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导师

洗完澡回到房间,我发现小林总是在和什么人聊天,已经好多天了。她穿着舒适而宽松的睡衣,用她玫红色的绒布浴巾裹住头,松软的枕头垫在后面,整个人都塌陷进去,湿淋淋的,既松弛,又不容靠近。我们有点默契。每次看到她这样做,我便不靠近,要么也换一身衣服,跑到书房看书,过一小时再回来,要么就坐在梳妆台前玩手机,等她把手机放下,瞳孔和颈椎都放松下来,时不时侧过头来瞟我一眼,我再过去,和她聊个一两句,然后睡觉。

我想知道她在跟谁聊天。

小林没有密友,她讨厌同事,害怕老同学,只依赖我——这自然让我更喜欢她,平常她不愿和什么人在微信上长时间聊天,包括我,我承认,这给予我一种莫名安全感,所以最近不同寻常的事情让我坚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她那样专注,会是谁呢?

我知道她信任我,我不忍心破坏这份信任;我知道她的锁屏密码,但从过来人经验来看,偷看手机往往是争吵与分手的开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她考虑,我掩饰不住自己得知真相后或喜或悲的神情与姿势,我更不想看到她慌张的样子。

至少是现在,生活中没有出现情投意合的女人,我也还不想跟她分开。

我开始仔细分析:她的行为是间歇性的,在我们产生龃龉或争吵以后,或者之前,她都会有一段高频睡前聊天,持续三四工作日以后,又悄悄然恢复常态:在我这里,这成了一种彼此相互印证的信号,总让我意识到,有什么将要发生,或者让我在繁忙的工作间隙想起,有什么刚刚发生过。

这甚至让我在这份漫长而平庸的关系里,找到一丝苦涩的乐趣。

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每天晚上和谁聊天呢,我想起从前,便模仿起在我们最亲密阶段常开的饱含信任又心照不宣的玩笑:是不是有情人了?

那怎么可能,她说。

那是和谁呢?

下次再跟你说,反正不是男的。

那个度很难把握,如果再问,她就会感到难受,然后躲起来,去另一个房间睡觉,如果吵一架,她甚至会跑到她表姐家避难——我害怕这个,所以只好作罢;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撒谎,她只会用逃避和沉默表达情绪,用隐藏真相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所以我下定决心,要用更巧妙的方法打探此事。

说来也巧,我刚从好朋友 Y 那里,得到一篇公众号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详细介绍了一种神奇的催眠术,叫CR催眠术,是一对钻研灵修与心理学的法国情侣发明的,女的叫克里斯汀(Christine),男的叫热内(René),CR这个名字,总会让我想起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使我这个巴塞罗那球迷难免有所排斥。但朋友告诉我,他一周前刚刚试验过,从女朋友那里得知了一件他垂涎已久的无害的秘密,答案让他真心相信并且心满意足,而且从头到尾,他的女友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包管用的,他说。

Y 的描述让我心动,我开始仔细研读这篇文章,在文章末尾的链接里输入女友的生日,出生地,血型,星座,MBTI属性,心理疾病史,以及种种,从文章下方的“阅读原文”链接定制了一套专属于她的催眠工具,等待着哪一天邮寄过来,我便要用来试试。

恰至周五下班时分,我接到一家不知名快递公司发来的短信,告知我包裹已静置在家门口。是个好机会,我想。这天小林正要加班,我便久违地找个借口先走一步,留同事在工位摸鱼闲聊。

回到家,在餐桌上拆开包裹,我取出一层透明泡沫纸,泡沫纸内又是一层,层层叠叠,直到最内层,我才发现一个闪着光的簇新小铁盒,有点像小时候装卡牌的那一类盒子,外面印着绿地黑字的梵文和六芒星图案,使劲打开以后,我发现里面有三根香烟(细支,没有商标,墨绿色滤嘴),一只靛蓝色玻璃小瓶,一张折叠起来的说明书:

CR催眠套装 – 使用说明书

【成分】

催眠卷烟(三支),灵性精油(一瓶)

【使用方法】

    1. 使用对象吸入一支香烟后,5分钟内生效。
    2. 若当天未摄入酒精,生效后对象意识清醒,无异常表现。
    3. 事前2小时内,摄入酒精超过50mg,对象进入催眠睡眠状态,期间不可唤醒。
    4. 剪取对象少量头发烧成灰烬,与灵性精油充分混合成糊状。
    5. 将混合物均匀涂抹于对象太阳穴与人中穴位,三分钟后对象苏醒,但全身不能动弹。
    6. 对象将如实回答提问,催眠效果持续约30分钟。

【注意事项】

    • 对象清醒后,无此次经历记忆。
    • 严禁超量使用。

香烟?我有些狐疑。

曾经在网上看到,致幻毒品或者迷药就曾被掺进烟卷里,由不知情受害者吸入。它们是这种东西吗?思虑半天,我还是下定决心,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到手,不妨用用看,毕竟我是真想要知道那个秘密,在心里,我做好了打急救电话的准备,我相信,即使得知了真相,小林最多也就是离开我,几天后就回来,绝对不会多事去报警。

等待小林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思索着晚间应该采取的策略:有三支香烟,如果全让小林吸,她肯定会怀疑——以往我俩都是一起去阳台吸烟,所以至少要留两支,最好在吃完饭以后,她摄入大量糖分,消化道血液集中,脑部供血不足,容易被忽悠,在吃饭的时候,我再给自己倒一杯气泡水(假装是鸡尾酒),让她喝一杯真正的鸡尾酒。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八点半,她回。

辛苦了,今晚我做饭,等你,我说。

然后她甩过来一只头上有问号加感叹号的线条小狗。

随后又是一个爱心。

做饭的间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饭了——最近一年以来,大量时间我们都点着小区周围固定几家的快餐外卖,吃完就各自洗澡,躺在床上休息,我想起那种感觉,然后我感到很疲惫,又好奇,忍不住打开铁盒,自己抽了一根烟:很普通、很轻,是烟叶本身淡淡香味,没有什么香料味,跟一般的混合型卷烟差异不大,正是小林喜欢的类型。

她回来的时候,烤箱里的鸡翅刚刚成熟,外焦里嫩,刷过蜂蜜汁的表皮反射淡淡茶色光泽,十分诱人,我把鸡翅装盘以后撒上胡椒粉、辣椒面端出来,她也已经换上居家服,盛好米饭,静静地等待着开饭。

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可能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我做的饭,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她忽然变得很亲近,吃饭的时候,她没有坐到餐桌对面,反倒是挪到我身旁,有意无意地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说话,仿佛很孤独的样子,她给我夹菜,如果是以往,我会感到有些烦躁,但这一次我全都吃掉了,我们聊了很多,从学生时代的生活,聊到近来的苦恼,她告诉我,所里工作越来越忙,但因为项目关系,她和从前疏远的一位同事关系正在变好,在一次偶然聊天中,她发现两人都有编织爱好,也都在最近成为丁克一族,她们一同揶揄那些只知道交换育儿情报的年长同事,交流许多,感情渐增,同吃同走,她成为小林在所里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密朋友。

在小林讲述的间隙,我回忆起她以前说的话,她说那些选择和同事成为好朋友的人,大多都是迫不得已,他们没有真正的爱情和友谊,我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在表达对我的爱。

她有男朋友吗,我问。

有啊,她说,跟你差不多,所以有共同语言。

这样,我在心里想,她们肯定不少聊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她充满歉意地对我说。

什么事情。

我最近在做心理咨询,她说。

你怎么了,怎么没告诉我?

也不算心理咨询,她说,或者叫“情感咨询”吧!

在哪儿做啊,我问着,心里却想,为什么要做这个呢?

就在手机上,她说,每天睡前,你看到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跟人文字聊天,那就是在做情感咨询,刚才那位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位情感导师 T,人在美国,经验丰富,帮助她解决很多感情困扰,在我俩聊起感情的时候,她就把微信号也推给我。

我沉默不说话,心里想的是茶几上铁盒里那两支卷烟。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去找情感导师吗,她谨慎地问道。

我去厨房做两杯酒吧,我们边喝边说。

好呀,她说,看到我的态度,似乎放松了点。

但在秘密揭开后,我没有惊喜,反而感到一种无形压力袭来,仿佛那个答案背后,隐含着许多深层次的、积累已久的不满,背后是我的冷漠、残忍和不体贴,对她的处境的漠视,她将要一一说出来,而我,也有责任一一回应,否则就是逃避;折磨我的感受并不是将要被指责这件事本身,而是像是卡夫卡小说《审判》里的 K一样: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笼罩在未知“审判”状态下,被一无所知的惶恐和恼怒所折磨,这种感觉,我以前也体会过,但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

厨房里还剩下半瓶百加得朗姆酒,我拿出几片刚才洗好的薄荷叶,我把它们放进杯子里,撒上白糖,轻微地捣碎,兑上一点超市买的浓缩青柠汁,倒进冰块,再用气泡水灌满,做了两杯莫吉托端出去(自然,我的那杯没有加酒)。

她缀了一口酒,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勇气的样子,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喝了一口。

我看着她的眼神,坚定中透着一丝胆怯。

其实我准备跟你分手的,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说道,已经想了一年了。

一年?

是的。

——我竟全无察觉。

现在呢?

和咨询师聊过以后,稍微冷静一点了。

完全不想分手了吗?

也不是,她说,只是能够更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一年以前我们还幸福啊。

是很幸福,她说,但是会有很多折磨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回应她。

你想知道吗?她问。

想抽烟吗,我说,抽着烟说,能放松一点。

其实是你紧张吧。

是的,我说,被你发现了。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呀,她问,我们都好久没抽烟了,哪来的烟?

当时是为了备孕,后来你不都改变主意了嘛。

是啊,现在一点也不想了,她微笑着。

但你也一直没抽过了,她说。

同事从韩国带回来的外烟,给了我几根,还挺好抽,要不要试试,我说。

好啊,她说。

我们一起在阳台浓密的绿植边抽完了那两支烟,抽烟那几分钟,想起今天的发生的事情,我忽然觉得她很陌生,我好奇,那位心理咨询师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而她呢,似乎只是酝酿感受,也有些情怯,并未主动开口,可能也因为吸入比较猛,药效上来相当快,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我就看到她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显得十分困倦,随时就要陷入深度睡眠,隐隐约约还觉得那是酒精的作用。

今天状态一般,失去意识以前,她扑过来,在我耳边轻柔地说,工作太累了。

她不设防的状态,和低语里的亲密感,唤起一部分久违的回忆,使我感到难受。

我把她抱到床上,拔下她几根头发,她刚染好的栗色头发底部已经长出一截黑色发根,那一截黑色让我有些胆怯,但我还是拿出火机点燃,看到燃烧着的头发飘上空中,然后下坠……我在桌子上将头发的碎屑、灰烬收集起来,涂抹到精油瓶顶部的金属珠上,旋一旋,让它们混合均匀。

试剂黏黏的,散发出一种令人惬意的玫瑰精油香味,只有一点点淡淡的刺激性回味,有点像汽油,又有点像一种令人熟悉的消毒剂,但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我拨开她的头发,将精油小心翼翼地抹到她的太阳穴和人中上。

过了三分钟左右,她睁开眼睛。

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坐起来质问我,或者,她还是不是那个刚才跟我对话的那个她?

我不确信。

她睁开眼睛,眼神并不惊恐,而是平静,但她丝毫不动弹,也不说话,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凭直觉,我认为她现在应当仍游离于意识之外,却能够读到自己的内心。

为什么想要跟男朋友分手呢,我问了她第一个问题。

——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她只是轻微地张开嘴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用梦呓一般的语气对我说。

跟初恋有什么关系,你和他过得不幸福吗?

——他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尽管其他同学不那么想,但我觉得他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我很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两人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周围的人都羡慕我们;

我们同居六年,大三那年,我和他就借着实习机会搬出去住,那时候,他经常给我做饭,我负责其他家务之类,下午不上班,我就在家扫地拖地,整理整理厨房,换窗帘,把盆栽搬到阳台上去晒太阳,或者就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等他回家,说实话,那种期待的感觉美好到现在还能治愈我。

我的家教很严,那是我第一次从父母——尤其是母亲——的掌控中摆脱出来,我不是我妈眼中的小孩了,我和一个同龄人一起,钻进另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私密小世界,而她一无所知,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阶段。

在此之前,这种感受还能以另一件事作为标志。

我是N城本地人,大二结束的暑假,我爸妈去欧洲度假两周,我家的房子空出来,在那段时间里,我把他从学校喊到家里住下,每天一起看电影、散步、做饭,一起找实习投简历,吃着炸鸡和可乐看综艺节目,躺在沙发上拥抱着说心里话,在我爸妈做过爱的床上做爱,用他们用过的避孕套,下楼散步的时候,他就像做贼一样,害怕被邻居看到,看到他每天洗完澡以后,小心翼翼地收集自己的头发,担心留下任何痕迹,或者因为我父母随时可能破门而入而焦虑,我就感到很幸福。

他的焦虑为什么会让你幸福?

(这件事,我本来都快忘了。)

——那段生活里有一种冒险的感觉:尽管冒险的是他,但那也是我,那时候,我们是一体的。

我很胆小,也懦弱,但我喜欢冒险: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冒险,再合适也不过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和他过得不幸福吗?

——现在?从世俗眼光来看,仍然很幸福。他对我很好,有一些缺点,我不再像以往那样迷恋他,但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这很难得;我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刚开始很好,最后都归于平静,甚至是乏味和平庸。

我知道这是个现实,T也告诉我这一点;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分手。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只谈一段恋爱。那好可惜。

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我就只会深入地接触他这一个男人。

T 引导我勇敢地说出这句话:这种生活很可怕。

是他不够好吗?

——不是他不够好,恰恰是他太好了。

他观察我的行为,及时采取行动,化解无形的矛盾,有时甚至使我无法察觉。

他从没有赋予我分手的决心。

他不好的地方在哪里?

——他只观察,不交流。但我确实有点害怕正面交流,会逃避,说起来,这应该是我的责任。

他太害怕有剧烈矛盾—— T 告诉我,也许“伤口”,是爱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觉得我之所以想要分手,也许正是渴求身上能留下伤口。

那你想要结婚吗,即使不要孩子?

——我想要结婚,但不是和他。

但如果他是最后一个,我会和他结婚。

但我不希望他是第一个。但他恰好是第一个。

为什么不去先喜欢上别人,然后再分手?

——我很害羞。

我不是那种能够主动勾引别人的女人,我希望自己是,但我不是;如果我有一段关系,就会好像被锁链缚住手脚一样,动弹不得。

大多数人会识别出我的状态,变得无法接近我,或者从一开始就打消念想,我不喜欢那种不挑食、谁都去撩一下的男人,他们也许会找我,但我看不上他们。

也许有些人是先感到寂寞,然后出轨、分手,但我,只能先分手,再感到寂寞。

这方面,我和他很像,如果处在亲密关系之中,便很难爱上另一个人。

有喜欢的人吗?

——现在没有。

在他创业失败以前的两年,我曾经喜欢上一个男人。

那时候因为他太忙,我过得就像单身一人,非常自由,在读书会,我认识了那个男人,总是和他见面约会,几个月以后,我对他表白,他并不喜欢我。

我和他拥抱过,但没有做过爱,我们聊得很深,我几乎告诉他我全部的生活历史,他也一样。

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他不喜欢我的身体,只喜欢跟我聊天。

有一次,我去海边冲浪,男友以为我是一个人住,其实我和他住在双床房里,喝酒、听歌,聊了一夜,我们聊得很开心;但为了应付他,我去楼下单独开了一间房和他视频聊天,他还以为我一个人去的呢。

那天晚上,我觉得已经和他足够亲密了,鼓起勇气爬到他床上,想要和他亲吻、做爱,但他并不喜欢我。

想要分手也是从那开始的吗?

——是的,分手的想法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萌发:我想过要跟他解释这件事情,但我没法说。

我觉得他不会理解也不会接纳这样微妙的关系,这也是我想要分手的重要原因。

怎样才能让你放弃分手的想法呢?

——怎样也不能。

我最近才意识到,即使出于理性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也不得不带着分手的想法过一辈子。就像他无法摆脱刻在基因的剧烈嫉妒心——想要全然拥有我一样,我也无法摆脱对新关系的渴望,这是我们的宿命。

拥有平静的幸福生活,不就是大部分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我不否认和他在一起很幸福,但“幸福”这个词对我来说过于平庸,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胆量对任何人说这句话,除了T。

她说,如果我要继续跟他在一起,我会不断地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想要跟他分手。

她让我想清楚。

但如果分手之后找不到真爱,反而会痛苦后悔。

——是的,也许我分手以后会很惨,会被人欺骗,被家暴,变得满身创伤,孤苦伶仃,但在此刻,跟我现在的生活比起来,那些惨痛的画面甚至更有吸引力。

听到这里,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感到很难过、很绝望——她感情态度的坚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只不过她胆怯、不善于表达,所以一直被自己,也被我蒙在鼓里,我想看一眼手表,看还剩多长时间,自己还能问几个问题,却忽然发现自己眼睛是闭合着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是啊,刚才我听到的全是言语,竟然忘了追踪表情、动作和画面;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斜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窗帘半开,随风飘动,一丝清晨的阳光从南边射进来,茶几上还剩两只酒杯,其中一只已经被洗过,只剩下我喝过的那只,我一动不动,静静聆听屋子里的声音,在卧室深处,一切是那样寂静和黑暗,仿佛另一个人从未存在过。

你在吗,我有些惶恐,张开嘴喊了一声。

我只听到一个声音,那是我自己。

你在吗?

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后来我告诉别人,我的男朋友自那天以后,就彻底消失了。

他带走了衣柜里自己的衣服,鞋柜里的鞋,他的游戏机,他的玩具手办,他的茶壶和茶杯,他用来和我玩性游戏的情趣玩具,他的身份证、户口本、驾照和护照,港澳通行证和学历证书,他的电脑,牙刷,充电器,他的篮球和冲浪板,他的车,他喜欢的书籍与杂志,他常吃的药,我送他的毛绒玩具,机械键盘,他的脚印,他的头发——我想象着他像很多年前在我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收集属于他的每一根头发,去假装他好像从未存在。

他可以带走属于他的一切,反正我们没有结婚。

他真的带走了一切,除了放置在茶几上面,酒杯左侧的铁盒。

在以后的很多个梦里,我总是幻想,在他走之前,用另一支——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用来催眠的烟,在我身上留下一道赭红色的烟疤,那时候,因为我还处在催眠状态当中,并未被惊醒,却记住了疼痛感,后来,和另外一个男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爱抚着那伤疤皱缩的凸起部分,感到很满足,尽管这伤疤从未存在。

我的男朋友是素食者

I’ll be your mirror

Reflect what you are, in case you don’t know

  • Lou Reed

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男朋友是一个素食者。在认识他以前,我身边几乎没有这样的人,大学时候,班长是回族,和他吃饭受一点限制,但那也仅限聚餐时不吃猪肉而已,牛肉呀,羊肉呀,随便吃,而且我还更喜欢牛羊肉呢,淮北的羊肉、羊杂汤,新疆的手抓羊肉、烤羊肉大串,或者潮汕的牛肉丸、牛肉火锅,这些都是我大学时期的最爱。可认识他以后呢,我们就再也不吃肉了。不仅他自己不吃肉,他也不让我吃,为此还会跟我冷战。有些时候,我背着他和朋友一起撸串吃火锅,每次回来都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他那狗鼻子肯定能闻到我身上的“肉味儿”。那些夜晚里,我总要先去闺蜜家洗个澡,然后把衣服都洗一遍,烘干,那样,他就闻不到了;洗澡洗累了,我就在闺蜜家睡觉,和她抱在一起聊个整夜也很舒服;也有一两次,闺蜜家来了男人,她提前告诉我,我就只好灰溜溜回家,趁他睡觉,在外面先洗好澡、换衣服——他总是睡得很沉,听不到洗衣机甩干的声音,我换上全新的、完全没有被烧烤的油烟或者火锅的雾气沾染过的衣物,偷偷爬上床,抱一会儿他,然后转过头去自己被窝里蜷着,就这样睡到天亮。

那时候我们住在深圳,我刚搬进他家的时候,他正住在龙岗区城中村一间公寓套间里,在附近写字楼上班,就那几年,街上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尘土飞扬,干完一天体力活以后,工人大叔们需要补充能量,所以周围全是高热量快餐,根本吃不到什么素食,我们这一条街,隆江猪脚饭就有三五家,还有大把黄焖鸡米饭,或者麻辣烫,杨国福麻辣烫,张亮麻辣烫,就那几个你熟悉的名字。

周末呢,我们就出去下馆子,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跟你讲,深圳的大小素食餐厅,近的,远的,贵的,便宜的,高端的米其林餐厅,梧桐山上佛堂的斋饭,写字楼里的健身素餐,我们几乎都摸了个遍——贵的吃不起,便宜的早就吃腻了。

哪天高兴了,我也会给他做一点饭,比如说煎豆腐,把豆腐用一层薄油煎得两面金黄,不回锅炒,也不像家常豆腐或者葱烧豆腐那样调出浓郁的酱汁(这也会让他想到肉),然后勾芡浇上去,只简简单单撒上一点盐、黑胡椒碎,再挤几滴柠檬汁,就很好啦,他也很喜欢,我是四川人,有时候呢,我也会做凉拌茄子,茄子焯一遍水,用蒜汁、红油来拌,但吃完总是后悔,因为茄子糯滑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会让我更想吃肉,我就趁他处理工作,穿着睡衣,偷偷下楼,溜达溜达着,随随便便吃一个凉拌口水鸡,然后回家,径直钻进浴室刷牙漱口。

