存活下去,除了低调和隐忍,大概因为她不像以往那样,发表那些类似“女人吞精能预防先兆子痫”、“二型糖尿病得到治愈”的用来吸引大众眼球的奇谈怪论,也不再涉及任何有关政治与历史的话题,而是一心一意地经营着她的婚恋咨询(或曰情感“科普”)媒体。

浏览微信公众号“Ayawawa”最近的文章便会发现,她的言论也不再像早期那样宣扬不为社会主流所容的价值观(比如说对比嫁不出去的女博士和婚姻幸福的家庭主妇,来论证容貌比学历对女人更重要),在表面上,她变得更为客观、温和,具体而言,她转向了对具体婚恋问题的分析和解读,不再口出惊人之断语(更多隐藏自己赤裸自利的价值观),而是对每个读者遇到的问题条分缕析,尽量实际地提供一些可行的建议(总体方向不变,她服务的人群大概都是要嫁得一位如意好郎君的女子,她至少还不会劝女子执着于事业)。

上述变化或者让她的受众变广了,与旁观者的刻板印象不同,她的读者不仅仅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却也不乏高学历(名校毕业)、高收入的女性。这不仅是因为她的“理论”关注确实切近大量当代中国女性关注的核心问题(无论她的批评者承认与否,这是事实),同时也是因为她用一套被称之为“石剪布理论”的体系来补充解释此前取自进化心理学的所谓“mv/pu理论”。

从我的角度来看,“石剪布”理论之所以广为传播,甚至能够超越Ayawawa本人的理解,在其他婚恋博主(KOL)那里无限增殖,衍生出众多大相径庭的解读视角(以至于形成“理论”矩阵和生态),原因大概与星座人格理论、MBTI人格理论的流行一致(但后面会提到,“石剪布理论”在价值取向上与后两者截然相反),它创造了一种强身份认同(strong sense of identity)的话语环境:每个人(包括你、我)都能在“石剪布理论”话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描述自己的方式(换言之,找到某种身份认同),甚至也能将身边的人框定在这套理论话语的某个位置(虽然实际粗疏、主观甚至偏颇,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精准”而有效)。这样的理论会天生激发人们对号入座的热情,就像在社交场合大家急着讨论谁是天蝎座、谁是处女座一样,Ayawawa的受众们也会满怀热情地思考她们的身边谁算是“石布女”,谁算是“布剪男”,以及“石布女”究竟适不适合“布剪男”,这两种人如果在一起,会出现哪些问题,能否顺利结婚,婚后能否幸福等等。

所以看上去,Ayawawa不止提供了一套价值观,她还提供了一套视角及与之配套的行事方法。她将这一套话语(垂直地)应用于解决婚恋问题、婆媳关系等具体事务,满足了一部分人深切的现实焦虑,这就放大了它在受众那里的影响力——不少人对这套理论深信不疑,并用它来指导自己的情感/婚姻生活。

我看过很多对于Ayawawa的批评,但大部分批评都立足于道德高点,只是简单地对Ayawawa做价值评判,很少有人能将批评的触角涉及到这一套话语的内在理路。对我来说,如果不先进入这套话语体系,搞清楚它的逻辑是如何看上去自洽,进而发现这种话语隐含的漏洞,批评就不算是很有效。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仅仅从语义层面,也从语用层面去理解“石剪布理论”的话语,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发掘这一套话语的字面意义,也去探究使用它的人(KOL和她们的受众)在运用这一套话语时隐含着怎样(统一的)意图和怎样的集体价值观,以及为何这一套话语在当代受到众多女性(也包含所谓“高知”)的欢迎,以上种种,在单纯批判以外,是我以为更值得思考探究的问题。如若这样做,其实会发现更多的可堪玩味的因素(这也是本文的重点):“石剪布理论”实际上并不是一套稳定的、可以用来分析男/女(性格/条件)的话语结构,而是使用相当随意松散的一套修辞语汇,通常是传达着人的主观感受而非客观事实(也就是不同的人在使用“石/剪/布”这些词去描述其他人的时候表达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意思/意图)。但使用它的人却会对它意义结构的稳定性深信不疑,他们会在现实中找到一一对应的例子,在表象/涵义层面(笛卡尔式)将这套话语(一一对应地)固定在对生活的理解中。在我看来,这便是此套话语的最大问题。

那么,“石”、“剪”、“布”分别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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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周作人传》

近日读钱理群《周作人传》,印象最深大概便是他对于女子足部的过分关注。通读下来,我产生强烈的直觉(没有充足证据),他一定有很深的恋足癖。

能让我产生如此感觉的细节有二。

一是刚到日本时,他关注到的便是一位少女,乾荣子,那是鲁迅寄宿的伏见馆馆主的妹妹,在馆内兼作下女。这位让周作人在青年、中年与晚年都魂牵梦萦过的女性之面容,他并没有看清楚,他所留意到的只有她的一双赤足。在周作人生长的时代,他在中国恐怕只见过妇女的小脚,而乾荣子拥有的是一双自然美丽的天足,可以毫无顾忌地裸露在地板草席上轻盈行走。这双赤足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性幻想通道,让他迟至晚年时还念念不忘。脸,他未必记得,但足,必定还是久久停留在他脑中。

二是周作人在散文里描述“盐豆”这种故乡吃食时所用的比喻:

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

读时我便被喻体所震撼,是如何跳跃的想象力,才能将用草纸包好的咸豆比作女子的纤足。在我看来,这几乎不是恰当合宜的比喻,而只是隐藏欲望的发挥,就像是一位电影导演在作品里给了一对(或两对)足长时间的特写,并非为了表达什么,而是单纯迷恋那一对足罢了。

周作人在他贬抑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里极度反对女子缠足,其投入的篇幅与溢出的愤怒远比其他话题更甚,鲁迅关注娜拉是否出走,而周作人却更关注女子是否放足,比起经济独立,他更希望女子解放她们的欲望(其实也是希望自己能解放欲望):

我每见金鱼一团肥红的身体,突出两只眼睛,转动不灵地在水中游泳,总会联想到中国的新嫁娘,身穿红布袄裤,扎着裤腿,拐着一堆小脚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毛病,最怕看真的,或者类似的小脚。

我所嫌恶的中国恶俗之一是女子的缠足,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脚,想起两足白如霜不著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竟是可人,在中国古人中殊不可多得……

我怀疑,此种精力与动力,更多出于他的恋足癖,出于对能唤起他性欲的事物被摧残的愤恨与遗憾。

除恋足以外,周作人令我记住的还有他之冷漠与冷血。他骨子里缺乏热烈的感情,鲁迅曾说,即使是周边有孩子哭闹、妇人詈骂,周作人也能看得进去书。他天然就能把世界与自己的情感与兴趣隔离开来。周作人和鲁迅一样,非常固执,但他没有鲁迅的热血,假如鲁迅的内心是“死火”,大概他的内心连将死之“火”都没有。

周作人的妻子羽田信子去世以前,两人持续地互相詈骂、争吵,无端责怪,这让双方都痛苦不堪。让我无法相信的细节是,在信子突发重疾被送至医院的那几天,周作人每天都“坐家中”(大概还是要读书写作),由子女轮流探望照顾,直至“得医院电话云信子于一时死去”,周作人才与众人前往医院一看。

这背后大概隐藏着强烈的憎恨吧!所以,其实周作人也有着强烈的报复欲,但对于亲密之人,他并不辩解、并不论理,也不报复,而是会将憎恶与恶意隐藏起来,直至某一天,用极端冷漠且残忍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方式旁人未必能意识到,恐怕只有当事人(如果未死)才能体会到其烈度与强度。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周作人在和鲁迅断交时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除了对鲁迅的詈骂和殴打以外(鲁迅并无还击),还有亲生兄弟之间几十年的不相往来。直至鲁迅去世,周作人才开始写有关他的文章。在日本时,鲁迅常逼迫他译书,在不够勤奋时,还会打他。从小到大,鲁迅均是个苛刻、难以相处的兄长。周作人对此未必没有怨言,但他从未表达,只是不知道他积蓄了多少愤恨与委屈才有最后的那一番行动。