说到底,摊上这么一位男友,闺蜜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她们在我面前的吐槽,如果堆起来,已经能把深圳湾给填平,但我自己倒没有那么介意,我觉得,我的男朋友蛮好。在我心里,除了不吃肉,他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对我很好,对我家人也好。他很温柔,几乎不对我发脾气,我最开始喜欢他,就是因为我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温柔、不爱争吵和说教的男人,那几份 HR 工作,我干干停停,两年辞职三、四次,每半年就要在家休息几周,时不时给自己放个暑假,他也从不抱怨,只在外面默默赚钱,支持我在家躺平,疗疗工作的伤,或者资助我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说去学一门乐器,或者参加一个舞蹈训练营。

我们两个人都很宅,喜欢看电影,每到周末,窝在家里看一天电影也没问题,在无数个春夏的周六日午后,他靠在沙发上,我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喝着冰饮,安静地看我们热爱的导演拍摄的电影,别提有多幸福了。

他非常不善于表达感情,这我知道,但他很爱我。

在一起的两三年里,我们闹过一两次分手,分开还挺久。在分手的间歇期,我去土耳其玩了一趟,有人根据我俩社媒互动知道了他男友的身份,就给他打诈骗电话,发过去几张用 deepfake 技术合成的换脸照片,在照片里,我躺在伊斯坦布尔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病号服,身上插满管子,看上去奄奄一息,就要没命了,那一刻,因为时差,我早已熟睡,他在给我打了上百个没有通的电话以后,毫不犹豫地给那人转了九万块钱。

回国以后知道此事,我没有像许多精明的女朋友那样抱怨金钱的流失,也没有激烈地表示感激与爱意(他会害怕),我只是默默地体会被他的爱所包裹着的滋味,带着行李,敲门回到他的身边,我觉得他能够读懂我的沉默。

——我问自己,我需要解释吗,我答,我不需要。

(你知道,我自己当然是一个更爱说话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只能自问自答)

他爱我,我爱他,我想这就够了。

如果,如果,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如果你一定要追问,这些连我闺蜜都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我觉得,我可以说,他的性欲比较低,他并不阳痿,或者性冷淡,从背后抱着我的时候,他也会不自觉地勃起,并且跟我做爱,频率一周怎么也有一两次,但怎么说呢,每一次我都感觉不到他的热情。

做爱的时候,他就那样抱着我,按部就班地爱抚我的敏感地带,等湿润了再插入,一开始我就发现:他不喜欢和我接吻,亲热的时候,他把头伸到我脖子后面抱住我,像机器人一样抚摸我的身体,从背到臀,他的手指总是干干的,像三百目砂纸一样粗糙,说实话,那个过程我并不享受,但这一切还是行得通——你知道的,我很爱他,而且我跟你说过,光靠想象我就能让自己进入一点状态。

他从不亲吻我的脖颈,也很少真正舔舐我,也就是说,我身上不会留下一丝他的口水:他说过,他很讨厌人的体液,所以在爱抚的时候,手指接触到我私处分泌的粘液已经是他的极限。

以前我喜欢两个人的身体腻滑贴在一起的感觉,尤其是夏天裹着汗液做爱的滋味,但他总是干干的,像枯叶一样,我隔着内裤揉抚他下体的时候,上面自然也会有些许分泌物,但在那以前,他早已先把套带好。

做完爱,他绝不会想要再来一次,而是利用我趁余兴自慰的功夫,立即跑到厕所,把下体洗一遍,再把避孕套给扔掉,我甚至怀疑他在厕所也会把避孕套洗干净,因为有一次我忍不住打开了浴室的垃圾桶,发现套套正在上方,里面几乎一点气味都没有,只剩一股橡胶味。

有时候,我觉得橡胶味就是他的味道,因为除此之外,你几乎闻不到他有什么体味,他也不喷香水,也许就连他的精液也是没有味道的。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你会忍不住问我。你上次问我,我到底有没有认真询问过他,或者偷偷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不吃肉,以及为什么在做爱的时候,他不喜欢亲吻和舔舐?就像你特别擅长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难道在他面前,我也只是一堆腐臭的生肉吗?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所以我开始努力地寻找事情的真相,我承认,在认识你以前,对这件事情,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逃避: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他吧!

正式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问过他,而且很早就问过,上次你应该就能意识到,我可是一个善于问问题的女人,毕竟我是学新闻出身的,那时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尚未亲密,我说,学长,你到底为什么不吃肉呀(他是我校友,但上学时我不认识他)?他告诉我,他小时候被狼狗咬过,一条黑黑的大狼狗,凶猛无来由地扑过来,从他的小腿脚踝靠上处,狠狠撕掉一整块肉,他拉起裤腿,我看到他腿上深厚的橘色瘢痕,他说他还记得狼狗在自己哭声中叼走那块肉时血往下滴的画面。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愿吃肉了,他说。

是害怕,我问,还是就吃不下。

一吃肉就犯恶心,止不住地吐。

懂了,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对我说,家人以为我是害怕,我爸觉得我不够勇敢,也骂我,也劝我,都没用,我妈试着把肉做得更好吃,但不管她怎么做,我只要一吃到肉,闻到肉腥味,二话不说,立马就吐,吐得家里到处都是。

到后来我妈是拿我没办法,家里连香肠都不晾了,他说。

很合理,对吧?严重的创伤导致心理恐惧,心理恐惧演变为某种生理的恶心,进而演化为对腥臭的血液乃至一切体液的厌恶,一开始我真以为是这样,就像一篇流畅的心理小说一样合理,但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跟他父母吃饭,当我趁他不在问起这件事情,很合理,对吧?严重的创伤导致心理恐惧,心理恐惧演变为某种生理的恶心,进而演化为对腥臭的血液乃至一切体液的厌恶,一开始我真以为是这样,就像一篇流畅的心理小说一样合理,但我完全没想到,后来我跟他父母吃饭,当我趁他去结账问起这件事情,他们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记不起这件事曾经发生,随后也说得含含糊糊。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甚至感到有些生气,因为我觉得他在骗我,但回头想想,即便是撒谎,他们也是一家人,肯定会事先对好台词,所以这一切都只让我更困惑。

也许事实会有出入,他说,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被狗咬过。

被狗咬过,还撕下来一块肉,对吗,我追问。

我耍了脾气,跟他争吵,直到最后,他才承认,事情并不全像他此前所说的那样简单,于是,他就像给自己的老故事打补丁一样,告诉了我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如此真实,既使我惊讶,又令我心疼。

让我卖个关子:这个故事,我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话说回来,我自然也有过种种猜想,都是从网上看来的,比如说他是个同性恋,我是同妻,他只机械地完成性爱任务,就出去寻欢作乐,当时我想,一个素食的男同性恋,这也太有趣了,他的情人受得了他吗?

在茫茫人海中,他能找到另一个中国男人陪他吃素吗。

也许是外国人?

不过回头想想也合理,或许他只用 dating app 速食,只约炮,不吃饭。

由此推断,不吃肉有可能只是个幌子,我早就知道,他的眼睛和嘴唇不善于撒谎,因此做爱的时候也就无法假作真心和我深度接吻,素食只是用来解释他不接吻的托辞,但那样代价也太大了,我实在无法理解。

还有一种可能,也是在网上看到的,他有可能染上HIV,因为害怕我也染病,他对体液的接触才如此敏感而小心,连亲吻都不敢。

但我看过他公司邮过来的体检报告,指标一切正常,完全没有提到任何传染病,更不用说HIV,如果他真感染了 HIV,那他是怎样绕过体检的呢,再说,我从来没看到他吃过任何治疗艾滋病的药物,我工作经验少,我不知道,体检报告会包含HIV的检测结果吗?我要你下一次讲给我听。

有一次做完爱,我趁着他刚洗完澡,慵懒不堪躺在床上,身体软糯而温热,快要沉入睡眠而缺少防备的时候,就趴在他的身上,有意地轻轻咬他一口,嗲嗲地问他,亲爱的,你说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亲亲呀,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告诉我,以前高中谈恋爱的时候,和初恋接吻,初恋心急,把他的舌头咬破,一丝温热苦咸的血钻进他口腔,没想到他就突然晕倒,人事不省,躺倒在学校礼堂的厕所隔间里,被保洁阿姨所解救,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接吻了。

我在心里想,这个故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所以,我又问他,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害怕血呀?

他不说话。

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我又问。

他就睡着,依然不说话。

躺在他身边,他是 HIV 携带者的可能性又在我脑海中放大,因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知音》杂志的一篇狗血文章,讲的是一个地方官员被企业家派来的蛇蝎美人所害,在一次热烈的接吻中,两人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官员染上艾滋病,由此踏上复仇之路,最终成功雇凶杀死了企业家,也包括他的蛇蝎美人,自己也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那天晚上,我又偷偷爬起来,检查了他的体检报告。

后面几天,这个故事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所以就连我自己,也再没有和他接吻的意愿,睡觉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碰他,进而抱他,一抱就抱好久,很矛盾,但那还是让我感到亲密和安全,我会用我的嘴唇碰碰他的,然后用舌头在他胳膊上画一个问号——以示抗议(反正除了涉及吃肉问题,他从没对我发过火),然后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面安心睡觉。

认识你以后,我才愈发意识到,从他那里,我感受不到激情,你对待我身体时释放出来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在他身上完全没有: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偶尔允许自己进入极其轻微的忘我状态,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吃素有关,但更让我好奇的是,他的沉默,沉默背后真真假假的创伤,他现在就像有一本有趣的小说,而你,就是伴随着小说的音乐(我这么说,你会生气吗?我还不够了解你)。

说出来,你可能会嫉妒。

但我必须要说,这神秘感,好像反而让我更爱他了,我想,你一定能懂我,因为我也喜欢你强烈的好奇心,而他没有。

我承认,我没有你那样聪明,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想象不到可以偷偷喂他吃肉。按照你的教导,这一周,我都试着把牛肉干用破壁机给打碎,掺入到他早餐喝的燕麦粥里,我本来也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颗粒物(如坚果碎),所以在口感上,他是喝不出来的。

周一,他完全信任我,所以他就坐在那里,一勺一勺,乖乖喝完了一碗燕麦粥。

你猜结果怎么样?喝完以后,他还真的呕吐了。

他下班回来告诉我,他吐到了车上。我想,这或许代表从吃肉到呕吐有一定延迟(跟他自己描述不符),但我并不相信,所以我要下楼走进停车场看看,我发现,车里真弥漫着一股呕吐物浓郁的酸苦发酵味,他吐在了副驾驶,还没来得及彻底清理,我感到内疚,就上去拿东西,帮他一起做了清洁。

周二,反应速度变快。他吐在电梯里,我让他先走,我自己留下来清理秽物。

周三,他终于吐在了自家马桶里,没造成任何后果。

我的直觉是,他知道自己吃了肉,他也知道我在试探她,他知道我想跟他沟通,想让他说真话——还记得那个问号吗,我太知道应该怎么跟他沟通了,一句话:怎么做都行,唯独不能直接问,但他什么也没说,我用愧疚、怜悯的目光盯着他看,甚至还带一点泪,期待他能主动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也并未给我提供任何信息,只是温柔地看向我,然后离去,在他走的时候,我都快要哭出声来了。

他走之后,我独自待在家里,感到更难过了。

从前,就算我少少吃一点肉,被他发现,他也会不高兴,跟我冷战几天,或者在我的逼迫下,跟我吵一架(用小红书上流行的术语讲,他有点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然后我哭,然后他哄,然后我们抱抱,然后和好如初,现在,我每天就像下毒一样,偷偷喂他吃肉,他每天都呕吐一遍,可他呢,事后一点情绪反应没有,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我的直觉是,这件事很大,大到超乎我的想象,大到完全没有办法利用一次争吵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敢告诉我,但我知道,他又想告诉我,所以除了这样的方式,我想不到用什么其他方式能撬开他的嘴(他的心)。他们和我们不同,我们像香蕉,轻轻一剥,就能剥开,还能够软绵绵地黏到对方身上,他们这样的人,如其所是,就那样坚硬地存在着,像核桃一样,是你让我正视,也许只有用阴谋,甚至暴力,才能真正让他们打开自己……

但我又觉得好难过,为他感到难过,因为我感到,这一次,他是真正受到了伤害。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周三晚上,我跟他上了床。第一次,我从性交中感受到他强烈的情绪,他没有吻我,也仍然带了套,但对我来说,今晚的他完全陌生,因为他身上显然还蕴含着一种隐秘的愤恨。

在性爱的酝酿阶段,他的动作还像往常一样,有些弛缓木讷,有些机械,但渐渐的,不知不觉,他明显比以往多了些情绪,他急切地想要脱掉我的衣服,甚至要试着将内衣给直接撕开,但他忍住了,我能感觉到,他还在控制自己,他的手在发抖。

那时候,我还有点挑衅他的意思。

我抬起手臂,用手指轻佻地戳了戳他的额头、胸口,想要激怒他。

但没想到,我立即被他按倒在床上,完全无力动弹。

他将我翻过身去,用右手锁住我被反剪的双手,用右腿压紧我的膝盖窝,然后伸出另一只大手,攥住我的后脖颈,将我死死压在床上,我很瘦弱,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那一刻,我感到愧疚又害怕,好像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忽然改变,而这变化又与我有关,那种复杂的情绪体验让我都没有心思挣扎,只能消极而麻木地,像一具瘫痪的肉体一样,躺在他漆黑的阴影下,等待他的处置,我感到很绝望。

游戏结束了?

然后,他将身体的重量压在我身上,用右手使劲揉抚我的乳房,左手伸到我脸部,用巨大的力量揉捏我的下巴,肆无忌惮地拧我脸颊上的肉,我闭上眼睛,有一瞬间,我的眉骨、颧骨那里传来剧烈的钝痛感,偶尔是脸上的剧痛,他干燥的手指蠢蠢欲动,从我的睫毛上方粗暴地扫过,随时可能捅进我的眼球,把我给弄瞎。

我想到许多血腥的电影,不敢乱动。

等到他将我翻过来,我才睁开眼睛,从他的指缝里,我看到他恶狠狠的充满仇恨和戾气的眼睛,但他却没有看向我,而是木木然盯向我的侧面,或者说:枕头、墙壁,虚空?

还是某个人?

在那令人不适的疼痛感中,我意识到,他虽然已经开始释放情绪,却仍然在逃避我的目光,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他——他还是他,我体会到一丝绝望的安全感,他不会伤害我,他还是他,我在脑海中对自己讲,但随之而来的疼痛感又让我清醒:

他还是他吗?

或者,他就是他。

这就是他?

然后他开始咬我,像一头受伤的小狮子那样,在我的肩头、胸口和背部留下鲜红齿印,甚至带出血丝,我看不到,但我想象到他牙缝里带着血,想到自己胳膊上、脸颊上的大块淤青……我感觉到他越来越兴奋,嗜血野兽一般扑到我身上,然后我开始意识到,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愿意吃掉我,这一切都不像是游戏——不像我预想那样轻轻地放开天性、小心翼翼地纵容内在的疯狂,然后沉浸在愉悦的角色扮演之中;今天夜里,一切都更像是真实的生活,让我感到恶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内部没有涌现任何生理兴奋,他很凶暴,但不熟练,整晚都显得局促而急躁,在准备插入以前,他先是像往常那样抚摸我,想让我湿润起来,但我只感到紧张、恐惧与难过,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流着泪,有一瞬间,我想要挣扎,离开床,离开他,他掐住我脖子,轻轻一用力,我就觉得快要窒息,死掉,我无声,放弃挣扎,他失去耐心,生硬地进入我的阴道,全程都非常疼痛。

可以这么说吗?那天晚上他深深地伤害了我。

或者更严重一点,他强奸了我。

你同意吗?

毫无疑问,如果我去报警,他必定会坐牢。

结束之后,他将我扔到一边,一言不发去了浴室,几分钟以后,我感到下体绵延的撕裂般的疼痛,开始止不住地流泪,我流泪,不仅因为自己受了伤害,我还感到内疚,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才受到如此惩罚一样,我不喜欢自己这样想,但我没有办法抑制这种想法。

如果我没有喂他吃肉,这一切会发生吗?

是我不够了解他吗?

我同时也忍不住因为我们的关系感到难过,我觉得我们完了,我忍不住这样想——

一切都必须中断。现在。

但我还是发了疯似地想知道他发疯的缘由。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怎样,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多么温柔而脆弱的人呀。

不论如何,我都要接近他。

我不敢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甚至我自己,但我确信,它又比任何想法都更真实。

我该怎样解决这个矛盾。

除了那不詳的睏意一再被混淆以

多愁善感終於讓一切變得

需索無度——我們真的是不能

這樣不顧一切地尋找自我下去的啊

——《一個這樣一個又一個三天兩夜》,夏宇

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还是告诉了我。

等他回到卧室,看到我在床上哭泣,仿佛灵魂入壳一般,忽然恢复到平日正常温度,说了些话,想要抱住我,我躲开,蜷成一团背过去。我告诉他,我偷偷喂他吃了肉,他说他早已知道,但不知该怎样应对,他无助,害怕质问,怕失去我,只能选择沉默。我说他已经失去我。他说他不是这样,是肉让他变成这样。

我还可以相信你吗,我说。

可以,他说。

我说两个他都是真实的,只是后一个他过于真实,实在让我难以承受,我告诉他,我感到难过不仅因为他在身体上伤害了我,也因为他欺骗了我,也因为我觉得平日里和我相处的他不是真实的他,他的温柔也不是温柔,温柔的背后,是强烈的抑制,不是爱,我说他的温柔是虚假的,我说他的本质是暴力,说完这句话,我哭得更厉害,我说我要送他去监狱,他无言,我说他并不爱我,我说对我来说,他不停地编造故事,他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他是我吹起来的泡沫。

报警以前,你还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他问。

我说:

我想要知道一切,然后离开他。

然后他给我讲了第四个故事。

他说他还记得,很久以前,有关他童年的创伤,他跟我解释过他父母和他口径不一的缘由,他说过,我看到的他的父亲母亲实际上并不是亲生的父亲母亲,他们只是他的叔叔婶婶,而他真正的父母,早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二十多年前,据叔叔说,他们跟着一个传销团队跑到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警察在几年前还给叔叔家里打电话,说他们在境外从事诈骗,让他劝他们回来自首,在他六岁那年的暑假,他们若无其事地把他托付给叔叔,正因为如此,叔叔和婶婶才对他六岁以前发生的事情语焉不详,他们又不愿意在我面前承认他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因为在老一辈人看来,那种陈述极有可能会给我造成不好的印象,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没有子女,寄望于我们未来的婚姻。

这是你知道的部分,他对我说。

这也是我上次讲给你听的故事,我不知道的故事是,他的叔叔并没有照顾他多久,在他七岁那年,他和婶婶就一起去广东工厂打工,把他寄养在一个朋友家里,很快,他叫他的叔叔爸爸,叫他叔叔的这个朋友叔叔。

叔叔和爸爸住在同一个小区。

然而叔叔,他不知道爸爸是否清楚,其实是一个恋童癖,在那两年,他逼他以各种方式和他性交,比如从后庭插入(仅有一两次),或者让他用大腿,或者用手帮他解决,或者每天早上,只要叔叔的老婆不在家(她经常出差),叔叔都要他跪在床前,给他口交。

他说叔叔又脏又臭,他很少洗澡,下体总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每次他勃起的生殖器伸入他口腔的时候,他总是感受到一股带着窒息感的无助,因为叔叔会有意把阴茎伸进他喉咙的最深处,直至他濒于窒息,所以上课的时候,他经常干呕,他的同学们嘲笑他,说他像个孕妇,后来,叔叔习惯让他吞掉射进口腔里的全部精液,他没有一次不感到恶心,在他八岁那年,叔叔常常告诉他,他是一个累赘,他父母不会再管他,他会不停蹂躏他,然后找一天晚上把他给杀掉,埋在老家的后山上,防止他长大报复他,他感到害怕,他说后来他一想起精液和男性生殖器的味道,就感到恶心,他害怕任何粘稠的液体,哪怕是酸辣汤里的芡汁,或者浓稠的醪糟米酒,甚至是白粥,后来,他长大,他也厌恶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也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同性恋,他对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充满恐惧,他害怕口交的场面,他害怕嘴巴。

十二岁以后,他上初中,住在学校,妈妈患了肺结核,从广东回来养病,放假的时候,他就住回爸妈家里,叔叔也不再侵犯他,但叔叔从此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走到街上跟他打招呼,有时还去他家吃饭,和爸爸妈妈有说有笑,好像忘了这件事情,他第一次对人感到诧异:为什么人可以这样?那时候,想到要见他,他还是会浑身发抖,所以每次坐车回到家附近,他都会心跳加速,低了头拼命地往家跑,到家就不再出门。

高中,他们搬了家,叔叔逐渐消失在生活中,但他发现,自己再也吃不了肉,因为肉会让他想起阴茎的颜色和口感,精液的味道。

那后来,你告诉父母了吗,我盘腿坐在床上,虚无地看向远方。

他在远处书桌旁坐着,始终没有靠近。

没有,他说。

为什么?

我不信任他们,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这会是某种手段吗?

可这又和你身体里蕴含的暴力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也很吃惊。

第一次吗?

第一次。

你伤害过其他女孩吗?

没有。

真的吗?

你以前偶然吃到肉,不会有相同的反应?