将这两个主题联系起来,我甚至觉得,任何恋足癖(或者其他恋物癖)背后隐藏的都是某种程度的冷血。恋物,疯狂迷恋某种装饰物、人的局部、姿态,并不在于这人是谁,只要他穿着某种特定的服饰,露出躯体的特定一部分,摆出特定的姿态,即足以引起恋物者的幻想——他们并不关注人。恰如周作人,他从来都为趣味活着,为物与书活着,而不为人活着。所以恋物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对人的漠视,对情感的漠视,是否隐藏着极端的冷血(与好斗)?

从传记可以看出,不仅好斗,周作人还非常固执。他几乎不可能因为外界的影响改变自己的观点,他从不愿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即便是抗日战争期间叛国投敌的事情,他也坚称自己不后悔。我和他一样,性格中有某种极端固执、好斗、记仇的因子,有时又很冷漠。所以看周作人的传记,有时就像照镜子,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钱理群说,他的自我保存得很完整,后来新中国的运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知识分子,却也没有让他的自我有任何改变(参考丁玲)。他对于现实与历史的看法如故,而他的很多同辈和后辈全都在内心深处屈服了。我想这方面我和他有点像,但谁又能说,这种自我的坚固背后不是某种冷漠和残忍呢?这是我对自己的反省,我希望自己不要变成周作人那样的人。

《双峰·回归》与《双峰》

《双峰·回归》的“美国性”

有关《双峰》,可以谈些什么呢?《双峰》系列蕴含的元素实在丰富,可供解读的视角太多了——它可以看作一部理念超前的探案剧(从后世众多受影响的作品来看),一部反思电视文化的反讽作品(从David Lynch那侧看),一个掺杂神秘主义的狄更斯式小镇故事(从Mark Frost那侧看),或者也可以干脆看作某种Lynch式电影的妥协版/未完成版(从Lynch忠实影迷那侧看)。然而,这样看还是不够全面,因为Lynch在重获《双峰·回归》的主导权之后,他首先强调的是《双峰》系列与糟糕的美国当代社会深刻且直接的关联——这也就是说,它是Lynch作品序列中最特殊的一部:Lynch本人直接作为主演出演,Agent Cooper亦作为Lynch代言人出现(Lynch自己曾说过Coop说出了很多他本人想说的话),从这角度来讲,在Lynch的作品中,《双峰》涉及了最多的美国现实政治问题(以Lynch的方式),它也是Lynch最想直接就某些事情说点什么的作品。

有关美国,《双峰·回归》相较于前几季呈现出的显著一点是:在这部剧里,不属于美国(甚至是“白人美国”)的元素实在太少了,正因为如此,那些非美国因素就分外突出。当我们听到Gordon Cole(David Lynch饰演)谈论梦境中的Monica Bellucci,或者看到他和不知哪来的不会说英语的法国女人调情时(那一刻我们代表美国观众,站在下属Albert的视角,显得不耐烦、窘迫而不知所措),我们会感到分外怪异;当我们听到Freddie的英国口音时也会好奇:为什么美国大山里小镇上的保安会是英国人呢?Lynch用零星散落在剧集角落的非美国元素鲜明地突出了本剧的“美国性”。通过这种具有显著封闭性的叙事框架,David Lynch无非是把美国描画成了一个更大的小镇(即突出其封闭性,相对于其他国家的特殊性),如果在《双峰》前作或者在《蓝丝绒》这样的经典小镇电影里,创作者通常试图让小镇“美国化”(在象征意义上:以小见大),那么在《回归》里,Lynch则力求将美国“小镇化”(以大见小)。因此,他涉及的一个重要主题其实是美国本身的封闭性。借助上述段落,他可能是在借由封闭的叙事状态来突出美国这个主体本身,也有可能是在揶揄美国人的封闭(但后面会提到,Lynch对“封闭”和“小镇”的态度是暧昧的):除了周遭的事物,他们对世界缺乏好奇,漠不关心;另外一种可能则是,他在叹息封闭的丧失,是在批评“全球化”:他用夸张的戏仿手法批评某种特定的电影,在那类电影里,在现实中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物为了票房目的被强行凑到一起,演绎着各种“全球化”闹剧。不论如何,《双峰·回归》始终在突出它和美国这一实体(更激进而言,是失落的美国白人群体)本身密不可分,而与世界缺乏关联。