在青春期以后,我就不会让自己偶然吃到肉了

——你是第一个让我如此信任的人。

又来。

你的性冲动是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年,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感染过 HIV 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查过,但我会去查查。

真的很感谢你给我推荐《生吃》,前几天他搬走以后,我一个人闲在家里,就一直看电影,这部我看得断断续续,还没完全缓过来,有点害怕,但看完也很兴奋,好像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厌恶一切恐怖与血腥的电影,不想看,也不让我看,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恐怖片了,这一次我才发现,我很喜欢这样的电影。

很高兴,你也喜欢这样的电影。

贾斯汀和我,和他,确实有些相像,但我们不太一样,我觉得她更勇敢、更可爱,也更自由,对她来说,食人冲动虽然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吃那一片生牛肝唤醒的本能,却是她自主的选择。

贾斯汀家族的女人,对于生肉,尤其是人类的血肉,有一种不可控的欲望。

如果你问我,电影里印象最深刻的桥段是什么,我会说,是贾斯汀的姐姐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吃掉她的男友,你也许无法理解,但我真的好羡慕贾斯汀,她有一个能跟她一起吃人的姐姐,即使吃人,她们也会互相理解,或者即使她们吃掉对方,嘴角沾满血浆,微笑,那也是一种爱的表示,而不是伤害。

从来,只有你认为伤害是伤害,伤害才是伤害。

你知道吗,这电影,虽然看上去可怕,但里面也有一种巨大的诱惑。

在吃人方面,我是天生的——这句话多么让人幸福。

为什么,就不能吃人呢,如果我很想很想?

但反过来,如果说我男友内在的邪恶只来自创伤,那他永远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因为首先,每一次伤害都事出有因。

你知道他有多么厌恶自己的身体吗?他憎恨自己是一个男人,却无法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女人,所以他只能抽离出来,像一个灵魂一样,飘荡在自己周围,否则他就要去毁灭点什么,毁灭我,或者毁灭别的女人,那些一切比他弱小的存在,因为他已经懦弱惯了,对那个无数次强奸他的男人,他连一句狠话都没有说过。

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贾斯汀那样的自由。

但在电影里,这一切实在太轻松了。

在电影的结尾,贾斯汀的父亲向她展示出自己胸口的疤痕(那让我想起男友腿部的伤疤),我哭了出来,是的,我代入了她的父亲,我们都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但我在想,是什么,让他持久地留在了这个家族中,没有离去,是什么让他容忍自己食人的妻子二十多年,容忍她在自己身上啃咬,制造各种纹理、颜色的伤疤,这是让我震惊的事情。

为什么?

也许我可以说,这样说很大胆,但我想是这样的:

因为好奇,因为爱,我想要接近他痛苦与残暴行为的核心。

——我想成为他,但我永远无法成为他,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他。

我只能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样子。

但我永远无法变成他,我不是贾斯汀,他也不是姐姐,我们不是同类。

——他伤害了我,所以,他和我是两种存在,永远无法交融。

在社会学意义上,我完全无法消灭这个事实,尽管我想。

有我无法克服的恐惧。

你也许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给男人口交过,我觉得那相当恶心,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甚至无法体会到给男人口交的窒息感,而他,体会过,于是当他描述那种感受的时候,我只能想象,但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口腔被男人的生殖器塞满、堵在喉咙是什么感觉,阴茎和精液是什么滋味。

我现在想知道吗?

也许下次见面,你可以让我试试。

你可以试着真的伤害我。

我是说真的,因为我相信你。

十一

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沉默、善良、温柔的男人,脑海里不会有任何邪恶想法,会永远地对我好,就那样好下去,在经历了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疲惫亲密关系以后,我想我终于可以找到这么一个人,平静地过完下半生,但是随后,我才发现,原来每个男人脑海里都会有邪念,如果他认为他没有,那他一定比一般男人还要更可怕。

生活就是这样,每一个看上去简单的人都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当然,走近他们,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有趣的事情,我享受这个过程,因为我发现了他存在表面的大量缝隙,这些缝隙让我兴奋,我扒开他生命周围的藤蔓往里走,不惧怕随时从黑暗里蹦出来一只猛兽,但我还是被伤到了。

碰到你以后,我从惯常的生活中跳脱出来,我发现,他往日清晰的形体开始变得模糊,我追问,猜想,试探,他抛给我一个又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假,每次我感觉自己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他就又变了,他用一个又一个貌似符合逻辑的故事,解释他上一个故事,但直到最后,我也还是搞不懂他。

故事没有用,小说也没有用,它无助于了解真实。

你是写小说的,听到我这么说,你会感到沮丧吗?

你听说过阿米巴变形虫吗?

它是一种单细胞生物,个头微小,通体透明,没有固定形状,生活在最温暖宜居的南方淡水湖泊,一年四季都沉积在湖底,和泥相伴,只在有风浪的时候泛起,随着水波飘来飘去,吞噬人类看不见的细菌,或者趁着波浪,顺势进入一个游泳爱好者的鼻腔,在他的大脑里潜伏下来,伺机而动,伸展、繁殖、分裂。

在大脑里,阿米巴原虫柔软而透明的伪足就悄然伸开,一点也不会让神经细胞感到害怕与紧张,可是只要它轻轻触碰到猎物,就能将它们舒适完好地包裹进透明小囊,然后,细胞们就被带入阿米巴透明的细胞腔体内部,在消化酶的作用下缓慢分解,转化为支撑它自身存活的能量。

于是,游泳爱好者开始变得癫狂:

“嗜睡,昏迷,身体平衡协调障碍,癫痫,精神混乱,攻击性加强,急性休克与死亡。”

我觉得他就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难以捉摸。

很多事情,甚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上瘾了,我想要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他的第一次,是什么样子,会更可怕吗?

他伤害过其他女人吗?他伤害过吗?

细节呢?

十二

我承认,我很想你,但我没有办法见你。

最近我不断在想的是,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该如何处置他呢?

我越想,我愈发地一无所知。

他来找我,给我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周日下午,他过来敲门,我从门缝里看到他。躲在鞋柜旁边,犹豫很久,还是开了门。看上去,他还是好好的。

我恨他。

他给我带来一大堆的体检报告,有 HIV 的,有肝炎的,有性病的,有肺结核的,体检报告显示,除了长期素食伴随的血红蛋白偏低,他没有染上任何疾病。

我还没给他看我的体检报告呢。

“面部、手臂轻微挫伤,局部皮肤红肿发炎,阴道内壁上部轻度撕裂伤。”

还有他的精液样本,随时可以把他送进看守所。

可他却告诉我,他还想继续和我在一起。

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看到我,包括我自己。

可我看到的你,是真实的你吗?

很大一部分。

他终于承认,他还有隐瞒的事实。

我对他说,我从这几天的伤痛中咀嚼出来的故事疑点需要得到解答,一个又一个故事交叠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些多余的材料,或者缝隙、漏洞。

我想告诉你,蟹的故事,他说。

蟹的故事?

对。

这会是最后一个故事吗?

会的,因为我不会做任何糟糕的事情了,我只想要你。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告诉我蟹的故事吧,我说。

然后他就给我讲起了蟹的故事。

十三

他说以前有一段时间,他也做饭(我从不知道),并且虽然他不吃肉,但他还吃海产,因为从海里打捞起来的生物,让他觉得寒冷,安全。

可是,在遇到一只蟹以后,他连海产也不吃了。

什么蟹,我问。

一只梭子蟹,他从网上购买的,身上绑着绳子,关在冷链箱里,从国外很远的地方运到深圳,他准备蒸掉它。它只是五只里的其中一只,被他放置在盒子里,餐桌上。

他做虾蟹的习惯是,先将它们浸泡在零度左右的冰水里(这是他从一部英国电影学来的方法),使它们陷入昏迷,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可能会挣脱绳索,所以他会再用细细的棉绳把它们的一双钳子和八只腿都绑起来,防止它们在蒸锅里苏醒,随意地挣扎、乱动。

可是等他打好一盆冰水,回到客厅,其中一只蟹竟然消失了,旁边留下了捆绑它的绳索。

他心神不宁。

他还是把剩下四只蟹放进冰桶里,等到它们陷入昏迷,他就把它们绑起来,紧一紧,加固,放进蒸锅的上层,开火。

蟹肉不会使他感到恶心。

但他在吃蟹的时候,脑子里始终想着另一只蟹。

吃完以后,他找遍了冰箱、橱柜、沙发的底部,衣柜的缝隙,储藏间的角落,没有任何地方有它出现过的痕迹。

于是他在心里想:

它们也是那样地想活呀。

从此,那只蟹就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夜晚做梦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控制地梦到那只蟹,它会出现在哪里呢?

它是不是就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潜伏着,伺机而动,趁他睡着的时候,随时准备对他发起攻击。

但他从未找到过那只蟹。

或者它早已逃到外面去了。或者这只蟹压根就不存在,早在装箱过程中,它就逃走了。

所以你就再也不吃蟹了,因为你害怕它报复你,我问。

他不害怕它报复他,他说。

他只是觉得不安,自那以后,他没有办法安心地食用虾蟹,他觉得那只蟹有灵性,它的消失,是对他的提醒。

因为那天在厨房,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处理另外四只蟹的时候,有一只蟹并没有彻底被冰水所麻痹,它在冰桶里挣脱了绳索,试图向外爬,他用右手去抓那只蟹,拿起来,那只蟹用一只钳子死死地抓住冰桶的把手,用另一只钳子攻击他,他的手背出了血,他闻到了血腥味,完蛋了,他想,他拼命地拽那只蟹,可那蟹的钳子,越拽越紧,他愈发激动,一使劲,就把蟹的钳子连根拽断,后来,他依旧把这只蟹给捆起来,把断掉的蟹钳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这件事会让你很受伤吗,我问。

会,他说,因为它死死拉住把手的样子,就像是他前任的女孩。

初恋?

不,初恋是高中同学。

他说他告诉过我,在他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性冲动,那是因为他终于遇见一个适合的女孩,谈了一场正式的恋爱,是她追的他,他也很喜欢她。他没有告诉她他过去的创伤,她也不问,但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她给治愈了。

但最终,他还是杀了她。

因为吃肉吗。

是的,那段时间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很幸福,放松了警惕,在呕吐几次之后,他已经习惯,都不怎么呕吐了,他的精力变得旺盛,他的性欲正在变强。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女孩呢?

因为梭子蟹拉住冰桶把手的样子,就像她在临死之前死死拉住床脚的样子,那两幅画面,在他头脑中,重叠在一起,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就想起了她,后来,他绑住那只蟹的时候,他会想到她临死之前被自己绑住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很难过。

杀死她的时候,你难过吗?

他说他不难过,因为他想不起那种感觉,因为他吃了很多肉。

好吧,我说。

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

他把她运到山里,埋了起来,没有人发现,案件不了了之。

他告诉我,那只蟹还在家里。

哪个家里,我问他。

现在你住的这个家里,他说。

他说它会跟着他移动,他搬到哪儿,它就在哪儿。

什么时候?

认识我以后。

他说,自从他认识我以后,他就能看到那只蟹了。

第一次,是在深夜上厕所时,他在浴室偶遇了它,它躲在洗脸槽侧面的缝隙里,沾着水的拖把旁边,大小没有任何变化,他动了杀心,想要抓住它,但他想到那个女孩,又想到熟睡的我,他心软了。

他上完厕所,冲水,等他出来的时候,蟹已经消失了。

后来,每到夜晚,他就经常看到它。

看到它,他就感到安心。

在夜晚的时候,我睡着了,他看着它横在我被子上方,缓慢地爬过,似乎想要跟他互动,有时,它甚至轻盈地掠过我的脸,他觉得它在炫耀自己的狡黠,也在警醒自己,不要对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或者对任何其他人,造成伤害,即使他很想,也不行。

看着蟹消失在视野中,他感到无比安心。

所以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蟹。

他觉得那只蟹上寄托着那个女孩的灵魂。

十四

所以,我能回到他身边吗,他问。

有我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一言不发,在脑海中回顾他讲的每一个故事。

如果我不回到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会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也许还会杀人。

你还伤害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为什么会对血感到害怕?

他杀死那个女孩的时候,闻了太多血腥味道,他感到,血能够让他兴奋。

甚至比精液更有用?

精液让他害怕,血让他兴奋。

为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他没有答案。

哦,故事就要结束了。

你会杀了我吗?

他不会,我死了,他内心不会再有安宁。

那如果我送你进监狱呢?

他也不知道,他说,也许他会接受我的决定。

我沉默,我觉得他还杀过别的女人。

嗯,故事就要结束了。

他会把我囚禁起来吗?今天。

他说,在杀了人以后,他还能永久做一个好丈夫,唯一的条件,只是不吃肉,但我能相信他吗,能接住这样脆弱的承诺吗?也许能,但我不愿意,此刻,我想要离开他,我想要离开他,是因为他已经无力控制自己,而我不愿意控制他,毕竟,他的整个人生总是同时携带着创伤、毁灭欲和不间断的自我抑制,如今,他已经彻底证明,他没有办法灵活地运用自己的身体,就像他没有办法灵活运用自己的语言,就像他没有办法灵活运用自己的灵魂,于是,在他接近我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愿意倾听他的故事了,就像因吃素而缺血一样,我感到贫乏而虚弱,在他提到血的气息能让他兴奋的时候,我感到一点重复,又感到一点悲哀,我知道,他不能给我提供任何新故事了。

可是,他还是给我留了一个结。

我要不要回到他身边,直到我也看到那只蟹?

我陷入了困难的沉默。

然后,我感到我忍不住要开口

我会说:

——下次见到蟹的时候,你能把我叫醒吗?

也许我会说:

——让我走吧,我将要去派出所报警。

这将是一个重大考验。

十五

我想念你。

在下次见到你以前,我会开口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我离开,我想念你。

我想念我自己。

恐怖分子

兰先生是一名国企中层干部,他今年四十五岁,已经工作二十年。他结过两次婚,但两次婚姻都很短暂。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再娶,他的回答会很隐晦,他不会告诉陌生人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领证结婚两个月之后便跳楼自杀,而他自己对于此中情形全无察觉。

他感到很遗憾,隐隐有些害怕,但他不会因此感到内疚和自责,他将之看作自己曾经犯下的一个错误:不应该和那个女人结婚,而很少反省自己在婚后的行为对他的第二任妻子造成的伤害。

经过调查,在法律上,他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让他很宽慰,也有点后怕。身在国企,这桩丑闻自然也影响了他的前途。女方的家人闹到单位,讨要说法,但因为领导也怕事情闹大,动用关系化解,好歹帮他压下去。第二次结婚时级别还是五级副职,现在也还是一样,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他身边能干的同事基本都已升官,或者下海,或者跳槽到沿海一线城市打拼,他仍然委身于这中部三线城市,过着孤寂而充裕的生活。

他很少想起死去的妻子,只有在和女性约会,或者和年轻女人上床时——比如丧妻后的一两次嫖娼,他才会想起她。他还有和她的照片,全存在加密相簿里,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了,想起她的时候,他会拿出手机来翻一翻,但这些照片并不会触动他的情绪。在这座中型城市里,他偶然还能遇到她的家属。女人的父母尚且健在,她的兄弟也在本地成了家,在街上偶遇到他们时,他会下意识错开目光,当然,这种情况极少,所以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困扰。

对于这种场面,或者有关这种场面的预想,哪怕是过去那段婚姻的失败,并不使他感到十分自责,他只是单纯地缺乏兴致,所以很少同别人谈论这件事,即使在喝酒的时候,他也从不像那些软弱的人一样,倾向于倾诉或炫耀自己曾经遭遇的不同寻常的事件(他只着迷于谈论自己制造的),索取倾听者的同情与理解,即使那些事件会被认为是一种耻辱或一桩恶行,同时,他认为既然已经不可能同前妻家人和解,再去谈这件事就没意思了。

真正让他感到困扰的是另一个女人,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是一位真正强大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从他手里脱身。他一直这么想,所以他竟然有点害怕她。除了他的母亲,对他百依百顺的大姐和二姐,死去的妻子,这女人是唯一愿意顺从他的人,或者说,她是家族以外唯一愿意顺从他并且强大到不至于被他逼死的女人,而且,这种顺从并不来自血缘的牵绊,而是女人自主的选择,因此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她丝毫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恐惧,性情又像羊毛一样柔顺,很晚他才意识到,他需要,且只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但她很聪明,到最后,她发现事情不对,及时抽身逃走。

他巧妙地闪转腾挪,避开和亡妻自杀事件有关的社交圈子,使自己在工作之外接触到的女人全没有知道这桩丑闻的可能性,但他十年来仍然没有选择结婚,当然不是因为同龄异性都害怕他,而是他自己感觉不对,他认为后来遇到的每一位女性都比不上他的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算是朋友介绍的一场意外),在他四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他彻底参透了这一点:前妻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而他自己将这份礼物扔了出去。

他既渴望,又十分害怕见到前妻,这个女人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所以如果预感到可能要碰到前妻,他会无一例外地感到惊恐,而此类恐惧感,伴随着某种接近亢奋的兴奋,一阵一阵的,将以胃痉挛的形式传递给他,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要车里出来,或者从床上爬下来,抽一两根烟。

就像并不真正喜欢女人一样,他也不喜欢抽烟,香烟不足以缓解他的焦虑,每次都一样,除非真的遇见她,但不知道前妻是否有意躲避着他,离婚以后,他压根就没遇见过她,哪怕是在那些他们都很熟悉,婚前反复出没的场所,比如合肥东路那家老川菜馆,或者街心公园旁的廉价咖啡餐吧,还有市奥体中心的游泳馆(他去泳池的唯一目标是寻找她)。

他曾经想过辞职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女人让他害怕,他也曾经想过要杀掉她,但他不敢,也舍不得。然而,杀掉前妻的念头持续着,这些念头经过漫长岁月的发酵,最终形成大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而不是电脑里,已经有了杀人的蓝图。他认为自己可以搜集情报,趁她去外地时将她杀掉(后来他才发现前妻将行踪隐藏得极好),或者在此之前,再试一次,亲口问问她是否愿意复婚,如果她说愿意,那么即使并不真的再婚,他也不会再对她感到恐惧。他想,即使不杀死她,也至少要有杀死她的计划,这样才有复婚的可能性。

他还能看到前妻的朋友圈。婚姻存续期间,他伪装成妻子提到过的一位小学同学加上了她,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便没再说过话,如今,这个账号仍然暗暗潜伏在前妻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而且只加了前妻这一位好友,通过大学时期钻研的“技能”,他找到那位如今远嫁西北的女同学的“小红书”,并且按时将“小红书”上的照片搬到微信朋友圈,前妻还偶尔给他点赞。

他发现,前妻几乎不发朋友圈,在离婚以后,她将朋友圈设置为三天可见,偶然间po出来的图片或者链接也大都无关紧要,并不能反映出她所在的时间与地点,譬如一张甜品的特写,或者有可能是外地的不知道哪家图书馆的哪张桌子上的一本书、一台电脑和一杯咖啡,不过他印象中最早的照片,也是三五年以前了。离婚以后,为了避免他的进一步骚扰,前妻就从国营出版社辞了职,转向自由职业,为广告公司或者品牌方写商业文案为生,这些都是他在打离婚官司的过程中得知的零星消息。

从那往后,他唯一所知的只是,前妻还住在本地,并且没有再婚。

他在前妻父母的单元楼下徘徊。既希望,又不希望他们看到他。他不想吓到他们,这会妨碍他的计划。但某种程度上,他又持续地希望自己的行动能真正被行为的对象观察到。离婚以前,在开庭前夜,他假装燃气维修人员,径直走进蓝天花园一家住户的客厅,从隔壁阳台翻进岳父家里,找到躲避在这里的前妻,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她的父母手提菜刀站在厨房门口,前妻却一点不害怕,她镇静地安抚他,驱离他,然后更用力地安抚父母,上床睡觉。

第二天开庭,二人离婚,覆水难收,他也只好接受现实。

有时候,他躲在楼道里,安静地玩手机,期待岳父下楼时看到自己,却从没有实现过。如果他侧耳趴在蓝天花园5号楼三单元402的门口静听,会听到男人打呼噜,岳父在沙发上睡着了,女人喘气,岳母哮喘又犯了。有时候是墩板上切菜的声音,有时候是一些细碎的啃啮声,他想,这绝不可能是人吃东西会发出的声音,他们大概养了只巨大的老鼠,也许是狗,但他从没听到过狗叫声,也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出门遛狗。

一两个星期过去,前妻没来过一次。他等不及,在门口装了一孔摄像头。对联的背后,坑坑洼洼的墙面有一小坑,他用尖头钥匙降它挖得再深,又用强力胶把针孔相机安置在坑底,然后在“福”字的第四笔上挖了一个小孔,让镜头透出来。现在,他可以用手机监控岳父母的大门,如果她来了,他会迅速赶过去,等她离开的时候,他再跟踪她。

他很庆幸前妻没有再婚。因为他知道,如果她真的再婚,杀死她的丈夫,是一件几乎必然发生的事情,但要杀死前妻,就难得多。对他来说,最困难的部分不是计划杀人,或者是在杀人以后掩藏痕迹,这些事情他虽然没做过,却很有信心,一点也不怯,最难的事情是克服失去前妻的恐惧,因为这十年来接触过几十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之后,他终于可以确认,他再也找不到一位这样聪明,这样温顺,还一度愿意忍受自己的女人了。前妻这样的人,曾经愿意忍受自己,让他看到了生活的某种可能性,是他从前未曾设想过的,唯一值得遗憾的事情是,这样美好的事情只持续了不到半年。

从他的角度来看,前妻之所以迟迟不再婚,几乎也全是因为害怕她潜在的新欢受到伤害,干脆就放弃这个想法,掐断很多即将萌发的男女关系,在等待前妻现身的这段时间里,他平静地在脑海里预演着许多情形,哪怕只是想象和猜测,也足以让他兴奋,因为在这种设想下,前妻并不是像她曾经表现出的那样,因为害怕而躲得远远的,对他避之不及,漠不关心、不屑一顾,相反,她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且她的决策在他的威慑下发生重大变化,尽管这显然只是一种理性抉择,他还是感到无比快慰,有时候想到这一点,他甚至觉得第二任妻子的离世给他带来的麻烦也不算什么了。

她太了解他了,如果她跟别人结婚,那个人是一定会死的,问题只在于他将以什么方式死去,所以他把她的独身看作一种她对自己做出的奉献,同时,那也是她极度善良的另一重证明,对他来说,这是一面旗帜,所以他此刻的行动,与其说是一时冲动,忽然下决心要杀死前妻,还不如说只是在磨磨蹭蹭的犹豫之后,拗不过现实,不得不原路返回罢了。他不太相信自己能说服她,但如果他真能做到——哪怕她只是有一点点屈服的迹象,他也相信自己能够从此长久地控制她,现在他要比十年前成熟多了,退一步说,如果失败,再杀掉她也不迟。

他准备好了勒脖子的绳索,电击棒,橡胶手套,面罩,一瓶百草枯,一箱活性炭,几箱保鲜膜,一柄开过刃的尖利匕首,一台柴油电锯,一桶汽油,一桶柴油,很多瓶无水酒精,和好几种据说能迅速把人迷晕的药水(因为无法在人类身上实验,所以他不确定是否有效),他还在家里准备了许多瓶强效清洁剂,84消毒液,一大堆抹布湿巾,成箱的厕纸,四五只拖把,好几只大水桶,一堆编织袋。好在前妻死后,尚未入住的婚房客厅便没有动过,显得非常空,连窗帘都没有,所有这些东西只是堆在客厅的角落,用一块黑色塑料布盖住,和反射着阴冷光线的灰色大理石地砖一起,让人觉得空虚。

他从不邀人上家里做客,每天回到家里,他会先从冰箱里拿两听啤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喝啤酒,一边用卧室的台式电脑翻墙上网,看流行的时政视频,或者和他在互联网上以各种伪装身份认识的网友聊天,然后用这些网友给他提供的信息,譬如说照片、视频或者经历,再去和另一些人聊天,但他从不和她们见面。

他知道自己并不享受这些事情,但他对电子游戏、阅读、影视剧、漫画、桌游、艺术、麻将、扑克牌、运动(游泳还是前妻带他去学的)都丝毫没有兴趣,或者也不像其他同龄男人那样,开车到很远的地方钓鱼,安静地在水边的草丛里呆一整晚,他也不四处兜圈子,和当地人互通有无,在和本市接壤的每一座城市里嫖娼、按摩,体验各个地区的性服务。在和前妻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十分兴奋,碍于朋友的面子不得不和妓女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那么快乐,为数不多让他满足的一件事是,他有机会偷偷告诉妓女一些他做过的坏事,比如在给领导订好的酒店房间里装上针孔摄像头,恰好录下他和小三的性爱视频(仍存在他的硬盘里,却从不公布,也不用来威胁任何人),另一件事则是,他所提出的任何在底线内的无理要求,妓女都不得不满足,他享受妓女态度上的屈服与顺从,而不是他实际得到的性满足。

他最近还喜欢开车闲逛,四处张望,渴望在哪条斑马线上碰到前妻,然后踩一脚油门,假装无意把她撞倒,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也同时在车上的智能屏幕监视着岳父母的房子,有时候他只是在岳父母家附近的几个街区徘徊,渴望在前妻出现以后迅速赶到现场,有时候就干脆跑远一点,期待在自己意想不到的位置看到她。

但两个月过去,前妻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反倒是岳父母终于开始出门,从监控录像可以看到,岳父经常推着轮椅上的岳母走进电梯,旁边还有一只老得不像样的金毛犬,它看上去快要死了,毛色灰白而稀疏,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四处嗅闻,走得比轮椅还慢。他猜测,前段时间岳母的身体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以前就有严重的糖尿病,只能成天卧床休息,如今症状好转,两人便按时出门散步透气。

在周末,他一早就把车停在单元楼对面的公用车位上,躲在车里,带上墨镜和帽子,躺在座椅上,静静地看着岳父,岳母,和牵着的狗,从他的车旁经过。他看到岳母穿着短裤和拖鞋,脚踝肿得很大,几乎比小腿肚子都粗,环绕着脚踝的紫红色皮肤会让他感到有些不适,这场景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也有糖尿病,脚趾也一样肿得很大,后来虽然截掉两根脚趾,其他地方却一样肿,因为这个病,她七八年前就死了,他和姐姐们加起来一共花了十几万,依然没治好,他想到父亲七十岁了,现在还在广东打工。

看着蹒跚离去的岳父母,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他要毒死那条狗——反正它也快死了,看看老两口的反应,然后假装顾客,从外卖员手里截67下岳父母的外卖,在餐里下毒,如果他们都死掉,或者死掉其中一个(这样最好,否则她会彻底地离开这里),前妻大概会出现,她会知道是他干的,她没有证据,她会真正感到害怕,她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从网上买来几盒异烟肼,将药片包裹在火腿肠里,均匀地播撒在岳父母的遛狗线路上,遗憾的是,虽然岳父母已经弛缓到无力干预狗的任何行动,那条衰老的金毛犬似乎受过良好的禁食训练,丝毫不为火腿肠所动,只是嗅闻,接着用鼻子掠过食物,继续漫不经心地向前行进。

几天以后,兰先生偶然打开车窗,借着望远镜往岳父母家的阳台窥视,发现狗正在吃东西,但它吃的并不是盆里的狗粮,而是装在在浅口盘的菜,他看不清那些菜是什么,但他能看出来,有菜,有肉,有饭,不亚于单位小餐厅的一顿美餐。

他意识到这只狗被养得很娇贵,老两口把它当子女,和它共吃共住,但他很疑惑长期吃人的食物它还能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老两口年纪大了,岳母又有糖尿病,本就吃得健康清淡吧;他也意识到,前妻跟她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很淡了,两个月来,他没有漏过监控视频回放的任何一秒,但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前妻来访。

然后他的信念忽然有一丝动摇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前妻既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好女儿,她抛下自己的父母不管,长期不来探望,不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抑或她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都玷污了他心目中一个完美妻子的形象。

他又想,也许她早就搬到外地了,也许他通过她朋友的朋友圈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但这也不要紧,他认为,只要他能够闯入房间,控制住岳父母,就一定能问出前妻的下落,到时候他还可以开车去寻找她,甚或,老两口只要死去一个,前妻是必然要回来的。

早上七点,他利用熟记下的岳父的手机号,和外卖小哥假装偶遇,在楼梯口截下外卖,并且嘱咐小哥,他的父母有老年痴呆,如果打电话问他外卖是否送到,他就说已放在门口。老两口偶尔会点早餐,今天是豆浆和包子,他打开手提袋,里面共有三小碗豆浆与两盒蒸包,旁边还有几袋白糖,他在其中两碗豆浆加入了事先研磨好的安眠药粉末,然后保鲜膜将塑料碗封好,恢复原样之后将外卖偷偷地放在岳父母家门口。

两个小时以后,他从监控中看到了岳父的背影,急匆匆地出门,一边打电话,一边踉跄地往楼梯下走,这一次他甚至忘记了关门。看着岳父走到小区门口,似乎等什么人(或者车),兰先生就迅速从车里出来,快步走上楼去,推开门,径直进入岳父母的房子。

他看到岳母昏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脚踝一样浮肿,那只老狗,则蜷缩在电视柜下面的地毯上,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却也只能持续发出嘶哑的喉音,好像长期抽烟的人在酝酿一口浓痰,旁边是一只铁碗,铁碗里盛着方才的豆浆。

他知道老两口的退休工资不低,但是房子长久无人照顾打理,客厅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同他十来年前的记忆已经截然不同,杂物扔得到处都是,餐桌上也布满灰尘与油污,地上结块的污垢和墙壁上受潮的痕迹他们早已无力处理,抬起头,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在正中间那个,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前妻,在照片里,二十出头的她穿着黄色连衣裙,挽住她父亲的手,俏皮地靠在肩膀上,这张照片他竟然已不记得了。

他先是轻轻地在客厅里徘徊,翻检抽屉里的物件,接着听到脚步声,于是他躲在门后的鞋柜旁边,等岳父推门进来,立即将门反锁。岳父回过头来看到,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等着兰先生开口。

爸,兰先生镇定自若地说,我前几天路过,偶然看见你和妈在路上走,发现她病得不轻,一直想来看看,今天刚上楼,发现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真巧,你妈今天突然晕倒了,岳父顺着他说,我刚才出去叫车,司机还在小区门口呢,现在你帮我把她推到医院吧。

没关系,爸,兰先生向前一步,握住岳父的小臂,让他坐下,然后说,妈只是累了,睡一睡就好。

你确定吗,岳父问。

她会醒过来的,兰先生答。

我今天来,兰先生又说,是想问问小何在哪里,您知道吗?

她就在这儿呢,岳父说道。

您是说在市里吗,我想知道,她具体在哪条街道,哪个小区,兰先生问,她是已经走了吗,她已经好久没来看您和妈了。

我是说,岳父答,她就在家里呢。

说罢,岳父指了指那条躺在地毯上奄奄一息的狗,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老婆,我们的女儿,她就在这儿呢,她一直都在这儿。

您是说,兰先生问,她就是那条狗?

在询问的时候,他忽然观察到,这只老金毛确为母狗,它侧躺在地毯上,四条腿直直地伸出来,眼睛一睁一闭,显得十分虚弱,仔细端详,从它眼睛的形状,眉毛的位置来看,确与前妻有几分相像。

否则你以为她去哪儿了,岳父答道,离开你以后,她就没有嫁人啦,我们劝她,她不听,你妈妈以寻短见相逼,她不听。

这怎么能说明她就是这条狗呢,兰先生反问,她是走了吧?

怎么可能,岳父说,她哪舍得我们呀,再说,她辞职以后,收入也不稳定,可不得住在家里吗。

岳父把手机掏出来,将微信打开,递给女婿看,那是他和女儿的聊天记录,里面有很多男人的照片,有些人兰先生认识,有些人他不认识,父亲给女儿发了很多照片,女儿偶尔会回一句,“已见”,然后就没有下文。

岳父说,五年以前,女儿和母亲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女儿负气出走,在桥边的公交车站下车,径直跳进了江里,但是打捞了很久很久,尸体从没有出现过,第二天浮上岸的只有她的衣物、钱包和身份证。

过了几天,岳父说,这只狗就忽然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怎么赶也不走,你妈就让它进来,喂他吃东西,我们发现,它的饮食习惯和女儿几乎一样。它不吃狗粮,也不爱吃肉,也不吃甜食,爱吃辣椒炒的蔬菜,葱花摊鸡蛋,还有特别干的米饭。

它每天不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趴在客厅里看电视,一动不动,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它能够看懂电视里的内容,因为在一个综艺节目里出现了她曾经喜欢的男明星,这只狗就摇起了尾巴,摇的还特别欢快,那时它还没有这样老。

从那以后,他们便更相信,它就是他们的女儿。

十一

我不相信,兰先生说,这件事我可从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岳父说。

岳父指了指狗,又对兰先生说,你去看看它的肚皮,看了你就明白了。

兰先生凑近那只狗,蹲下来观察,他扒开它肚皮上的毛,看到了一块三厘米见方的若隐若现的暗红色正方形痕迹,那正是他前妻肚脐眼旁的胎记,他手机里还有许多张胎记的照片,都是趁她熟睡时拍的。

他找岳父借了理发用的电动推子,把狗肚皮上的毛全都推掉,那块红色的正方形胎记便更加明显了,同他手机里照片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狗喘息的速度加剧了,它夹紧尾巴,浑身微微地颤抖,显得十分害怕。

您能允许我把它带走吗,兰先生对岳父说,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愿意把这条狗赠予我。

可以,只要你保证,从现在到以后,不伤害我和老伴,岳父答,还有这条狗,它也活不了多久啦,你要好好照顾它,让它好好地走。

放心吧,兰先生说。

为防万一,他手写了一份赠予协议,让岳父在协议上签名按手印,签完以后,他就把狗放在轮椅里,搬下楼,塞进车的后座,拖回家去了。

十二

回到家以后,兰先生感到很空虚,又很幸福。

他不相信岳父的解释,但这个解释似乎又能让他获得某种平静和满足,让他骚动的心平静下来,让他不再被折磨人的想法、感情和欲望所困扰。

过了很久,他才想清楚,实施恐怖行为从来不是他所享受的,真正令他享受的事情是被人所了解,因他人感受到自己的可怖而妥协,从而使自己愿望成真。此种方式,在这个世界里,从幼年时期开始,在姐姐和母亲面前,就已经屡试不爽。

但经历此事,此种行为模式的图景才真正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他想,如果在没有做出恐怖行为之前就先让人意识到他的可怕,那就太好了,这样一来,他既不需要真的去做什么后果麻烦的事情,也能成功让别人害怕他而让步,更重要的是,这其中蕴含着庞大的能量被人所感受到的满足感。

这些年来,他认为,正因为跟他产生亲密联系的所有人,或者干脆说,在这个社会上,他能遇到的所有人都太胆小了,他才不至于真正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也许正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要让步,他才会毫不畏惧地前进,正因为他根本不想做那些预想中的事情,比如杀掉岳父和岳母中的一个,他才得以在社会的中间阶层继续安定地生活下去。

后来他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在这个社会上,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啊,也许在他的单位,在上班的路上,在楼下的超市里,就能遇到许多个这样的人,不过他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都很敏锐,只会对身边最亲密同时最软弱的人显现出自己的危险,在其他时候,就把疯狂给藏住,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并不能真正互相了解。

在那一刻,他变得很渴望认识他们,他希望大家组成一个小圈子,一起做些更大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又感到十分孤独。

十三

他让狗躺在客厅里,地板很冰凉,狗相当不舒服,他想起前妻生理期的时候也非常怕冷,就把覆盖那些箱子瓶子的塑料布铺在地上,让狗躺在塑料布上休息。

拿掉塑料布以后,忽然,这些陈列在他眼前的东西又使他十分焦虑,他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得借用这些东西做点什么,否则就永远不能得到安宁,好像刚刚完满地完成一个任务,就立即被吩咐去做另一件事一样。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想,一定要用这些东西不留痕迹地杀死一个女人,然后分尸灭迹,在此之前,可以用躺在他身旁的这条狗来练手,也许吃掉它也不错,反正据岳父说,这正是一个女人变的。

他知道,即使他现在肢解掉这条狗,也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

那我就相信他好了,他在心里想。

方舱往事

二零二二年四月,我在方舱医院遇见一位奇人。有两周时间,晚上七点半,大家吃完晚饭,邻床三五人便聚到一起,不刷抖音,也不打扑克,简单洗漱后,便各拿一塑料凳,围坐床前,听他摆龙门阵。

开始,他总要从听者中选一人,吩咐其讲故事——抛砖引玉,其人其事,可以改名易姓,移花接木,但细节须得真实,忌胡编乱造。等故事说完,他再出场,先解读,后推想,讲些鬼五马六的理论,却往往能点中要害,令讲故事人醍醐灌顶,或后背悚然,我们围观者自然也乐趣无穷。

疫情结束后,没有离开城市的三人,后来成为朋友,我便是其中之一。奇人却早已不知所踪。聚餐聊天,总会讲到他,他姓韦,我们叫他“老韦”。这两年,大家四散各地,我也搬去北京。联系淡了,大多数故事自然也就忘却。

但就在今年四月末,当我偶然翻到几年前录于方舱的一篇日记时,沉睡的回忆轻易地被唤醒,对那晚的围炉故事,我虽印象深刻,却不敢细想、深思……我开始意识到,不论接受与否,老韦讲的故事都将永远烙印在我心中,再也不得忘怀。

我还记得,那天是我起头的。

在这时代,每人都或许遇见过那么一两桩灵异事,我也不例外。那是我刚毕业,在自如公寓同陌生人合租的光景。三居室,隔壁住一位大哥,三十来岁,留学归来,IT民工,除了过于害羞,看上去一切正常。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他和母亲同住一间卧室,而且自搬进来当天,和倚在房门口的他打个照面,寒暄几句后,就没在公共区域看见过他。去厨房煮泡面,总能撞见他妈。阿姨说,儿子的每日两餐,她从不遗漏。回房间时,我只能透过狭窄的门缝窥见一道虚影,他似乎是佝偻着腰,伸长脖子,坐在电脑桌前敲字。

可是到夜里,我分明又听到隔壁清楚而模糊的对话声,可以听出是他和他妈讲话,声音却嗡嗡的,完全听不清内容。这对话往往绵延几小时,从晚九点持续到凌晨一两点,后来简直成了我的催眠曲。时间久了,我感到惶惶不安,一个人同母亲有那么多话可讲吗?

这奇怪吗?这也不奇怪。大家都这么说。也许他遇到困难,母亲正开解他呢。我说,也许吧,但你可能不信,连续两三个月都这样。又有人说,也许人家就是和母亲关系好,你和你女朋友、她和她闺蜜不也聊到凌晨三四点吗,干嘛说人家?我说,也是,但那位大哥可三十了,不是十三。

这时老韦说话了,他讲,大伙别干扰他,小李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韦说罢,众人安静下来。我便接着讲,我说,你们都猜错,事情的关节不在这对话,在于大哥他母亲。几年前秋天,我女友还在学校读书,每周末来找我,不知怎的,也从未聊起隔壁大哥。然而在十月末的一个周六中午,我终于忍不住和她聊起来。可你们猜怎么着,她却对我说,那女人不是他女朋友吗,怎会是他妈呢?我吃了一惊,说,你确定吗,是经常给他做饭的那女人?没错,她说。不都六十几岁了吗,怎么可能,我说。一看就是二十出头呀,她说。

我和女友僵持不下,又担心争论被隔壁听去,只得轻着嗓音说话。女友感到害怕,我却愈发好奇。当天夜里,我听到厨房的响动,便跑出去看。女友缩在被子里,等我回去。我告诉她,我看到的,仍是那六十多的老妇。她自己也想去看看,但不敢,便让我拍照片来。我本也想拍,却因胆怯放弃,当我回到厨房,发现那女人已经回房。

第二周,闻到红烧肉的酒香味,我再次跑到厨房看,和阿姨打招呼,也偷拍了一张照片,不过效果模糊,没拍清她的脸。微信发给女友看,她偏说这就是大哥女朋友。我说服不了她,便约定两人在周末时一起看一回。

这回你可不能㞞,我说。

她勉强答应。

当晚我们苦等,终于听到油烟机嗡嗡,便一同跑去看。大哥房间的门照例虚掩着,不过这回比较严实,看不到房间里的人,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线光。我们一起来到厨房,果然有个女人在做菜——她仍在煲汤,排骨汤,此前常做的一道菜,不过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那女人既不是六十来岁的阿姨,也不是二三十岁的姐妹,反像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衣着没什么变化,样子却完全不同。

回到房间,我小声问女友,这是你看到那人吗?她说不是,要明显老一些,长得也不一样。我告诉她这女人比我之前看到的要年轻。到这儿,我们更觉得害怕,又想回去看看,问两句,但等我们回到厨房,那女人已经进了大哥房间,门也紧闭上了。

再往后一天清晨,我们还没起床便听到搬重物的噪音,等我们起来,看到隔壁房间已经搬空,大哥和女人都不见踪影。我问自如管家他去哪了,管家只说不知道,许是换工作了吧。我又问那女人的事情,他回答我,哪有什么女人,他不是一个人住吗?我说,他妈妈好像在照顾他。他讲,那是之前的事情了,在你搬进来以前,他妈过来看病,住过一段日子,不久后就在医院去世了。

讲到这里,大家知道我的故事已结束。众人都沉默不语,或托腮,或挠头,作沉思状。只有老韦抬着头,他盯着方舱医院高高的天花板,顶棚上密布的高功率灯管并不让他感到刺眼。

这事,你们怎么看,老韦说。

也许这几个女人压根就不是一个人呢,小刘发话了,他一向和老韦有不同意见。

很有可能,赵甲附和道。

其中一位是他女朋友,只在周末给他做饭。他母亲住在本地,已经退休,工作日给他做饭,小刘继续说。

他母亲不是去世了吗,赵甲问。

房东说的也未必是事实,小刘说,小李的猜测可能也不是事实,只有他看到的现象是真实的。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总有女人给他做饭。

他真幸福,王涛涛调侃了一句。

小刘说是,他很幸福,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有好些女人允许他躲在房里不出来,自己默默做好饭,给他端进去吃,许是习惯了,女人一不在,他就不适应,母亲去世、女友又不在,那中年女人是他无奈请来的家政阿姨。

也许说得通,但你不觉得这样理解太无聊吗,好久不说话的王侃开了口。

小刘答,不觉得无趣,也许你要说鬼魂——那几人都是他妈妈鬼魂幻化而成,是不同年龄段的样子,是不?不过我觉得这样解释反而更无趣。从这个故事里,我看到的是一个陷入习惯无法自拔的人,他是那样沉溺于宅居,习惯于在情感和生活上依赖母亲,或其他女人,以至于他的生活方式看上去有点恐怖。相对于俗套的鬼故事,我更喜欢这样理解这个故事。

小刘说完,大家都看向老韦。似乎等着他给个评价。他却只慢吞吞地说,不错,算是个解法,然后问王侃,你怎么看?