我并不喜欢Lynch电影涉及梦境、潜意识,常被影评人用符号学、结构主义批评方式来精细阐释的那一面(或者我认为压根就不应当那样观看他的电影:他的电影是应该更以诉诸灵性、直观的方式去体会,他电影内外隐含的反智主义也不允许观众用知性/烧脑的方式去观看),我反倒喜欢他电影里那些暗含怪异的日常生活。在Lynch的电影里,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举止往往会被夸张化、歇斯底里化(最典型的形象便是试播集里的Sarah Palmer、Bobby、Audrey)。由此当代美国生活的荒谬性被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他作为演员在电影里使用的助听器简直是一个明喻——一句普通的话,如果用超出常理的音量说出来,就难免显得荒谬。这其实也是某种戏仿,是对日常生活的戏仿。《双峰》系列永垂不朽的的试播集和其后篇章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非David Lynch导演的段落丢掉了Lynch熟练操控的放大器,众多人物的举止变得正常(想想后几集Andy是否还脆弱地哭泣过,Bobby和Mike是否还拥有某种神经质式的粗暴气质,Audrey是否还保持邪魅和不可捉摸?),“音量”趋于温和,属于Lynch电影的魔力便消失了。

《双峰》系列的类型

《双峰》系列交织着戏仿和反类型这两种尝试。前两季其实可以看作某种肥皂剧和罪案剧的类型综合。在情感肥皂剧这一面,拙劣的戏仿成分更多,创作者最初似乎试图是要通过夸张的模仿来嘲笑俗套的狗血剧,后期由于制作上的分权,不同单集之间风格差异变大,剧集变得既像狗血剧,又像在反讽狗血剧,经常令人感到十分无趣;而在罪案剧这一面,我们则可以看到诸多充满新意的反类型设定(更易令人兴奋的部分):警探不再是传统的硬汉形象:Andy面对尸体脆弱到情绪失控而痛哭;FBI探员Dale Cooper开始依靠玄乎的灵性和直觉而非逻辑推理来破案(让人联想到其对后来韦家辉主导的银河映像罪案题材作品造成的影响)。在电视剧的制作过程中,Lynch不愿意迎合观众揭露结局的固执,也让《双峰》和其他大多数以揭露凶手作为结局的类型罪案剧区分开来:只有Laura之死成为永恒的谜团,笼络在剧集周围的超验主义气质和神秘色彩才能得以保留,那些Lynch式的直觉性影像表达才能更好地得以欣赏——因此,Lynch的电影必不能有一个明确且权威的解释。尽管Lynch最终失败了,《双峰》在第二季中途就按捺不住揭示出凶手身份,而由Lynch归来救场操刀的最后一集更像是某种不完美的补救,它用出乎意料的开放式结局保证了《双峰》的下限(让它不至于烂俗到底),却也注定了《双峰》难以达到它曾经可能抵达的潜在巅峰。

实际上,《双峰》的试播集就已经是它皇冠上的一颗明珠,除了上述提到的色彩鲜明的Lynch式的表演,它还体现在对于死亡的难以言喻的重视。Lynch非常钟情于《双峰》中的一个镜头,那便是学生们得知Laura死讯时,一位少女捂着耳朵,从教室里跑了出去。他在《双峰》的续作中多次使用这个镜头,可见他对这个镜头的钟爱。这个镜头也从两方面完美地诠释了Lynch的创作,第一,他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少女是谁,她可能是任何人,这又是一种充满灵性和直觉的影像;第二,这个镜头彰显了导演和他心目中的小镇居民对于死亡的重视。换句话说,小镇上的居民对于劳拉之死表现出的严肃态度。这正是Lynch非常欣赏的特质。