王侃说,按照前两天——老韦对我和初恋故事的解释,如果距离足够近,“幻觉”也是可以传递的,对吧。

老韦点了点头。

那我倾向于认为,王侃转向我说,你和女友看到的那几个女人,全是幻觉,是隔壁大哥的幻觉。这幻觉是不是跟鬼有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女友共感了他的幻觉。

那为什么我和她看到的人会不一样呢,我问。

可能有点冒犯,但我想问问,你女友是不是年幼丧母,王侃一时迟疑,老韦便插进来反问。

不是,我答,但她父母很早离婚,母亲在她三岁那年移居外地,再也没回来。

说得通,你女友生命里压根就没有对母亲的印象,或者很少,也可能她下意识回避着,因此当你室友——可能是以自言自语的形式,将幻觉传递给她时,她本能将这一形象扭曲成母亲以外的形象,诸如恋人,或者姐姐。

她倒是有个年龄比她大很多的姐姐,我说。

那就对得上了,老韦说,我昨天讲过,幻觉会变形。打个比方,王侃昨天说,他共感了初恋的幻觉,他们俩都闻到奇怪的气味,却根本找不到气味源头。后来呢,他初恋想起,原来是她死去前任特有的体臭味啊。也许是前任的鬼魂感到孤独,来找她了。不管怎样,王侃呢,根本没接触过这个男人,所以气味一定在他脑袋里发生了某种变形。

怎么就确定是鬼魂呢,王涛涛昨天深夜才被送进来,对老韦的理论还一无所知。

也不一定是鬼魂,老韦回答,说鬼魂,只是图个方便。我们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感知到的现象。不管怎样,人死入土之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跑到前任家里释放自己的体味,吓对方一通。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那人死后还真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并不断向他想要接近的人释放微弱又明显可感知的信号。这种存在形式,你不把它称作“鬼魂”也完全可以,死去的灵魂,也许就是漂浮在天空中的信号。很多人说自己能看到鬼,那是绝少情况,更有可能是听到、嗅到,甚或想象到。

赵甲追问,为啥呢,老韦,这个你没讲过。

传递信息要消耗能量,老韦答,而视觉形象承载的信息量最大,而大部分魂魄压根没有那样强的能量。

鬼魂也得遵循物理学定律啊,小刘打趣道。

那当然,老韦继续说,要知道,鬼魂没有肉体依托,其实比人虚弱得多。现在鬼片把鬼拍得吓人,能掀桌子,能杀人,简直胡来。这些小说家、电影人、漫画家造成一种糟糕印象:好像如果鬼真存在,必定是面目可憎、无所不能的,我觉得,这一普遍印象反而让更多人不信鬼了。

更常见的情形是,我们体会到日常生活以外的感官异常:闻到一股骤然消逝的气味,听到不知从哪传来的异响,皮肤忽然莫名地痒,做一个奇怪的梦,想起一个遗忘许久的人,往往是这些最轻微的异常,才能真正支撑起对于“鬼魂存在于世间”这件事的信念。

杜甫有一句诗不知你们听过没有,“环佩空归月夜魂”。讲王昭君的魂魄从西域回到皇宫,在夜晚,宫女太监们却只听到玉佩碰撞的叮当声。说的就是这意思。

大家听完这话都啧啧称奇,我们就喜欢听老韦发这样的见解。尽管并不完全当真,将信将疑地听也很有趣。

第二种可能,老韦继续说,人死魂灭!如果一个人死了,他就永远消失,再不会对世界产生影响。活人看到的鬼,其实是幻觉,而这些幻觉总会在气味相投的人间相互传递的。就像王侃也闻到他初恋前任的体臭味,小李看到他室友死去的母亲一样。

但我讲过,幻觉是会变形的,王侃和他初恋闻到的肯定不是同一种气味,小李和女友看到的也不是同一个形象。

王涛涛问,那王侃,你闻到的气味和你初恋具体有什么分别呢?

王侃说,我闻到的好像是一股公共厕所味,具体说不清楚,大概是那个方向,但我初恋闻到的呢,是他前任的体臭味。我初恋讲,前任很邋遢。和她同居时,不爱洗澡洗头,也不爱换内裤。所以和他拥抱时,能闻到发顶浓郁的油腥味,睡觉时,又会闻到一股强有力的潮臭味。可我呢,比较爱干净。初恋最开始也怀疑我,说我学坏了。我就很抗拒呀,和她争执,说这屎盆子不能随便往我头上扣。说真的,我每天都洗澡洗头,隔天洗一次衣服,家里也完全没有能释放出此类气味的物件。

可能是厕所地漏的反臭吗,涛涛说。

不是,我们凑近闻了,压根没有。

会不会是邻居家传来的,我又问。

也不是,后来我们把门窗关严实,她还是能闻到,不久过后我也能闻到了。我问她,你闻到的究竟是什么气味呀。她就跟我撂了实话,说是想起来,跟前男友有关。

她想他前男友了呗,赵甲打趣说。

你滚蛋,王侃说。

沉默小会后,王侃又说,从那以后,我和她的感情好像是发生了变化。

什么变化,我们问。

怎么说呢,和我在一起,但动辄闻到另一人体味,总不太好吧,王侃说。

是不好,小刘道。

也许不是她主观意愿,我说。

但或多或少还能说明一些问题,王侃讲。

不知为啥,我总有一种感觉:她前男友就在我们家里猫着呢。她睡觉的时候,他就盯着她看。所以几个月之后,我和她就吹了。

那可是初恋啊,赵甲说。

没办法,王侃叹道。

涛涛问,那她前男友是怎么死的呀?

溺水淹死的,王侃答,经过外白渡桥,他刚好看到一个女孩跳下去,也不知为什么,立即跳下去救,没想到,女孩得救,他却淹死了。

他是个好人,涛涛叹道。

只是不爱干净,小刘说。

大家都笑了,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可老韦,我还有个问题,我说,既然对大哥母亲的亡魂,我和女友各自幻化出自己熟悉的形象,一老一少,为什么会出现第三个人呢?

老韦揶揄道,小刘不是讲了吗,那人是家政阿姨。

别逗我了,老韦,你们俩都能让我信服,因为无论对错,两个解释都能增进我对这件事的理解,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真实看法。

小李呀,你说得很好,老韦不疾不徐地说,如今的人,都只注重了解事情的经过,却不看重对于既成事实的理解。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对它的解读可以既不同又正确。也许小刘的推测在现实层面符合事实,但是我的解读,却是从你们俩的主观视角出发的。我俩的解释都对,说句玄乎的,我们的精神世界往往会和现实世界渐渐趋近而重合,只留存一些微小的偏移。

我不懂,我说,你意思难道是有一股超自然力量,不管是上帝还是什么,在操控这件事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韦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心理现实会和物质现实相互影响。在这个过程中,两者逐渐靠拢。最终重合。

所以,这第三个人,就是重合的结果?我问。

可以这么理解,老韦说。

你是说人的意念可以改变现实,我吃惊地问。

当然,你的意念是可以改变现实的,大家都可以,只要它足够强大,老韦笃定地说。

老韦说完这话,小刘盯着他,从小板凳站起来,用右手指了指方舱的屋顶,严肃地说道,老韦,你看,我们现在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你能用意念把屋顶掀开,让这铁皮房子塌掉吗,他又指了指周围忙碌的医生和护士,说道,老韦你看,他们还真像电影里幽灵一样,全身裹着白袍,只露出两只眼睛,现在为了跑出去,你能用意念让这些人暂时消失吗?

不能,老韦说。

那不就得了,小刘轻松地坐下。

问个问题,你们听说过双缝干涉实验吗,老韦说。

高中物理实验,小刘说。

给大家解释一下原理呗,老韦说。

一束光射向木板,木板有两条狭缝,光打过去,在背景布上,并不形成和狭缝形状相同的光斑,而是一连串明暗相间的条纹,跟斑马线似的。

这说明什么,老韦问。

波粒二象性呗,光既是波,又是粒子,俗称光子。

这不是重点,老韦说,而且这个今晚也未必讲得清楚。

那重点是什么啊,小刘问。

重点在于,老韦讲,当我们不射一束光,换一思路,用发射枪将光子一个一个射向木板时,条纹仍然存在。

这是大学物理了,小刘说。

我也学过,赵甲说。

所以就搞不懂了,为啥将光子一个又一个发射,它还有波的属性呢,老韦道。

为什么不能有,我问。

如果用水枪把水一滴一滴射向你,你会说这些水珠能形成波纹吗?

不会,我说。

所以嘛,当我们伟大的物理学家百思不得其解,开始观测,观测这些通过狭缝的光子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

只要他们开始在双缝位置观测光子,这透过双缝的光,就变成和狭缝形状相同的两条光斑啦。

那要不观测呢,我问。

要是不观测,背景幕布上,光线又变成最初斑马纹路了,老韦神秘兮兮地说道,然后问我,小李,现在你知道我要讲什么了吧?

老韦,你想说的是,我们的目光其实可以改变现实?

没错,老韦又补充,尽管能改变的幅度,很小,很小,可以说非常小。但这件事让我们对于因果律的认知彻底被推翻。不过虽然如此,我刚才讲的,毕竟是量子世界的实验。

量子世界和人类世界有什么区别,王侃问。

重量、速度。光子轻啊,重量可以忽略,速度等于光速。我们呢,庞大、笨重,速度慢。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老韦答,我刚才说过,鬼魂的能量是微弱的,人的意识也一样。它们没法影响庞大、笨重的实体,只能改变电磁波。所以,或许只能对宏观世界施加极小的影响,也许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刘刚才问我,能不能仅凭念头就让方舱医院倒下去,我说不行。这是真话。哪怕是我们这在场几百人全盯着它看,想着让它塌下去,恐怕也不够。但如果十几亿人呢,全国一起盯着这座房子,想让它倒塌,还不成吗?我觉得可以。

那也得全国人民愿意啊,王侃揶揄道。

还真说不准,老韦说。

说罢,老韦拿起他手里装满药汤的水杯,对我们说,盯着这杯子,你们觉得自己的目光能让这杯子发生改变吗?

不能,小刘说。

我觉得它会,老韦肯定地说。被你们看过之后,它已经发生变化,只不过这种变化太细微,太细微,你们瞧不见罢了。记住,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只是我们不够敏感。

古人有句话,叫见微知著,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拿王侃举例子好了,他初恋闻到那一股子气味,是忽然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王侃问。

我是在讲,那气味大概是一点一点侵入她生活的。最开始,只有一粒分子那么多,人怎么感受得到呢。但就是最初这一粒分子,代表着她开始分心,开始厌倦,开始恋旧。可是呢,你也不知道,你说说,人怎么能感受到一粒分子的变化呢。

是啊,等到气味弥漫房间,一切都晚了,王侃答,随后他陷入沉默。

就像第一个癌细胞永远无法被及时查出来一样,涛涛补充说。

小刘按捺不住了,就算你言之成理,可就小李的故事来说,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可能是由意念催生的呢?

我可没这么说,老韦答,意念当然不可能大变活人,但它可以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碰见什么人、看见什么事、和谁说话呀。小刘啊,也许他们看到的就是真人,你是对的,我的意思是,即便有你说的巧合存在,在这一切背后,也存在着彼此意念的相互影响。

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影响啊,小刘反驳说。

当然不能,像我和你,没感情,甚至有点陌生,还稍微有点敌意,只能极其有限地相互影响,老韦说,但小李和他女友不一样啊,他们是一对儿,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精神彼此交融,感情共振而和谐,所以俩人对某事的认知能够相互影响,逐渐靠近,最终叠加在一起,形成某种中间态。讲真,这种情形相当罕见。

我打断问道,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们俩心灵耦合程度非常高。

耦合是个什么词?

这不重要,知道意思就行,老韦正色说,不过,你要记住,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为什么会是坏事,我问。

因为这意味着,你对她,她对你,都有巨大影响力。

你可能想不到,你一个念头,对,哪怕是一个念头,就能置她于死地,她也一样。

我不信,我说。

你不信我也没法,话只能说到这,老韦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他们能做到些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如此,这种意念产生的巨大后果,也总要经由某些偶发事件放大才能实现。

我想说,不信你可以试试,但是这种事是没法试、也不能试的,我只恳请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要管理好自己的意念,千万不要随便发火,发火也不要诅咒对方。

王侃这时候插进来说,我突然想起来,在我初恋前任溺水以前,他俩也吵架来着,有几天吵得凶,我初恋非常憎恨他,又摆脱不了他,怎么办呢,只能幻想他被车撞死,或是得急病死掉,以获得暂时的心理安慰。这是她对我讲的。

不说爱的事儿,老韦说,至少他们俩关系是很深的,比你和她要深多了。

是这么个事,王侃说,快分手的时候,她说他死掉的前男友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我不是,虽然他也有很多缺点。

同时感到憎恨,老韦说。

随后我沉默不言,老韦这话让我内心酸涩,王侃的故事结局则让我惶恐不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是,被送到方舱以前,我和女友已在公寓里蜗居了小两个月,单元楼下贴着封条,我们像两头困兽,不停用情绪撕扯对方,惩罚自己。在故事的末尾,我们当然很清醒,清醒到彻底没法忍受对方的存在。说实话,在愤恨到极点又没法逃开时,我也开始在心里咒骂她。

但我还不敢用“死”这个字。

老韦望了望四周,对我们说,现在是多事之秋,亲人别离,长辈离世者奇多,今后你们还是彼此珍惜吧。

过一会儿,涛涛忽然说话了,他说,刚才老韦讲的理论,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扯,但我想了想,自己有些经历和他说法还蛮一致的。

大家都想听听王涛涛的说法,他便讲了起来。

小时候,我经常转学。你们知道,那时学校管理不好,校霸猖狂。每次一转学,我就特容易受欺负。升初二时候,我前面一小混混带人把我堵厕所里,逼我跪着抽烟,给我拍照,不抽就把烟头往我头发上烫。把我裤子扒下来,用墨水笔,在我屁股上腰上写字。上课,趁老师板书,他转过头来削我脑袋,当时我坐第二排,全班都看着呢,他就是想让班里人都看到。

说实话,我特别特别恨他,现在也一样。那时,每天都在日记里诅咒他,上课,我就盯着他后脑勺,想象他受酷刑的样子。

有一天,他又削了我一次,当着全班。我崩溃了,整节课都在哭,同桌女生给我递纸,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默念: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

一直默念。我都知道没用,但这么做能让我好过一点。

从下午到放学,每节课上,每个课间,我都在不间断默念那六个字。

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

回家路上,饭桌上,睡前我都在不停默念:

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徐某某快死吧……

我感觉自己都快疯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你们猜发生了什么?

他真的死了,王侃抢答。

并没有,涛涛讲,班主任课间告诉我们,当天晚上,他骑车出去玩,闯红灯,被一辆大卡车轧了,人没死,双腿被轧断。据说他再也没站起来过。

我的天,王侃惊叹道。

你现在还好吧,老韦问涛涛。

好多了,涛涛答,上高中后,遇到一群温暖的人。

你很幸运,老韦说。

涛涛讲完,赵甲来了兴致:说起来,我没有涛涛那样惊心动魄的经历,但也有类似的。

你说,我们异口同声。

赵甲说,前年一朋友找我借钱,借了五千,时间长,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嘛,忘了很久,到去年五月,孩子出生,缺钱啊,才想起来,我老婆埋怨我,我也焦虑。

结果呢,焦虑没两天呢,还没来得及去要,朋友就主动过来找我,自己把钱给还了。在此以前,我可没暗示他,连话都没说过。

我还纳闷,怎么我一焦虑,他就知道来还钱了。今天听老韦一解释,才知道,噢,原来是这样。

我的话你们也别全信,不知怎么的,老韦又说道。

赵甲,你就跟着编吧,小刘道。

千真万确,赵甲说。

在我记忆里,那天的对话大概就进行到这里。

自打离开方舱以后,我便开始对老韦的理论深信不疑。我相信他,并不是他的理论有多么令人信服,也不是其他几位朋友故事讲得多么好,而是因为当我回到家,拆开街道办贴在门上的封条,走进客厅,第一眼看到的是蜷伏在沙发上的女友的尸体。

她的身体缩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之间,腿伸出来,姿态僵硬,颜色深青,已全无血色。我走近看,她割腕之后,又割了喉,手臂上有长短不一的切口,应该自杀不止一次,暗红的血浆染透白色沙发布,凝结在表面,干涩,发硬,形成大面积血块,像干涸土地般裂开。

我想起,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走人那一刻,还在和她生气。临走前,门口是两位大白,她躲在房间里,两眼全是血丝,头发乱糟糟,眼里既有恨意,又有恐惧。她希望我离开,又害怕一个人。那时,抗抑郁药物已经吃完,买不到,我不知道她能撑多久。但我还是离开了。我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或者微笑。

我不敢搬家,我怕她找不到我。

在那以后,我想尽办法遗忘,使自己精神麻痹。我成功了。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在工作里,一回到家,我就睡觉。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我不再想起她,想起老韦,想起受霸凌的涛涛,执拗又可爱的小刘,被鬼魂带绿帽的王侃,我忘掉了每一个人。

但这本日记又让我想起他们。

重读日记以后,有几次回家,我居然在楼道里看到她的影子。我很确信,那就是她,她小腿的形状,裙摆摇曳的姿态,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追上去时,阳光刺痛我的眼睛,影子就消失了,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响。此后,她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我相信,她就像一缕电波,消散在空气当中。

有一刻,我也觉得宽心。后来和赵甲、涛涛吃饭的时候,我说,我宁愿相信老韦的理论。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样,无论如何,她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只是寒心,愤怒,不怎么愿意来找我罢了。微信上,王侃要给我介绍灵媒,我不愿意。我说,我不想借助灵媒去打扰她。

就让她在空中飘荡着吧,我常常这样想,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我也曾开车前往方舱医院的旧址,如今,那里仍是荒野,方舱被拆除后,地面杂草丛生,留下零星的建筑垃圾。巨砖碎石,不知哪里来的瓦砾,奇怪的巨大浅坑,让这块地看上去像考古现场。风呼呼地吹,在那里,我一直待到傍晚,看不到一个人。

有一阵,我听到轻微的吱吱声,那是铁皮被挤压的声音。在方舱,每到深夜,我就听到狂风呼啸,板房晃动。那时候,我总觉得这栋建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挤压、揉捏着,聚在方舱的这两三百人随时要遭遇厄运。

在深夜,我看到月光下成千上万的鬼魂,他们摩肩接踵,缓步行进,排队穿过这片荒野。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走路却不发出声音。我只能听到风的声音,或一两声警笛呼啸。我在远处,试图辨认每一个人的脸,找到女友的踪迹。我找不到。

我知道,即使她隐没其中,我也不可能找到她。

在最近的一个梦里,老韦告诉我,我只能等待,无比耐心地等待,在能量耗尽以前,等待着她主动向我显现,再让我看到她一次,她完好,快乐的样子。

偶然与想象

姑且这么说,王侃是个宅男,但他不是通常意义下的典型宅男,他不像他们那样沉迷在二次元世界或者整天呆在家里,等着父母把饭送到房间。他完全不这样。他几乎没看过什么二次元动画,而且热衷出门,有时参加社交运动,和朋友们一起喝酒聊天唱歌,他还是个麦霸呢。说他是宅男,是因为他和宅男有某种处境上的类似,他们面对异性,尤其是性感漂亮的异性,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进而因这种恐惧继续逃避与女性的相处。王侃今年三十五岁了,至今还是处男,他无法对自己的处男身份,和很多宅男一样感到自卑和羞耻,几乎无法和身边女性展开任何超越友谊的关系,哪怕是一点点暧昧都没做到过。

但他们仍有所不同,对于宅男而言,由于匮乏社交能力与行动力,交不到较多女性朋友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对王侃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另外,宅男能对很多女性产生性欲,当然,大部分男人都行,但王侃从他十三岁起便发现自己能对之产生性欲的女性几乎不存在。

他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呢?小学毕业刚升初一那会,他结交了一批狐朋狗友。当时街上有一些隐蔽的偷放色情录像带的放映厅,其中一个男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家放映室的地址,四五人便一起相约去那里看成人电影。那时不知谁已经知道了手淫这回事,他们便包下一间六座小厅,并排躺在放映厅幕布前舒服的皮椅上自慰。那一次活动让王侃发现自己无法勃起。他坐在最左边,靠近门,看着其他小伙伴沉醉地掏出小鸡鸡一来一回用手摩擦,感到困惑又尴尬,因为他自己的怎么也没法勃起。他看着屏幕上的色情影像,一点感觉也没有,无论他怎么摆弄小鸡鸡它也没有一点反应。兄弟们自己爽着,没太多人注意到他,等人家睁开眼睛,他便假装自己已经手淫完毕了,只得回家反省自责,怀疑自己算不上男人。从那以后,类似的活动他一概不参加,他也不再和朋友们谈性。

从十三岁那年发现自己没法勃起开始,他不服输地尝试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他从高中升上了大学,直到研究生快要毕业,他都没有勃起过一次。有无数次他曾想要放弃挣扎,接受“自己就是性无能、一辈子也无法勃起”这一事实,安安心心做一个完全不需要性、不渴望女人的男人,把热情和耐心投注在那些除了性之外的事情上面。高中时,他喜欢打篮球,他成了校队的一把好手,很多女生喜欢他,但他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大家都觉得奇怪,还觉得他是gay,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产生过一两次悸动,那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和某一个女孩待在一起的冲动,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性欲,因为就算那次,哪怕碰巧和那女孩有了某种身体接触,他也没有勃起过。就算是回家躺在床上幻想和那女孩做爱的场景,他也没有勃起过。