在隔年拍摄的电影版《双峰·与火同行》中,迎面而来的就是对于《双峰》电视剧的反叛,温和善良、讲义气有担当、处变不惊的基层警长(存在于影视作品中的范型)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腐败的警局,沆瀣一气、对于罪案漠不关心、热衷于炫耀有毒男性气质的警务人员,或许后者更夸张,但后者明显也更加接近现实,Lynch照例用放大器呈现他的现实主义视角。硬核阴暗的《双峰·与火同行》失败了,而二十五年后的《双峰·回归》则像是两者的调和品,它既试图满足观众的庸常趣味(一边讽刺一边满足),也大量地对现代电影、当代生活进行调侃,这种调和性质在双峰镇警局里体现得很明显:不像《与火同行》里只有坏警察,也不像前两季里只有好警察,《回归》的警局里警察好坏皆有,就像这一季里有好Cooper,也有坏Cooper。

但《回归》在戏仿和反类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除了对库布里克和昆汀的戏仿,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Lynch对于影视剧里常见“暴富情节”的反类型挪用。在如《西红柿首富》这样的电影里,主角的暴富通常是为了满足观众的意淫,为了爽。令我震惊的是,在《回归》第四集里,Lynch使用“暴富情节”来反射人物细微的情感变化,进一步寄托更宏大的社会批判企图。在剧集里,沉睡而呆滞的好Cooper(披着Dougie Jones的身份) 受到异世界Mike的指引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连赢三十次大奖,总奖金一共四十七万美元。由于生活赋予的重担,扮演妻子的娜奥米·沃茨在得知获奖以前总是处在某种主妇惯有的焦躁状态之中,观众感受不到她对于丈夫的任何真挚情感,有的只是埋怨、嫌弃、抱怨、指责。在解决了经济问题之后,通过对娜奥米·沃茨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进行精心操控,我感受到获得大奖前后这个家庭内部情感体现出的令人惊异的转变,从戾气十足、缺乏耐心、相互嫌弃到温情脉脉而充满爱意。在本剧的“暴富情节”里,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幻想得到满足,也不是暴富之后的迷失,而更多地因联想起现实中的匮乏而萌生同情:很多家庭大概只是缺钱而已吧,剥除了经济的困扰,某些丑陋的家庭关系也可以变得美好。Lynch想用“暴富情节”折射的不是人的意淫,而是让人反思现实中的匮乏造成的恶果,他绕过表现小情小爱的中产阶级电影的俗例(物质满足,家庭的问题来自于性格与情感;或者物质满足反而带来了问题),尖锐地指向问题的核心:对于很多美国人来说,问题就在于钱!解决了钱的问题,大家便可以相亲相爱。不需像复杂化的左派电影那样隔靴搔痒,Lynch对我们说,钱的问题才是最核心的问题。Cooper在赌场帮助的那位流浪汉老人在中奖以后之所以能和儿子修复关系,也佐证了这一点。在这里,他用天真到令人感到可爱的视角和反类型的手段触及了的深刻社会问题,因为演员的表演和人物的情感都是具有现实性的。Lynch诡异的影像往往又充满了天真的情愫,以及对简单的美好的向往(但表达对简单的期盼却往往要走一条复杂的路径)。他的最大魅力也就在于这种荒诞诡异中呈现出来的天真。

除此之外,《双峰·回归》对美国现实具有严肃性的关注是令人震惊的。在《回归》里,毒品枪支泛滥、家庭与社会暴力、严重的失业与贫穷、大众的道德堕落等等社会问题被Lynch用一种碎片化的方式,在游离于主体叙事之外的零散小段落直观呈现出来。他不试图解析问题背后的社会结构(像另一部伟大的美剧《火线》试图做的那样),而是用他的放大器直接呈现底层白人(white trash)的生存状态,在Lynch的镜头里,那着实是一群怪异到令人不安的白人(吸毒之后在孩子身边胡言呓语的母亲;在车里随便朝着餐厅放枪的小孩),虽然并非完全写实,但显然更加趋近于现实主义。从这个角度来讲,《双峰·回归》和《火线》简直就像是对照的镜像,白人对应黑人,“直观呈现糟糕的状态”对应“仔细剖析社会结构”。

小镇故事:对《蓝丝绒》的反对

谈到《双峰》,“小镇”是一个绕不过的课题。《双峰》的前两季描绘了美国西北部(华盛顿州)的一个偏僻封闭的小镇,以及小镇里类似于“熟人社会”的居民关系。在我的印象中,美国这类描绘封闭小镇的电影总伴随着某种对于恐怖的解释,看似宁静谐和的淳朴小镇的底部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Lynch在这个课题上却也持有独树一帜的见解。在第一季中,从Special Agent Cooper进入双峰镇之时,他对这个小镇就抱持着一种欣赏和亲近的目光。他最感兴趣的是小镇周围巨大的花旗松(The Douglas fir),是小镇和谐美满的社会生态。当Albert(代表大城市人的视角)对于这个小镇和小镇上的人不屑一顾时,Cooper坚定地维护小镇的居民,礼赞他们的平静。这是一种相对保守化的道德想象:Lynch的思考视角并不寻常,他并不因为小镇表面的平静与和谐认定底部潜流的邪恶更可憎,相反,他认为邪恶在哪里都是存在的,正是因为小镇或多或少还维持着某种封闭性和道德完整性才使得这种邪恶无从隐形,容易使人察觉——他的潜台词是,在开放的大城市里,邪恶(也就是Bob)或许是无处不在的,人们根本注意不到。这从剧集里,Cooper对于西藏封闭性和独立性的向往,也可以窥见一点痕迹。

《双峰》第一、二季描绘的小镇,总体来说,是一个完整自洽的道德共同体(就像西藏一样)。在Lynch最初执导的一个半小时试播集里,Laura之死在这个小镇掀起的情感波澜是巨大的,它震惊了小镇上的每一个人。我相信,这是Lynch最初的视角。然而,前两季并非Lynch的独立创作,Mark Frost的参与,还有众多导演、编剧的介入使Lynch最初的设想变得不那么整全。因此在第一二季里,一直有两股相互对抗的暗流,一股暗流想要让《双峰》重归小镇叙事,描绘封闭社会内部的肮脏和丑恶,而另一股暗流始终要强调外来者的影响,是这个外来者(Bob),就像某些东西打破了西藏的平静一样。对于Lynch来说,Bob有可能是指电视文化,也有可能是指外部文化的影响,但总体而言,他采取的视角是保守的。保守,但又是天真的。我想他厌恶现代社会的复杂,他仍然着迷于一些美好而简单的东西,这是他的可爱之处。《狗镇》对于美国小镇的描绘实际上高高在上的批判,既批判不切实际的(无法认识真实人性的)左派,也批判小镇本身的肮脏,但Lynch对这些人,或者这类人,或多或少还带着某种谦卑的态度,这是他值得尊敬的一点,这是一种不回避邪恶的孩子般的天真,他对于现状总体而言投注的是同情和警示,而不是批判。

总体而言,《双峰》前两季中小镇上的成人,无论遭遇什么样的烦恼,他们大致生活在一个可理解的世界中,Bob的入侵和Laura的逝去给他们稳定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震动,但是无论如何,婚姻关系、社会结构、道德基础是稳定的,他们对于生活、过去的认知是稳定可靠的,他们也很少有失控的风险。即使是婚姻出现某些问题,他们也不太试图用破坏的方式(离婚、决裂)去解决问题,而是无止尽地缓和、妥协(Big Ed不愿意去放弃责任感获得快乐;在没有得到Ed的承诺时,Norma不会直接离婚;Ben即使是为非作歹也仍然拥有一个家庭)。

在前两季,Lynch失去对剧情的控制以后,剧集故事变得青少年化,具体言之,它集中体现出一种强烈的对于青少年问题的忧虑。吸毒、贩毒、暴力与色情交易,这些事件大都是青少年自行完成,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和外界的联系要更紧密一些,因此他们受到的坏影响要更多。这或许符合电视剧的受众的某种惯有期待,但也是不够完善的,或者说,不够彻底。