他想过干脆告诉父母朋友一了百了,但他做不到。他也想过要攒钱去看看医生,但拖来拖去,一直没有行动,但在这十几年间,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来探索自己是否还可以勃起:他几乎看遍了色情网站PORNHUB所有类别的成人视频,不分国度种族肤色题材性向。

他想,他可能并不是性无能,有可能只是没找到能让自己兴奋的点呢?万一有一天看到某一条视频,他就勃起了呢?所以他要一直看,他要不断地看!为此,他成为了一个色情视频的专家,或者说性行为专家,因为在这十二年里他遍历了几乎所有类型的色情视频或色情小说,所以他了解一切人类能够借以产生性快感的方式。不夸张地说,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他无一不知。虽然他并不能勃起,但他是同龄人里甚至是中国人里“异常性癖”领域的绝对专家。各种恋物癖、BDSM、甚至人兽交对他来说几乎都是小儿科了。他看过一个素人色情视频,一个健壮魁梧的欧美白人男性拿出一本英文数学书来自慰,他用书页夹住阴茎,来回抽动,他还看过有人在PORNHUB某条视频的评论区下面表示是视频开头十几秒房子的空镜头而不是其后的性爱场面让他兴奋,因为那让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某一次被大人性虐待的场景,他知道有人只能对某种特定发色特定肤色甚至特定身高的演员产生性欲,有人希望男人或女人的阴毛被剃成特定的形状,有人喜欢裸体靠在暖气片上做爱,有人喜欢坐在马桶上做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正因为看过这么多视频,他才相信自己还有勃起的潜力。他相信自己只是性癖非常奇怪而已,绝不是无法勃起。但直到他二十五岁以前,他还没有勃起过一次。在这十二、三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把浏览色情视频当作了一种常规生活方式。不论和父母在一起还是和朋友出去露营旅游,不论是一个人住还是有室友存在,全都风雨无阻,他每天都会抽出三十分钟到一小时的时间观看色情视频。而且他有一个原则,每一条色情视频他都会从头到尾全神贯注地看完,不快进、不跳看,他像是宗教信徒崇拜上帝一样对AV报以虔诚,他相信视频里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布景中的某一个家具、花瓶、一幅画、演员的一句话或者一声呻吟都有潜在的激发起他性欲的可能性,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激发自己性欲以至于勃起的可能性,他不会漏掉视频里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做到了这一点。

二十五岁那年,他的努力收获了回报。那正是研二的暑假,他一个人暑假去了海南,躲在一家度假小屋里,每天去海滩边晒太阳游泳,晚上就缩进房间里看色情视频。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勃起了。奇怪的是,让他勃起的视频非常平常,几乎没有任何特色,就是一位最初穿着保守的亚裔女性脱光衣服和一个白人男性做爱,除了做爱就是做爱,双方都裸体,没有穿环纹身,没有任何奇怪的姿势、器具,简直不能再正常了,也没有别的什么。机位也很普通,镜头就架在床边大概一米处,男上女下,男性拿手撑着床,女人平躺着张开腿,一起一伏,女人甚至都没有什么呻吟声,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几乎看过几千条类似的视频。

他明白,让他兴奋的,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演员的一张脸,那位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演员和他母亲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是他中学母校的化学老师,在当地还小有名气。王侃都知道妈妈已经是中年大妈,没有短时间返老还童的可能性,说女演员和母亲长得一样,绝不是说这演员也长得像中年妇女,而是说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这女演员年轻几十岁罢了

最让王侃奇怪的并不是他会因为某种特定的相貌而萌发性欲,这一点他早想到过,他只是没想到过这人会是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年轻时确实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美女,不过那只停留在照片或者父母的口述中,自他记事以来,他母亲就已三十好几,不爱护肤打扮,早已魅力不再。从小他就从没觉得自己母亲是美的。眼前的这个女演员,她很像母亲,她也确实很美。与其说她是因为像她母亲而美,不如说是她的年轻把她母亲这一类型的美最大限度发挥出来了。

除此之外,这个女人在视频中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也与母亲截然不同。她虽然在性交中表现得消极被动,几乎全凭任何人驱使。但他感觉到,那女人在视频里偶尔的主动与诱惑——比如时不时将手抬起来抚摸男人的胸膛或者是在男人低下头时用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将脸埋进男人的脖颈,是让他心灵最震撼的部分。说起来,父亲和母亲做爱是什么样的呢,他完全没有任何知识,甚至连一点想象也没有,父母在家里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性爱的痕迹,他从没听到过父母房间里传来哪怕是轻微的呻吟,他不知道父母是去哪里解决性需求的,一盒避孕套、避孕药他都没有找到过。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个极其严肃保守的人。十几年来,她总带着她那十几年不变的金丝边眼镜,留着她那最朴素的齐耳黑色短发,就到耳朵根那里,不会再长了,她不做任何多余的打理,比如烫染之类。她穿衣服总是选择最保守的款式和颜色,她总是用衣服遮住自己全身,露肩露背露腿几乎不可能,她在家里连背心都很少穿,她也很少穿裙子,衣柜里几乎没有丝袜。她几乎不开玩笑,在饭桌上从来都没什么话,有也只谈正经话题,比如说学习计划、职业生涯、健康养生,或是同老师的关系,甚或是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她从不谈论私人生活。她甚至没对王侃的情感生活流露出一丝兴趣。王侃总是觉得,母亲不仅在自己面前,甚至在父亲面前,总是表现很拘谨,他们疏远得就像他不是她的丈夫一样,她似乎总在掩饰着什么,他猜想她身后有一个极为庞大、丰富多彩的欲望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纵情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她打麻将、唱KTV、做爱、跳舞,在社交场合勾引挑逗男性,穿各种奇怪的内衣,在海滩边上穿着比基尼晒太阳,旅游时在酒吧和某个陌生男人度过浪漫一夜,甚至和朋友们一起参加裸体派对。虽然他无比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他却从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哪怕一丝蛛丝马迹。

看着老照片,王侃也猜想她曾经是一个爱打扮、爱社交的人。不知是什么事情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她让王侃觉得,大人们嘴里描述的他们和他所看到的他们,他在少年时期看到的大人的世界和他到了他们那么大时感受到的大人的世界,差距是如此之大,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王侃觉得自己拿到了一份有关世界的错误说明书。王侃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勃起这件事情也与母亲有关,但他说不清楚。上大学以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抛进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大家都在谈恋爱、享受生活,王侃却在苦苦思虑母亲的隐秘生活,躲在厕所和自习室的角落里看AV测试自己有没有办法勃起。王侃能够正常社交,和大家说说笑笑,他也去唱歌去跳舞去运动去演戏,但他明显感觉到,他感觉到的那个生活和大家心里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东西。像母亲展现出来的那样,他内心还很少体会快乐这个东西呢。

所以自从发现那位外貌酷似母亲的美国亚裔女演员之后,姑且就叫她小美吧,王侃仿佛打开了新世界。他看遍了小美的所有作品,每一次观看都使他确信,只有小美能让他勃起。在二十五岁的最后几个月,他终于享受到了性的愉悦,尽管那不是与人做爱带来的,但他已经足够满足了,自慰对他来说已经无比新鲜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确信,自己确实是男人,无可置疑的男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自卑的了。接下来便是找到小美或是像小美一样的女人。但他在互联网上找来找去,却也找不到有关小美的资料,所以他还必须面对一些焦虑,一个很重要的焦虑是,万一小美哪天不拍片了怎么办。他甚至产生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美国留学,这样才有可能和小美结婚的想法。

幸运的是,十几年来,小美的主页按每月两更的频率按时更新着作品,所以他的希望得以保留着。与此同时,他仍旧发现,他无法对除了小美之外的任何女人产生真正的性欲,也照旧无法勃起。所以他变得比以往更依赖小美的作品了,他甚至完全放弃了可以在生活中找到除了小美以外其他伴侣的想法。以前他还会一丝残念,会和周围的异性同学朋友多聊聊天,看看有没有感觉(尽管结果无一例外),在他二十五岁之后他就完全不这么做了。

另一件令他焦虑的事是如何面对母亲。可是在他刚过完二十六岁生日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母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以面对,他害怕自己会对着母亲勃起或者内心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比如看着母亲联想到小美之类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忧纯粹多余,母亲依旧是那个母亲。唯一的区别是因为有了小美,他对母亲的好奇心减弱了。很明显,他只会由小美想到母亲,不可能由母亲想到小美,他后来发现,在他面前展开的这条路径是单向的。但在他三十五岁这年,以较长的时间尺度来回看这十年来他与小美以及母亲之间的关系时,两边都有一些极为诡异的变化在缓慢展开。

母亲的变化是相对缓慢,不易察觉的。这么说的意思是,回看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如果只看最初一两年,王侃几乎没有察觉到母亲的什么变化。可如果以三年为单位,那么母亲的变化就已经很明显了。如果是五年、七年甚至十年,那简直可以说,母亲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在最初的两三年,王侃每次回到家就沉浸在小美的世界里,根本没心思关心母亲的变化,后来他才发现母亲渐渐变得放松甚至可以说放荡了。某一年国庆节他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母亲第一次烫了发——尽管还烫得很难看,就跟个小老太太似的,但那已经很不寻常了。随后每一次回家,他都能发现一些变化,比如母亲突然换了一副款式很潮的黑框眼镜,或者出门的时候忽然换上了黑色丝袜和高跟皮鞋,或者把一群以前从没见过的狐朋狗友喊到家里来打麻将唱歌跳舞,或者她突然穿上了相对于她这个年龄非常大胆的露肩露背装或者长度较短的裙子。她开始注意护肤了,家里多了很多护肤品化妆品,阳台上开始挂起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内衣和乳罩,母亲出门的时间比以前要多得多了,她和父亲做爱也不再避开王侃在家的时候,王侃有次甚至直接在母亲的床头柜上发现了拆开的避孕套。

王侃觉得母亲比以前更年轻了,他真的这么觉得,他现在回看母亲五十五岁生日时的照片,看上去简直才三十几呢,比她五十岁生日时要年轻多了。王侃觉得母亲是真的变年轻,绝不是因为化妆或者穿衣打扮给人留下了某种错觉。父亲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一点,正如他以前所做的那样。王侃能感觉到家庭氛围在这十年间发生的微妙变化,他和父亲任由着母亲变得越来越“任性”,却因为害羞无法提出或阻止。所以在母亲六十岁那年,她退休前夕,和学校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搞到一起,闹到满城风雨,王侃和父亲都没那么吃惊了。

婚是没离成,但在退休以后,据王侃父亲说,越来越难在家里看到母亲了。她一出门就是两三天,也不说去哪里。王侃父亲知道个大概,但他有自己的爱好,他喜欢出去下围棋,他喜欢背着个包去湖边钓鱼,所以也没有多管闲事。王侃觉得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对母亲产生过什么兴趣,他甚至猜测父亲是个同性恋,但近来父亲似乎又因为母亲的变化在性生活方面更满足了,这一点也让他对于王侃母亲的出轨行为不予追究。所有这些线索缠绕在一起,让王侃不得其解。王侃父母的婚姻在他三十五岁这年仍苟延残喘着,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而最近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小美这边发生的变化。

这十二年里,王侃非常害怕自己会对小美感到厌倦,所以他一直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观看小美作品的频率,将之维持在一个既不让自己太饥渴,又能够保证正常学习工作的状态下。王侃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被小美的哪点给吸引了。这么多年,她身边换了很多男搭档,她的作品题材换了一次又一次,然而王侃并不因题材的改变而感到无趣。他也并不为小美露脸的每一秒都感到兴奋,他发现自己的兴奋点有一个规律,那便是他会在小美对性对象表现出某种攻击性而不是被动时感到异常兴奋。并不是小美的每一部作品都在表现她在性行为中的主动性,她有时也消极地等待着男人插入她的身体,但的确,每一部片子里都会有类似的段落,比如小美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乳头增加快感,或者小美揪着男演员的头发做爱,或者是在男上女下时突然变换体位成女上男下,做爱的时候她忽然伸出手去拍拍男人的屁股,哪怕是一分钟或者十几秒,王侃也觉得够了。在手淫的时候,他会把这十几秒反复重放,那样产生的性快感会让他觉得满足。

但遗憾的是,厌倦还是如期而至了。它到来的时间点非常奇怪,那是在王侃发现自己的母亲出轨后不久的某天,他在观看小美视频时忽然发现以前能勾引起自己性欲的段落全都变得无效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但事实的确如此。那天以后,他觉得十分恐慌,当晚就回看了小美在PORNHUB频道上传的全部近千部作品。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以往都没有注意到的趋向和变化。他发现小美确实老了。她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变成了一个三十大几岁的熟女,她的脸上、身体随着时间的变化渐渐都有了皱纹,不知是为了迎合时尚还是为了掩饰衰老,她的皮肤从白色逐渐变成了日晒过的古铜色,以前她会在出镜时刮干净阴毛和腋毛,而最近几年,为了凸显成熟气质,她有意地保留着这些毛发。王侃惊觉自己前几年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变化,他想起自己总是打乱时间顺序看那些视频,并没有总是看最新的,所以将这些不同理解成了随机的风格变化,并未将它和小美身体的衰老联系起来。

仔细观察后他又发现小美的衰老速度明显要比正常速度快很多,照理说,她应该会去保养皮肤吧,但事实上,近几年,她的衰老简直是肉眼可见的奇速,如果仅拿一些截图来看,有些人甚至会说她是四十五十的女人呢。正因为小美的迅速衰老,她的视频点击量也呈现急速下滑的趋势,从前几年的每条视频几十万的播放量,到前两年的几万,到如今的几千,评论到现在也是屈指可数。然而小美并未退隐或终止自己的色情事业,而是继续坚持着,那时王侃还猜测她大概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实在依赖于这份收入吧。

王侃还在那一晚发现,正因为小美的主页变得越来越冷清,所以在最近几年她不得不让自己视频的尺度变得越来越大来吸引观众。以往小美的作品里,单纯的性爱场面还是主旋律,这些作品里当然会掺入一些故事情节或者其他的情趣元素,但那都是附加品,视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小美在和一个男人性交。几年前,她的视频里逐渐开始出现性虐待的元素,小美被拘束捆绑囚禁、遭鞭打电击或其他肉体虐待的比例变得越来越高。在以前,这样有性虐待题材的视频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才出一期,而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类似的题材。她身边那些男人,王侃最嫉妒的那一批人,从几年前的二三十岁的年轻男性换成了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这些中年大叔大都谙熟“虐恋”之道,在视频里把小美折磨得死去活来,吱哇乱叫,刚开始王侃不知道小美是真的很享受还是为了招揽点击率不得不忍受痛苦,他听到的更多只是小美的惨叫和求饶声。

那天王侃一直浏览视频到天亮,在窗外开始发白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悲伤。他首先为小美年老色衰之后不得不糟践自己、折磨自己、虐待自己的事情感到难受。虽说他没有和小美这个人建立任何情感联系,严格来讲,小美在这十几年里不过是他满足性欲的工具而已,除了被迫观看视频广告,他几乎没有给小美直接贡献过任何收入。但他毕竟还是因为小美获得了很多快乐,他对这个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人充满了温情和怜悯,虽然他没有和她做过爱,但他几乎了解有关她的一切性癖好——全世界应该没有人比他在性方面更了解她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比那些有过多次恋爱经历或性经历的男人更懂女人,至少在性方面是这样。那是他从一些细节里总结出来的,他当然知道一个女人,尤其是色情视频里面的女人,在性爱中表现出来的愉悦大多是演出来的。但他实在看得太多了,不仅仅是小美,在小美以前他就看过无数。他会关注视频里女演员的微表情和轻微的肢体反应,他早就总结出一套解读她们面部表情或者身体语言的方法,她们是愉悦放松还是故作高潮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小美在表演时有时会任性,她会采取一些方式让自己更爽一些。在她让男演员在做爱时穿上白色T恤时,在她不自觉地抚摸自己乳头的时候,在她以某种特定方式被束缚和捆绑的时候(通常是皮革的拘束器具),在她以某一特定方式/频率喘息和呻吟时,在她缠着头发而非披头散发的时候,她都会更愉悦,他能看出来。他相信没有人知道他所知道的,这让他很自豪。

但那天晚上的回顾让他发现,随着时间流逝,她脸上的愉悦越来越少了。拍摄性爱视频对她来说,最开始更多是一种享受和乐趣,到最近越来越变为一种煎熬和折磨。但她更新视频的频率一点也没有减少,王侃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着,总之他知道她有难言的苦衷。他开始不可抑制地对这个和他母亲外貌如此相似的女人产生愧疚感,他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是他在冥冥之中吸走了她的快乐和愉悦。正因为他的快乐变多了,她的性体验(或者说性表演体验)才变得干瘪折磨。他记得有人说过,这个世界上的快乐,不论是来自性的快乐还是来自其他什么的快乐,总是等量的,如果你多从空气中攫取一份快乐, 就会有一个人(这个人你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减少一份快乐。那个人说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但他深信不疑,王侃最初对这一说法不屑一顾,现在他也开始渐渐接近此种邪说了。这十二年来,王侃把所有的快乐都建立在小美身上,他都快要把小美榨干了。小美因为他变得越来越可怜,越来越无助。王侃因为这种想法很痛苦。他怀疑自己的愧疚感是胡扯,但他没办法克制这种想法。

他和小美素不相识,仅仅是看她的视频就会对她产生影响吗?不可能!王侃在试图克服自己愧疚感的时候这样辩解。但随后几天发生的一件怪事让他对自己以前的判断开始深信不疑。

在王侃三十五岁生日后几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梦见小美被关在一个墙壁全是白色的禁闭室里,身体被只有会给精神病人穿的拘束衣给完全包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嘴里塞着一个红色大口球,被皮革带紧紧勒在脑后,眼睛也被眼罩完全遮住。小美有一个主人,主人面目模糊,王侃不确定这个主人是不是他自己。是主人将小美扔进禁闭室里,让小美无助得像一条毛毛虫一样在房间里蠕动。她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空间,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出去,只能裹在紧身衣里在地上慢慢蠕动,撞到贴着泡沫的墙壁就移向另一边。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却没办法说话,由于嘴巴含着口球一直张开着,口水从她嘴里止不住地流下,粘在她身体上,就像毛毛虫身上的黏液……王侃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梦遗了,精液粘在床单上,阴茎却仍然不可抑制地挺拔着。他记得在自己快要梦醒的时候,小美缓慢地在禁闭室里滚来滚去,找不到出口,他记得在梦里他因为这个场景产生了强烈的性快感,他记得自己在盯着房间的监控录像手淫,但他不记得自己射出来过。

在此之前,王侃已经很久没有勃起了,而且这也是第一次他能完全摆脱视频完全靠梦境或幻想勃起。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他感到很难过。因为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自己虽然能重新因为对小美的性幻想而勃起了,但这种性幻想可能会越来趋近于对于小美的折磨。换句说话,小美被折磨得越厉害,王侃就越兴奋。这不仅仅是一种猜想,因为当天王侃就重新看了几条小美的视频,他发现自己对于小美普通的性爱表演已经完全无法产生性欲了,只有在小美被拘束、被压抑、被折磨的时候,他才能勃起。他觉得很无助。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小美痛苦的想法对王侃来说更坚定了。他因自己奇怪的性欲感到愧疚,但他又没有办法逃避性欲,因为他总有感到躁动的时候,每次他都不得不看着痛苦的小美自慰。

在过完三十五岁生日的两三个月里,王侃几乎没怎么看过小美的视频。他始终被那种愧疚感压迫着,不得动弹,没有勇气再次进入小美的主页。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对于小美的记忆日渐变得模糊,他发现,随着自己脱离小美的时间变长,他脑海里的小美面目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拘束、保守的母亲,所以他就更没办法勃起了。王侃内心蠢动,想要回去看看小美是否上传了新鲜的视频。他知道自己内心很期待,但他始终抑制着自己。

十月二十五日,王侃到现在还清楚记得这个日子。十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八点,王侃在他的房间里点开了小美在PORNHUB上的主页。他发现页面第一条视频竟然与他遗精那个夜晚的梦境一模一样。贴着白色软垫的房间,被遮住眼睛、全身裹上了拘束衣的小美,蠕动时流下来的唾液,绝望的呻吟,全都分毫不差!王侃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性幻想变成了现实,为什么自己的梦境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小美的色情视频里。以前还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后来回想起来总会觉得有些可笑,在看到自己的梦境成真之后,王侃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手淫。在手淫完毕之后,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很困惑,不知道对谁说,不知道怎么解答这个难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母亲打了那个电话。他问母亲如果你想的事情在某人身上应验了怎么办,还是特别坏的那种想法,比如想要一个人受折磨或者死掉,他坦白他小时候在学校里受大孩子欺负时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这样的想法从没成真过,母亲说就随他去吧,不用管他,不是你做的事情,你就不用负责任,王侃说可我想了,母亲说想想又不犯法。在那一次电话之后,王侃才觉得母亲真的变了,如果是以前,母亲要么会把他的话全当作胡说,要么会义正辞严地教育他,维系她光荣人民教师的形象。他又问母亲快乐不快乐,母亲说快乐,他问现在快乐还是以前快乐,母亲说,都快乐,只有把你养大的那十几年不算怎么快乐。母亲用半开玩笑的挖苦口吻说这话,王侃又觉得母亲的话半真半假。他不知道怎么对母亲开口说小美的事,只好放下电话睡觉。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王侃发现自己的幻想越来越出格,小美在他的脑海里以各种方式被折磨,浑身都被鞭打出血印,身体被穿环,皮肤被烙印上丑陋的侮辱性的文字,被纹上令人羞耻的图案(王侃不知是真是假)。王侃同时发现,每一次在他幻想之后,他幻想的内容总能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小美的视频里。王侃试图幻想些“健康”内容,比如简简单单和小美做个爱之类的,或是让自己出现在视频里。但事实是,每一次他在性幻想中加入自己,兴奋与欲望便立刻被打消。在王侃对小美的性幻想中,那个男人的身影永远是模糊的,如果他以任何形式具象化,变成王侃或其他什么人,性欲立刻就消失了。于是小美首先就在王侃的幻想中被折磨着,然后在现实中被以同样的方式性虐待,最后这些性虐待场面以视频的形式上传到网络被王侃看到。

几个月以来,在王侃的“折磨”下,小美几乎已经是遍体鳞伤了。王侃能够从那些视频里看到,小美无论在精神上或者是在肉体上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朝着危险前进。如果再不制止自己,小美可能会没命。但就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他没有办法停下来。他的想法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极端。他自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是幻想着某些新的场面,有时是看着小美的视频。总之,他的口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当他看到小美被影片里所谓的主人提着鞭子抽打,被迫做出各种羞耻姿势时出现的悲哀神色的时候,他知道那表情是真实的。他知道小美是真的被控制、被胁迫表演、被虐待了,她如今真的沦为了一个性奴隶,但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他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幻想为什么会卷入这整件事情。

为此,在保持十几年的克制以后(他一直因担心和恐惧而无法与小美直接取得联系),他给小美最新一条视频留了一条评论(小美在主页没有留下任何邮箱或者其他联系方式),他告诉了小美他喜欢了她很多年,但他略去了只有小美才能让她勃起之类种种经历,也略去了小美和他母亲相貌的酷似,他表达了他的疑虑,他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喜欢小美的作品,不论以往的清淡风格,还是此时的重口味短片,他说最近他忽然变得很担忧,因为他在小美的脸上读出了绝望的神情,他说他留意到她背上、脸颊上、勃颈上、乳房上那些久久不愈合的伤疤,他知道那不是化妆,但她不知道那些耻辱的纹身是不是化妆效果,他看到她的体态变得佝偻委琐,头总是谨慎恐惧地低垂,她的头发变得干枯,皮肤变得暗黄且皱缩,她总是容易被什么东西所惊吓,仿佛任何接近她的器具都会是要伤害她的皮鞭(甚至什么金属器具),王侃说他很喜欢她的作品,但他不希望小美因为拍摄色情视频而伤害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说他爱她,他不希望她的身体受到摧残,他希望她能停工一阵子(他也想让自己停下来),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他说她就算退出这个行业也行,他说如果她能健康快乐,其他都不重要了。

王侃觉得自己在写那段评论时投入了太多感情,完全逾越了成人视频爱好者与其钟爱的女星之间的关系,他觉得自己是在对所爱之人讲话,尽管他从没有和实际的人谈过恋爱,他也没有从父母那里学习到什么亲密关系技巧,但他觉得那些话由他讲出来是那样自然、那样平常,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他关注的都是性,他想要的首先是勃起,然后是和小美一样的女性做爱,他从没有对恋爱或者婚姻产生过任何渴望,或者说,正因为他无法解决性的问题,他才没办法对恋爱有什么期待。在自慰这个领域,他尚且永远活在不满足当中,更何况是与女人的性爱或是亲密关系呢?

在那一夜,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小美。他第一次发现“爱”是如此奇妙的感受,他以往想到的全是索取快感,从小美那里榨取性欲,获得一点点生理上的安慰,但他从没有体验过此刻的情感:希望另一个人不要受伤,发自内心希望另一个人快乐,为此可以牺牲自己追逐了一生的性欲。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甚至很幸福,如果小美的伤口能愈合,如果她能摆脱性虐待、拘禁与精神控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回过头来,第一时间他又觉得可悲,自己的这种爱有多大程度是一厢情愿呢?且不要说爱了,就算是自己幻想中的伤害和压榨,大概也是不存在的吧。或许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小美只是恰好连续拍了和自己梦境相似的短视频,或者经过市场调研,他们发现这种风格恰好能迎合小美现阶段的受众。这些都有可能。王侃从心底希望是这样,但他又被一种恐惧攫住:可能终其一生,他连伤害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多么希望小美从没有因为自己而受过伤害(最好是从没有受过任何人的伤害),又多么希望自己拥有伤害小美的可能性啊。与其说是可能性,不如说是权力。最理想的结果是,他拥有伤害小美的权力,但他不动用这个权力,让小美拥有活在幸福当中。无法与任何一个异性产生深层的交互,没有在情感或者性这两个领域伤害过任何人,甚至连伤害的机会都没有,这些想法让王侃产生强烈的自我厌恶。他猛地生出一股戾气,他想,还不如再把小美折磨得狠一点呢,那样自己还能更爽。希望小美好,自己能得到什么呢?但转念温柔又涌进他心里,让他软得无法自拔。

那天夜里,王侃一直被两种情绪撕扯着。在发出评论之后,他没有办法止住连绵浮想。他发现爱与性是无法共存的,至少对于体验着虚拟的性与爱的他是这样。因为一旦他内心变得温柔,他便再度变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勃起了,如果他狠下念头,回头去看看小美受折磨的视频,或者暂时忘掉那些温柔的念想,以富有攻击性的兽性思绪指向视觉意义上的性奴小美,他的阴茎便不可抑制地勃起了。在他幻想着将小美撕碎的情形下,他最为兴奋。在那之后,他还是手淫了。

从那以后,王侃便一直落魄而沮丧地活着,他靠释放自己身上的兽性吸取一点点能量。尽管此种兽性未能在物理上伤害任何人,他还是觉得愧疚。愧疚又无法停止。自从他评论后,小美的视频倒是不更新了。他只能靠着老视频过活,就像是已经不再相爱的情侣只能依靠不断咀嚼旧日回忆来制造话题、弥合创伤,再撕碎它获取快感。不知道为什么,王侃觉得自己和小美的关系快要结束了。他没有谈过恋爱,但他知道那就是恋爱尽头的感觉。他不再能从小美那里得到什么,如果要得到什么,他必须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压榨她的情绪,或者是让她做很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不希望小美被自己折磨,所以他觉得一切必须要结束了。

在以后的时光里,王侃总觉得很奇妙。自己从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和一个女孩手拉过手,没有亲吻,没有做爱,甚至没有超过友谊的拥抱,但自己却莫名其妙体验了一回恋爱的感觉。随着年岁渐长,王侃慢慢不觉得可惜了。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很难拥有一段爱情,是运气不好,或者不够努力,但自己足够虔诚,因为虔诚,虽然未曾拥有爱情,但确实又体验了恋爱的感觉。虽然从没有和一个女孩子亲密接触过,但他知道热恋是什么样,筋疲力竭的失恋是什么样,伤害一个人的愧疚感他体会过,在爱中索取的贪婪、在某一瞬间不计一切代价的付出他也体会过。王侃觉得自己因虔诚得到了某种馈赠。小美遍体鳞伤地消失了,自从他留下那段情真意切的评论后,小美便从网络上消失,再也没有更新过视频,她的关注度很低,隐退甚至未能掀起一丝波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小美隐退的粉丝,因为在此以前,小美视频的平均点击率已经降到可悲的几百。他体会到了依恋渐渐消失的感觉,那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和小美并非完全无关了,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想念她。只是这种想念渐渐变成可克服的了。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远方隐约有一道影子,小美的影子,他知道那影子在那里,但他一点也不想走近看看,或者再度在心里拥抱亲吻她,为了她而勃起,他只是为了那遥远的影子的存在而体会到一种淡淡的幸福与安慰,而不渴求什么。他知道,那意味着爱过去了,但曾经炽热的爱又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时时滋养着他的灵魂。他为此很高兴,因为他也能与朋友旁敲侧击地谈论爱情了,他比很多恋爱结婚的人更懂爱情了。

王侃是一名会计师。四十岁以前,他一直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步入中年以后,他已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审计工作。所以在他四十岁那年,他离开会计师事务所,到一家小型化工企业做财务总监。五年来,他很久没有勃起了,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将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上的性生活了,但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他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和一个女人产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关联。这个女人没有像他年轻时幻想过的那样,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和她偶遇并投缘,这个女人也并非如同五年前或更久前他想象那样,和小美长得一模一样。之所以说这个女人的到来绝非偶然,那是因为她是他自己打电话叫过来的。

某一天傍晚回到酒店,由于过度疲惫他睡着了,睡醒以后,他看到了塞进门缝的色情小卡片。那是一张非常平庸的卡片。黑色的字体不协调地印在粉色的背景色上,穿着蕾丝内衣套装的性感女郎在卡片左侧盯着他,她的屁股微微从侧边翘起,从黑色情趣内裤的网缝里露出粉白色的臀肉,仿佛在挑衅王侃。王侃早已被这种眼神伤过无数次,他已经习惯了。王侃那天没有像以前那样,为了逃避伤害快速把小卡片扔进垃圾箱里,而是仔细地端详起来。这肯定从网上随便找来的一张图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会有她十分之一漂亮,他想。但他还是忍不住思索这个女孩。她面容清秀,头发俏皮而散乱,自如地射出诱惑的眼神,摆出撩人的姿势。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她和小美一样也或多或少受到胁迫而出镜吗?(王侃已经不知不觉将这猜想当事实了。)或者她根本与卖淫嫖娼无关,有可能只是她的私房图片被盗而已。她们的生命力也会因为印在色情卡片上被无数人观看而渐渐被汲取榨干而枯竭吗?小美会不会也是如此呢?也许她压根就没想过拍片,她的全部“作品”都是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拍摄的,或许小美以为那些男人不会将这些视频上传到网络,或许小美从未知道自己的视频被上传至PORNHUB,或许她根本没有看到过自己充满深情的评论,或许看到这评论的是控制或囚禁她的男人,他在看到了自己的评论后出于某种顾虑“抛弃”了小美。小美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想到这种可能性王侃就觉得非常恶心,他没办法再往后想了。

五年以来,王侃小心地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封闭起来,试图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或多或少成功了。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公司待到十点,大半时间是处理工作,他买了房,回家只是睡觉。在事务所,他完成好几个公认相当棘手的项目,赢得了过去十几年职业生涯都未能赢得的尊重。事情本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王侃在等待退休,住进养老院,或者和一个年龄超过65岁的女人过一段无性婚姻。但计划再次于中途被打断。王侃的欲望被重新唤醒或多或少与他母亲有关。前段时间,老家的当地派出所给他打电话,告诉王侃他母亲因为“协助组织卖淫罪”被通缉了,团伙成员均已落网,唯独他母亲不知去向。警察问王侃知不知道母亲的去处。王侃解释说他已经好久没联系了,并说不信可以查查通话记录和微信。他上一次在微信上和母亲说话,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询问母亲要不要来参加葬礼,母亲没有回应。

父亲的最后几年,母亲已经久不归家了,王侃没有时间照顾,是他花钱请护工照护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在父亲去世以后,他便与母亲完全失去了联系。倒不是因为母亲不管父亲死活,她从来也没怎么管过他。是小美的事情让他或多或少对母亲有些怨恨。他看到的事实是,在小美变得日渐衰老苍白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变得越来越充满活力,性诱惑力在她身上愈见丰满,仿佛经历了一次返老还童。正如他怪罪自己一样,他觉得母亲也在冥冥之中汲取了小美的活力。他没有任何证据。但他越来越坚信这一点。自己和母亲是合伙毁了小美一生的共谋。所以当他看着印在小卡片上那位女人时,他感到这个人的人生或者也在经历某种衰落,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他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他止不住地在脑海中回味这样一种可能性:她大概是另一个小美吧。

总之,母亲失踪以后,王侃的心绪忽然又泛滥起来,仿佛洪水决堤一般,他变得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每天回到家,他打开私人电脑,对着保存在本地的小美视频手淫(网站上的视频早已不知不觉全部下架,未说明原因)。在地铁或餐厅,他偷看那些年轻美丽的女人,想象她们裙摆下面的风景。在事务所和公司,他忍不住幻想以各种方式性骚扰身边女同事,有几次他和年轻的大学女实习生共处一室,他都快要把手伸出去,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怕还差一步自己就要扑上去撕开她们的裙子了。他知道有好多跟自己同龄的同事,已经做到合伙人级别了,就很喜欢做这些事情。正如他们毫无障碍地勃起一样,他们也毫无障碍地骚扰身边的女人。即使王侃在旁边看着也一样。或者不如说,那些男同事恰好因为他的在场更肆无忌惮了,他们被激起了某种炫耀的冲动,此种冲动再和本已存在的征服欲结合起来,让他们将双手更大胆探向女人们的私密处。他不像那些同事一样,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乳房、屁股或大腿看,然后勃起,他记住的也永远是那些女人的表情(就像他记住小美的表情一样),或惊恐或厌恶,每当他感觉到那些女人的情绪时,他的一切冲动就打消了(唯独小美的面部表情不会让他性欲消失)。

他感觉自己脑海中渐渐积蓄着对母亲的怨恨,他感觉自己的情感生活过成现在这副样子,全是因为母亲。他又不断想起自己着迷于小美的那十来年。压抑已久的情感逐渐在他内心中爆发。他变得非常想要小美,他发了疯地想得到小美,和她亲吻拥抱,同床共枕,他想和她缠绵,扭结在一张小床上像死结一样无法分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过什么事物,但那种激情本来应该是十几二十几岁的男生才会迸发出来的,但在他四十岁这年一股脑儿释放了出来。他开始觉察到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场骗局,他白活了这一生,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安慰剂罢了,那些全是脑海中空想的东西也能算是爱情吗?

所以四十岁那年他在酒店捡到的色情小卡片只是一个楔子,一切早已准备好,直到他走进北京那家酒店房间之前,一切就早已准备好了。盯视卡片二十分钟后,他拨通了卡片上的电话,怯生生地叫来一个妓女。在此之前,询问价格后,电话那头的男性询问他是否要加微信看看照片,他果断拒绝了。

“你们随便派一个过来吧。”再三确认价格之后,他说道。

在女人到来之前,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女人会和小美一模一样,或者说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如果并非如此,他将要冒着无法在她面前勃起的风险,所以他必须将其当作唯一的可能性去接受,否则他不会有勇气打出那个电话。而当真正的女人敲门进来之后,他却失望了。她长得和小美一点也不一样。与其说不一样,不如说截然相反。这个女人各方面都与小美截然不同。她有浓密的眉毛和烫得笔直的黑发,她的鼻子挺挺的,颧骨高耸,五官轮廓分明,不像小美的鼻子塌塌,长成一副暧昧不清的含糊模样,她的身材很粗壮,身体骨架很大,就像男人一样,而小美却是身材娇弱的那一型。

说失望倒不至于,因为王侃本来就没有报什么期望。在女人进屋之后,他思虑的一直是打发走她的方法。一次毫无意义的冒险总要尽心去收场。他的心态比年轻时已经好太多了。女人进屋之后和他对视了一刻就走进屋里,坐在另一张床上,更准确地说,是女人看了他一眼,王侃低着头开门,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我先去洗个澡?”女人淡淡地说。

不知怎么的,王侃竟没有反对,任由女人走进了浴室。他觉得这同时像是某些回忆的再演绎和预演。自己想要拒绝不喜欢的事物,但事情却总是被某人主导着,不情愿地被拖入什么泥潭,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痛苦的尴尬与羞耻,连逃避的可能性都没有。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们”,那些明确表示过喜欢的异性朋友……他又想起了自己写给小美的评论,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

王侃想,即使无法和这个女人做爱,是不是也可以聊点什么呢?比如他的母亲。“协助组织卖淫嫖娼”。他真的很难把这个罪名和他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即使母亲变得那么放荡,他也无法想象母亲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他年少的时候,母亲就像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永远对他保持静默,而从他的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母亲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渐渐揭示出她自身,他又变得没有勇气去追问了。他会想,这个过程也太漫长了吧,漫长到他无法接受,漫长到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他又想,母亲在他现在这个年龄,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如一团死水一样生活着,是什么事让她发生了改变了呢?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发现了小美。他总觉得这两件事情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他又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参透这两者的关联。

浴室的水声停止以后,王侃的心便紧绷起来。透过厚厚的毛玻璃,他只能看到一块阴影,一团轮廓,微微左右上下动着,他知道她在擦拭身体。女人拿浴巾裹着胸出来时,她肩部和乳房上都挂着些水滴,王侃觉得那样子很美,忍不住抬头看,女人也迎着他的目光对着他看,眼神里更多是好奇,他害羞了,又低头,他感觉自己的阴茎仍然萎缩着,丝毫没有勃起的迹象。

女人凑近来,问王侃有没有在微信上和“他”谈好价格,王侃说谈好了,女人说八百一次,超过一个小时要多收钱,王侃说我早知道了,但同时他又意识到她们的时间也是很值钱的,每个小时都能挣很多钱,因此路上的时间一定很宝贵吧,王侃又问女人是怎么过来的,女人说“公司”有车接送,王侃开始想象司机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想问问,又止住了。开口的时候,他又说他是第一次来北京,不知道在北京嫖娼有什么规矩(其实他根本没在其他地方嫖娼过),女人说没有什么规矩,女人说她很讨厌接吻,或者不要拧她咬她让她身上留下疤痕就可以。

“什么姿势都可以的。看你。”女人说。

王侃想到自己什么姿势都没有尝试过,觉得有点悲哀,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有点亲近,他有点喜欢这个女人的干脆和简单,喜欢她单刀直入,简洁描述自己需求和满足王侃需求的表达方式。在王侃生命中出现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都太含蓄了,尤以他母亲为首。他觉得他和她们之间好像总隔着很多障碍,要跨过荆棘才能到达,最终也因为“性”总未能抵达深处。她没有给他这种感觉,她很简单,王侃觉得这个妓女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他。

“有和司机做过吗?”王侃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女人有些讶异。

女人焦躁不安地在另一张床上坐着,扭动着膝盖,她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是想问王侃什么时候开始,但又觉得时候未到。大概她也有一个尺度,她知道聊天应该聊多久,她也知道感情可以投入到什么程度,耐心可以被拉多长——顾客的体验也是很重要的。王侃觉得她有些不耐烦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她。他愿意给她五百,甚至一千,就算不能做爱也可以。但他不好意思说。在感到和这个女人莫名的亲近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觉得以前横亘在自己和女人之间的高墙好像就是性。其实他对此早有隐隐约约的认识,只不过和从事妓女这一职业的特殊女性交往让这件事更露骨地暴露在他面前。自己明明可以对某个女人产生如此复杂又温柔的情感,但都因为对性的恐惧而夭折了。王侃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但又觉得一切还不晚,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难道自己的母亲也是在自己这个年龄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进而打通一切的吗?母亲的生活在四十五岁以前也如一潭死水,这是他看在眼里的,然后忽然发生了变化。

王侃感到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或近或远,或快或慢,好像总有一个时间他会突然感觉到是能与人接近了。在此之前,总有什么障碍横亘在他和她们之间。对于王侃来说,这个障碍是性。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者也不一样,对于他母亲来说,一定也有什么久久不能克服的障碍,王侃不知道是什么,但王侃清楚地知道,母亲克服了这个障碍。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但就像他之前在没有谈过恋爱的情况下就能体会恋爱的感觉一样,他能体会母亲的感受了。他又想起警察给他打的那个电话,母亲犯了罪,“协助组织卖淫罪”,在此以前,落在他心中的感受主要还是焦虑和不安,但此刻,他为母亲感到快乐,他觉得母亲这十几年一定过得很快乐,他很确信这一点,所以他又开始确信,自己未来十几年也一定会很快乐。

“不瞒你说,其实我没办法勃起。”王侃对女人说。

“试过吃药吗?”女人好像并不吃惊。

“吃过,没用。也看过医生,他们找不出原因。他们说有的人就是天生无法勃起。”

“一次也没勃起过吗?倒是少见……”女人问。

“也不是,只对一个女人勃起过,还是看的视频。”王侃说。

“AV?”