如果《回归》在前两季的基础上做了什么工作,那么首先,Lynch在二十几年后采用了同一批演员去扮演同样的角色,重现曾经那个虚构的小镇,首先就造成了某种“少年时代”的效果,用强有力的影像形式让人感慨真实的时光流逝(影像的绝对真实性/现实主义在此突出了),不过却缺少了任何意义上的温情,宿命论和罪恶的循环、遗传被强化了。如果说前两季在忧虑青少年的问题,那么第三季就表现了这种忧虑的后果:那些为非作歹、不循规蹈矩的青少年长大以后会怎样呢?双峰镇明显变得更加暴力,毒品、枪支愈发泛滥,女性遭受的虐待比以往更加严重。从前两季跳跃到第三季之后,我们会发现,原来那个勉力维持的整全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了。几乎所有曾经的情侣、夫妻都分离了,Audrey不知所踪,勉力维持的小镇的道德完整性已经完全垮台了。Bobby和Shelly,这一部在前两季里并非被Lynch撮合在一起的情侣,已经离婚,他们的女儿再一次陷入男人的精神/身体虐待之中。在一个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里,Bobby出神地盯着那个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抱怨自己因为堵车不能回家的女人,她的孩子呕吐出粘稠的绿色液体,在那个时刻,对于Bobby来说,世界似乎变得不可理解了,(这是整个双峰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之一,表达了对于时代的某种惊诧:忽然发现Trump的存在)他好像还活在前两季那个世界里。

在《回归》里,小镇不再是一个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再有着或多或少、显而易见的联系。世界不再变得可理解了。同时,小镇也显现出内外有别的状态。曾经出现在前两季的人们,他们作为表征,用来或多或少来喻示对于过去的怀念,他们代表着某种稳定,无论是警长、Hawk、Andy和Lucy,还是Ben、Bobby,表现得相对反倒更显平静和正常了。在外世界里,Lynch用一种趋近于碎片化的方式来呈现这个世界,小镇出现了很多观众无法识别和无从识别的面孔,人与人之间变得陌生而疏离,他们的话语显得怪异、恐怖,有时甚至有些可笑。在Roadhouse里是一堆陌生人,戾气十足,男人随时可以对女人施加暴力,他们讨论的是毒品、枪支和各种不可理解的事件。封闭的小镇被打开了,充斥了缺乏社区意识、社会联系的陌生人朝向彼此施加着暴力和恶意,道德秩序分崩离析,勉力维持的小镇只剩下一点点老旧的废墟,这着实是对于现实的某种悲观态度。用可理解、有秩序的叙事形式再来呈现这个小镇(或者美国)已变得不可能,所以,展示一堆碎片就够了!如果延伸开来说,导演或许也在暗示着某种全球化的负面影响

《双峰》的政治倾向

不论怎样,《双峰·回归》是一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关涉现实却又不合时宜的电视剧。在剧集里,处处可见对于时代已逝的感叹,格格不入之感,这其中很难说不暗含着Lynch自己对于时代的悲叹和不满。Audrey被囚禁在导演设置无可逃脱的笼子里,她不断想要回到Roadhouse酒吧,但是又没办法迈出第一步,当她回到Roadhouse的时候,发现Roadhouse已经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那已经是一个不可回归的场所。暮年的Gordon Cole(即Lynch)和Albert在剧中不断地叹息,他们和新生代的Tammy之间明显隔着一道屏障,显然他们是怀旧的,但很显然,时光易逝不可追,大北方酒店的钥匙早已不再使用了。

Lynch仍然用老派的方法做电影,他也没有“追求进步”,去展现那些“先进”的政治意识,这大概是他自觉落在时代后面而慨叹的原因。这部电影的主要角色全部是白人,它在涉及现实的时候,展示的也是白人的困境,唯一让人留下印象的黑人是开车送好Cooper去赌场的那位女性工作者,但是她似乎对Cooper的处境抱有一种应付、迁就、漠不关心的态度,从始至终,她就是一个局外人,她丢弃了重要的道具:大北方酒店的钥匙。这其中隐含着一种很“危险”的政治意识:黑人就是与Lynch的世界格格不入。

就算Lynch没有显著的种族歧视思想,他在电影里的做法也是足够保守的,他电影里的有色人种角色几乎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只是某种模板。我们可以解释说这是作为艺术家的自觉和坚守,在今天动辄牵涉种族问题的美国电影中,Lynch的坚持和执着或许可以从“艺术至上”的角度做另一重解读:他不去表现他不熟悉的人物,或者他单纯觉得他们不美,他有他的局限性,这其实无可厚非。作为一个天真的、纯粹的艺术家,他不去表现那些他从未体会过的焦虑和苦楚,他的烦恼天生就是“白人化”的,虽然他时时刻刻想要跳脱美国白人社区和美国白人生活方式,但是他的解构和反讽永远首先还是建立在这样一种生活模式(白人的生活模式)之上的。

如何在左派电影的框架之外进行社会批判?Lynch的例子是罕见的。他在《双峰·回归》里是如此深度地涉及了美国的众多社会问题,但又跳脱了市面上所有最常见的框架,这是他作为艺术家的天才。从《双峰》前两季,到《与火同行》,再到《回归》,所有的道德思考全部建立在一种相对保守化,甚至可以说宗教化的路径上。导演更着力于描写“善/恶”,而非“对/错”,也非任何复杂的社会政治情况,包括问题、灾难背后的社会结构。Lynch知道,影像从来都只能呈现它本身,它是不具备深度的,它只能以直观取胜。在《双峰》系列里,人物的好/坏,善/恶,从来都是鲜明的,内生不变的。“善”与“恶”从来都不混沌、也不复杂,没有纠缠在一个人的身上,也没有任何道德困境。即使是Cooper,要表现他的黑暗面,也要制造一个Bad Cooper出来,而不是表现Cooper的evilness,这与其说是某种符号学或者象征主义的创作路径,不如说就是某种简单纯粹的世界观(一种很本真的性善论)。

Bob和Judy用来喻示对世界造成负面影响的神秘力量,但与此同时,Bob(尤其在第二季的第七集中)也是某种对人性产生怜悯而生发出来的东西,在Leeland死去的那一刻,他的惨像和挣扎让观众更多地对他抱有同情,而非厌恶,这是一种对人性的软弱的超出常规的理解与同情,对于人的超出常理的欲望的怜悯,一种剥离了“对/错”的观念,甚至是超脱了“罪与罚”的悲悯视角。

Lynch在电影和言谈里经常提及光明与黑暗的对抗。在接受《电影手册》采访的时候,他说过现在是一个黑暗多于光明的时代。在他心目中,也有光明的象征,那就是Andy和Lucy,这是两个伟大的电影形象,他们都是某种理想化的存在,在导演那里,Andy和Lucy代表了某种绝对的善良,或者说绝对不可能被侵染的光明,这也是为什么他让Andy担负起营救Naido(剧集里的无眼女)的任务。对于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可笑道令人荒诞的迟钝的揶揄,其实寄寓着相当的赞许和同情,甚至是羡慕,一种亲近而毫无恶意的打趣和调侃,你明显能感觉到导演那明显带有善意的目光,正因为Lucy连移动电话(mobile phone)都理解不了,她和Andy才能保持某种道德上的完整性(integrity)(这里同样也暗含着某些对于时代的讽刺)。但导演对他们也有一点调侃,Andy和Lucy不了解印第安人(Indian),他们用天真的口吻问Hawk有关原住民的愚蠢问题(而不怕冒犯)。但导演想告诉我们,他们不了解印第安人,但这不妨碍他们的善良。他想说的大概是,善良比正确更重要,因为一个像Andy那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坏事。Lucy和Andy让我们思考,甚至带有某种美式反智主义的色彩(即保守主义歌颂“傻子”的传统,《阿甘正传》《生活多美好》),是否聪明就意味着或多或少的邪恶,而善良又总是某种或多或少的迟钝和愚蠢,聪明真的是值得赞许的吗?在黑暗时代,至少勇气比聪明更重要,迟钝又善良的Cooper告诉了我们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