“对。”

“就这一部?”女人问。

“不是,只要是那个女人主演的,我都能勃起。其他女人的就不行。”王侃低着头轻声说。

“呃——那不看视频,想着她能勃起吗?”女人说。

“几乎不可能,必须得看着。”王侃说。

听完这句话,女人忽然将脸转向王侃,好像懂了些什么,她脸上露出温柔又悲哀的神色。她没有如王侃想象中那样满足他的倾诉欲,继续追问有关这个女人的细节,陪他聊个整晚。她凑近半躺着的王侃,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抱住他的上肢,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和背。女人还裹着浴巾,身上的水珠早已风干,但头发还有些湿,她湿润润的黑发垂下来,稍稍碰到王侃的脸颊和肩膀。女人用手安抚王侃的同时,身体也晃动着,头发仿佛是她身体的延伸,全心全意爱抚着王侃。王侃觉得这个场面很诱惑,每次发梢擦过他的脸颊时,他都非常舒服,在和女人相处时,他从没有过这样舒服的感觉。他希望自己能因此勃起,或者能感到一丝勃起的迹象,但他完全没办法做到。

时间久了,女人有点担心,体态变得僵直,又迟疑一会儿,她说:“我们是按照钟点算钱的,如果你实在没兴致,我不知道……”

“就按照钟点算钱吧,没事。”王侃说,“你要是愿意多待一会,我可以付你双倍。”

女人安心了,王侃感到她的身躯又渐渐放松下来。

“以前遇到过这种人吗?”王侃问。

“哪种?”女人问。

“我这种,硬不起来的。”

“也有很多的,但你和他们不太一样。”女人说。

“怎么不一样?”王侃问。

“他们比你急。”女人说。

王侃忍不住笑,他告诉女人他着急的时间早就过了,他问女人那些“急”的男人是不是都很年轻,女人说也不都是,也有老的,六七十、七八十都有,王侃有点吃惊,他说原来真有人到老了还那么急迫,女人说她不知道,因为工作,她和很多男人搞过,但她一点也不了解男人。王侃心里想说,虽然我从没有和女人搞过,但我很了解女人,至少了解小美。但他没有说。他不想把那个夜晚搞得很复杂。女人在那个夜晚把本来是很复杂的一晚弄简单了,他很感激她,他不能再让事情复杂回去。

谁能想到,钟点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两件让夜晚变得复杂的事情。第一件事情是王侃做的,他还是忍不住告诉女人自己的母亲就是老鸨——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性,他把事情夸张化了,他知道“协助组织卖淫”并不等于“组织卖淫”,但女人听到之后就在床上弓起身来笑个不停,她笑着告诉王侃这是她从嫖客那里听来的最好笑的事情,她回去一定要讲给姐妹听,王侃问她好笑在哪,她说妈咪的儿子嫖娼硬不起来,不是很好笑吗。女人问王侃是怎么知道的,她说一般都不会让自己子女知道的。王侃说是警察告诉他的,他母亲已经被通缉了。女人就不说话了。王侃又问女人这算不算报应,老鸨的儿子没办法性交,很像是因果报应啊。女人说谈不上,她们没你想象那么坏,我也没那么惨。刚才王侃觉得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他还从没有让一个女人这么开心过,包括他自己的母亲。今晚他体会到的信任、亲近还有逗笑一个女人的满足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舍不得她离开了。他首先浮想起各种可能性,他想让她就留下来过夜,他又想自己可以和她成为很亲密的朋友,甚至是伴侣。但只要再往深想一些,王侃的恐惧又涌出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勃起。光是“无法勃起”这一事实就打消了他和任何女性进一步发展亲密关系的可能性,或许女人不都这么想,但王侃没有办法抑制这种恐惧:我永远没办法让她满足,况且她的每个小时都是很值钱的啊。

那天发生的第二件事情是女人做的。她觉得王侃很温柔,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很有安全感,便提出要帮王侃口交,看他能不能勃起。她说她舌技了得,很有信心。可惜她努力半天,王侃的阴茎还是萎缩得跟一团揉皱的卫生纸一样,丝毫没有勃起迹象。这让王侃更沮丧了,在女人刚刚出现的时候,他还很乐观,他觉得自己下半辈子会像这天晚上一样、像他母亲最近二十年一样快乐下去。那时候直到刚才,他还幻想着自己今后便可以体验到一种剥离性交而存在的男女之爱,这个女人稍稍点燃了他的激情,但这激情又很快被女人的舌头和唾液浇熄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无法勃起而沮丧,这一点在见到女人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了,他只是因女人的沮丧而沮丧。女人想要取悦他,失败了,她因为无法满足王侃而沮丧。王侃感觉到这样一种沮丧——既不是女人的错,也不是他自己的错——让他们无法互相取悦,会关闭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性。

后来王侃回忆这件事的时候,他坚信如果女人没有试图帮自己口交,他就一定能把女人留下来过夜,钱不是问题。或者如果自己不突然说自己母亲是老鸨,女人也不会提出帮自己口交。也许她会,但王侃的直觉是她不会。也许会有其他事情发生,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女人还是按时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似乎是为了安抚她的沮丧,王侃还多给她转了两千块钱。他能感觉到这两千块钱让女人很开心。他想问问愿不愿意继续交个朋友,没有问出口。他能感觉到女人的表情和步态都很迟疑,但他和女人在行动上都没有拖沓。女人在夜晚十点零一分离开了酒店房间,大概在四五分钟后走到酒店停车场,被司机接走了。王侃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司机发生些什么,尤其在领了两千块小费之后,到最后女人也没告诉他。

从北京回来以后,母亲给王侃打过几个电话,王侃都没有接。他没有把母亲存进通讯录,但他记得她的号码。他知道警察有权力查阅自己的通话记录,并传唤自己去公安局问话。他不仅害怕自己的好奇会影响到母亲,他也害怕重新和母亲建立起联系会妨碍他自己的快乐。虽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他明白他在心底始终对母亲的世界充满着好奇。这好奇像一团鬼火一样,始终燃在远方的黑暗中,在他周围隐现。他时不时感受到火的温度,却无法接近那团火,也不敢触碰那团火。他也明白小美对于他已经是过去式了。因为在他努力不对母亲感到好奇之后,小美也越来越难让他感到兴奋了。尽管没有证据,他有时候还是觉得小美和母亲是同一个人的两个侧面。在他的欲望消退以后,这一认知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对妓女动情的那个夜晚是他最低落的一个夜晚。在那个夜晚之后,王侃渐渐变得快乐起来。与其说快乐,不如说不那么沮丧了,他越来越能够接受自己无法勃起这一事实。他像以前按色情网站目录观看成人视频一样,定期按时继续找妓女聊天,并不总是很顺利,但也偶有收获,他结交了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几个异性朋友。她们像信赖家人一样信任他。他给她们提供经济支持,她们给他提供情感支持。他发现只有在那些他不得不谈论性或者不得不实施性交的女人面前,他才能充满袒露自己的勇气。这是他到四十五岁才发现的事情。他觉得在这个年龄发现这一点并不晚。因为在他的那些同龄人步入中老年,在性方面愈来愈空虚愈来愈无助的时候,他反倒变得更充实了。这让他引以为傲。

他变得快乐还以另一件事为标志。在召妓两个月之后,王侃下决心删掉了硬盘里小美的视频。因为在持续很久之后他发现小美再也无法让他勃起了,任何方式都不能。他确信,即使是她出现在他面前也不能。有时候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无法在小美面前勃起,究竟是因为小美对自己完全失去吸引力,还是因为年龄渐长工作压力渐大自然会有的勃起障碍。但这些都不重要。不用再去想小美和性欲,不论如何,他都更轻松更快乐了,尤其在他步入中年以后。他唯一时常想到的旧人只有他的母亲。最初还有好几次,他曾经忍不住去找和他联系的警察问,警察说根本没有线索,他们动用了一切刑侦手段,完全找不到母亲的去向,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他们怀疑王侃的母亲已经偷渡出国了。但王侃很怀疑这种说法,因为他想起每次去给父亲扫墓时,总能在墓碑前看到一些莫名的花束。他知道除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人关照父亲了。除了母亲,还会有谁去看他呢?他也很好奇,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母亲重新关注起父亲来,或者,同时也使得自己重新关注起母亲来。但鉴于过去的经验教训,他很快打消了这不该有的好奇。后来,他已经五十岁了。他变得一点也不想和母亲建立起秘密的联系,他只要知道母亲还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就好,至于她活得怎么样,快不快乐,需不需要祝福和陪伴,这些都不重要。有些时候他猜想,要是他和母亲早一点这样相处,也许他还真的能早点获得幸福呢。

香烟

五年前,我同他相识,那时我正在南方读大学。他大我五六岁,算是学长。我入学时,他早已毕业。说来奇怪,虽然毕业,他却一直留在学校,没有工作。同时,亦未继续深造。他租住在学校附近一间简陋的公寓里,每到上课时间,他便会随机出现在某个教室,旁听喜爱的课程,还常同老师辩论,大家也习以为常。我和他就是在课上认识的。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在课堂上也总是相当机敏,善于表达。几乎所有老师、教职员工,他都非常熟悉。夸张点说,校园里好像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所以后来我从他那里听来不少八卦。最令我惊异的是,我们的辅导员常常把办公室借给他,或休息,或学习。他手里就有一把钥匙。他告诉我,从认识开始,她就一直对他有好感,直到现在。

话虽如此,我并非暗示他欺骗感情之类。他并不这样。一开始,他就告诉了她,他对她没有男女之爱。她也接受他的态度。在她结婚之后,他们仍然是好朋友。但每次看到两人见面,我总能从她的言语和姿态中感受到纯粹的愉悦。她的态度,与其说一厢情愿,不如说心甘情愿。在不求任何回报的前提下,她愿意为他多做些事情,他也欣然接受她的好意,仅此而已。

他总带着我在校园里四处漫游闲逛,和不同的人打招呼。有刚认识的本科生,也有认识多年的研究生。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很开心。我希望大家把我当成他男朋友。仅仅那样想,就足以令我高兴。有意无意地,我会踉踉跄跄,趁势挽住他的臂膀,就这么走一阵。他知道我喜欢他,也乐于看到我嫉妒,便偷偷告诉我,这些人里有很多是他旧爱。

我问他究竟有多少。

“至少20%吧,”他说。

当时我觉得他在吹嘘,肯定是。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魅力十足,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他虽是异性恋,且相当有男子气概,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讲,相当“直男”。但和他一起,我丝毫不用掩饰自己的脆弱,再也不用假装什么。我常同他一起看电影。我总是很享受那些时刻,因为在他身边,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流泪。有时候,他会陪着我一起哭。

我从不介意他借同性恋身份来调侃我。我知道他并无恶意。他会大方和我讨论任何有关话题,甚至会开些冒犯性玩笑,而丝毫不会让我有哪怕一点点压力。他告诉我,他也同男生做过爱,“但后来发现不喜欢那种感觉”——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和我这样的男生在一起,不管干些什么,他都能过得挺开心。他说这不是大家理解的兄弟情。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同性恋。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是。

他总能制造出轻松氛围。不知为什么,同他在一起,我总感觉很轻松,得失忽然变得茫远,压力烦恼渐渐模糊,仿佛任何时候都可以抛开一切像他那样生活。

抽烟也是那段时间学会的,一半是为了取悦他。我从小就“乖”,本能厌恶烟民,就像我害怕纹身者一样。大一时,我曾同烟鬼室友大吵一架,闹得人尽皆知。但同他在一起的某刻,我忽然觉得无所谓,开始接过他递来的香烟,慢慢学会将烟雾吸进肺里。

他最爱抽十二元一包的红南京。每次抽烟前,他会把海绵过滤嘴撕下来扔掉,直接抽烟叶。

“带着两层过滤嘴抽烟,就像带着双层安全套做爱。”他告诉我。

“带着双层安全套做爱是什么感觉?”我问他。

“没有感觉。”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慢悠悠地回答我。

那时的我既不了解抽烟,也不懂做爱,所以只能沉默。后来,当我对香烟品类、口感有些许了解,鼓起勇气在超市买了一包万宝路爆珠之后,又问他:

“那爆珠像什么?”

“就像冰薄荷安全套。”

那些话总能让我愣住。我觉得他在挑逗我,而他却迟迟未有行动。

 

不管同他相处多久,我总还是充满好奇。因为对于他,我实在所知甚少。我疑惑他为什么以及如何以此种方式生活下去。收入从何而来?父母是否知情?面对这类话题,他总是保持沉默,顾左右而言他。

他告诉我,留在学校仅仅是因为喜欢这里。他太爱校园,以至于舍不得离开。仅此而已。

“学长,那你未来打算干什么呢?总不能一直在学校漂着吧?”我会试着问他。

“我不知道。我熟悉也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几位留下来的老同学。他们并不那么喜欢我,但我不在乎。如果要离开,肯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说着他开始摆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学生卡。那是一位男生的学生卡,本科蓝,建筑系,大一新生,高中生的青涩面庞。我还挺喜欢那张照片。那是他的新情人吗?我稍微有点嫉妒,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可以把我的卡借给他,用多久都行。如果他手上的学生卡是我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很开心。

“但目前没有。”沉默良久,他的话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实在很佩服他。他总能将令同龄人纠结万分的问题描述得云淡风轻。譬如工作,譬如爱情,譬如性。这三件事,均让我无限迷茫。

“读一个硕士呢,或者博士?”我只能继续问。

“我不喜欢学术。我喜欢学校,喜欢校园。但我不想受学校里条条框框的束缚,我不喜欢为了完成论文读烂书,你知道,尤其是系里老师写的那些。研究生院里,你那些学长学姐我也熟,据我所知,他们都过得挺糟心。就现在这样,挺好。”

“那你究竟要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呢?”这句话我没问出口。我知道再问下去,就要触及禁区,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对我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突然消失在校园的某个地方。”

“消失?”

“对,是消失,不是离开。我会留在这里,但你们再也找不到我。对我来说,你们很重要。我不想离开,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们伤心或失望。就算某一天你们找不到我,你们至少应该知道我还是存在的。”

“消失和离开……有区别吗?”

“有。消失这一行为并不带有任何本质性情感。它证明我还爱着你们。”

他总会对我说“你们”,而不是“你”。好像有很多个“我”存在一样。我知道,除了我之外,他有不止一个伴侣。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在乎这件事。我只是不喜欢他和我说话时总用“你们”这个词罢了。

他从不让我去他的住处。约我出门时,他会选择离学校尽可能远的地方。有时地铁要坐两个小时。我对他住处的了解全部来自他的描述——一个简陋、窄小、隔音差,窗户有点漏风的隔断间,房间里堆满杂书,连伸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约会时,他总是出手阔绰。第一次约会,他就请我喝星巴克特调手冲咖啡,七十多一杯。那时我还没在星巴克消费过。在商场散步时,他又要停下来,喝杯三、四十元的喜茶。他一面说自己穷,要省钱,一面又不断花钱买些不相干的东西。比如说手表,最新的iPhone,或者我完全没听说过的潮牌衣裤。他会让我帮忙取那些寄到学校的快递。对于他的穿衣品味,我了如指掌。后来我上网检索他常穿的品牌,发现自己一件也买不起。

刚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富二代。但渐渐地,当我们愈发亲密以后,他便开始找我借钱。出门吃饭,譬如说火锅,海底捞或者其他什么,他会说自己暂时手头紧,然后以央求眼神看着我。我心软,只好咬牙付钱。但还好,这种情况并不多,大多数情况我和他平摊。

后来,他开始找我借钱,三百或五百,次数不算多。但如果我不提醒,他绝不会主动还钱。我想,他清楚知道我的承受能力,因此朝我借钱的频率和数额永远维持在一个既不会使我发火,又让我可以承受的程度。可他究竟靠什么生活呢?靠着朝每一个天真的小男孩借钱吗?

我知道他有一位女朋友,是他主动告诉我的。除此以外,他几乎什么也没说。照片也没给我看过。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对他是极其稳定的存在。不论发生什么变故,他都不会离开她。他告诉我,他们认识三年,恋爱两年。我打电话过去,只有当他和她在一起时,我才完全不介意。

校园里会有一些风言风语。聚餐时谈到他(他在系里算是个名人),系里认识他的学长学姐会暗示我,他靠女人过活。说得更露骨一点,他是靠和女人睡觉来挣钱。据我对他的了解,这不太可能。即便如此,就算他确实靠同女人睡觉来挣钱,顶多是靠着和某一个女人睡觉,而不是许多女人,也就没什么值得丢人的了。那时的我还会看重这个区别。

 

我知道,他非常喜欢我。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我的意思是,就算他同时爱着很多人,我也从未感觉这份爱有所减弱。对于我,他采取了同对辅导员一样的坦诚态度。在我面前,他从不避讳自己有一打伴侣,甚至还会给他们编号(当然只是玩笑)。正是他的坦诚,让我无法介意。他对我们的爱本就是缺乏占有欲的,他也不期望我们对他存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嫉妒可以是乐趣,却决不能发展为真情。当我们开始拿这件事开玩笑,它就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了,比如我看到他偷偷摸摸走开打电话又默默回来,便会说:“备胎又来电话啦?”

他总是一笑置之,“瞎说什么呢!”

至于他对我的喜爱,有时又显得居高临下。我明白,学长是把我当小孩子。所以每当他嘲笑起我的幼稚,或用长辈口吻同我讲话,我都忍不住生气。 我实在不希望被那样对待,但我又明白,自己确实太胆怯,也缺乏经验。那时间,我做梦也想拥有一段成年人意义的爱,而跟学长的交往更像是一次被动的排演,而非主动的练习。极少情况下,他也会对我撒娇。他当然很懂得怎样撒娇。既不让人厌烦,又能达成目的。譬如说,要付账的时候,他会偶尔祭出此类绝招。我必须要讲,对我而言,那是存在于我和他关系中最美妙的部分。

我想要得到他。请原谅我,我知道说“得到”有些自不量力,但我仍想这么说。我还记得,那是十二月底一个临近圣诞的日子——我知道圣诞节不属于我,但我并不在意,直到现在我也不在乎什么节日、生日或是任何能给人带来仪式感的日子,所以就连自己是哪一天认识他,我也没有记住。那天,我和他一起去校外参加电影首映。结束后,我们都意兴十足,一句接一句讨论着电影。在那个时刻,我决心要尝试一下。

“学长……这么晚了,打车回去太贵,不如——就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吧!”我从没有改过称呼,他也一直叫我“学弟”。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狐疑而暧昧地盯着我。他明白我的意思。就一句话,我就被他戳破了。他的从容好像黑洞,把我的勇气、信心甚至是欲望都给吸了进去。对于开房,他却也没有反对,所以我们还是有意无意地散步来到附近一家快捷酒店。很快住了进去。双床房。

一进酒店,他就洗澡去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主动。他会裸着身子出来吗?他知道我想要,但他会满足我吗?他开始洗澡,浴室传来哗哗水声,把我的杂乱想法都冲走了。我不敢脱衣服,而是脱掉鞋,抱着双腿,紧张坐在床边。我甚至想要逃出去。

不久之后,他从浴室出来,裹着浴袍,若无其事地钻进他的被子,兴奋地转过身来对着我说,“刚才聊到哪儿了?”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我就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结束。我把外套和长裤挂在晾衣杆上,袜子塞进鞋里,也钻进被子,仰脸面对天花板,不敢直视他。我敢保证,他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忘了,我有点累。”我说

“那就睡吧?”

“嗯,睡吧,学长晚安!”

“晚安。”他拨弄着手机说,“明天周末,咱们睡个自然醒。”

那天晚上我很害怕,翻来覆去,凌晨才睡着。我害怕自己被圈进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他会是少男猎手吗,或者连环杀人犯?我害怕被他杀死。对于生活,他表现得太从容,从容到让人感到无比虚假。我开始想象他假面背后的样子,憎恶他的从容。

第二天,我们坐地铁回学校,一路上都没提同住这件事:酒店的好坏,隔音效果如何,热水是否充足,空调是否够劲,睡得怎么样,一句话都没提,就好像昨晚我们没有住在酒店,就好像我们一直散步到清晨。

 

时间这样流逝,我们再没有提起那一晚。我们仍然继续约会,周末时在街巷间漫游整天,工作日则往往结伴去看晚场电影。如果他知道我第二天有课,便会迁就我,选一个离学校较近的地点。自然而然,账单就归于我名下。有时,为了避免付账,他甚至故意不带手机。但我一点也不恼怒,因为我很烦他同我约会时刷手机的样子。我最害怕看到那突然蹦出的成百上千条微信。我不知道都有谁在找他。

他对本地的酒吧、咖啡馆、餐厅了如指掌。每次我们在外漫游,他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走累了,便把我拉进一间咖啡厅里,跟老板寒暄两句就坐下来。实际上,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不知为什么,以前如果同一个人坐在一起,没有话说,我会紧张。但和他在一起就不会。那时候我想,我们对彼此而言,就像深夜为自己播放的音乐或电台。说些什么并不打紧。

可当我学会认真地盯着他那宽大鼻梁时,或者当我再次为他付清账单,他又愿意和我说说知心话了。我一直觉得他很神秘,太过神秘以至于虚假。所以每当他偶尔流露真情,我反而分外感动。他会同我讲起心底里的隐忧,他和我都知道,一直这样漂着,流连在校园,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持续的。

“这就像养猫一样。”他对我说。

“养猫?”

“对,假如你谈过很多次恋爱,你不会对人越来越感兴趣,你只会越来越失望,不是吗?”

“我不知道……”

“你对人失望了,所以你想养只猫,和它培养感情,就这么过下去。很多人都这么想。”

“是啊,猫或者狗,其实我更喜欢狗。”我补充道。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自继续说:“猫的寿命只有十二年,十五年?最多二十年,它不能陪你很久,明白吗。它会很快死掉。”

“可二十年已经很久了呀。”我说。

“冰洋,你才刚过二十岁。”他说,“你当然觉得长。”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仔细想想,我确实也才刚刚活过猫的一生。我看着学长抽烟,一言不发。我想,他一定还有想说的话,总是这样。他朝天空吐了一个接近完美的烟圈,当白色烟圈漂浮在空气中时,我在心里祈祷,希望它能够停留更久,久到我们可以忘记时间,永远待在一起。

“你知道得了艾滋病可以活多久吗?”

“不知道,我记得是很久……”

“在我小时候,不像现在。”他说,“得了艾滋病,大概也只能活那么久,十二年或者十五年,不知什么时候会死掉。养只猫,如果你真的离不开它,你会感觉自己好像和一个艾滋病患者待在一起。你的时间尺度和它是不一样的。你还是青年,它却已经到老年了。”

“可是,一只猫死了,不能另养一只吗?”

“那就跟人没什么两样了。”他叹了一口气。

我完全没搞懂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只能同以往一样,保持沉默。

他又抽了一根南京,接着说:“其实我留在学校,就像他们养猫一样。也没什么不同。我不想养猫,但我实在舍不得现在这只猫,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死,但我就是离不开它。”

我只好继续沉默。我在回味他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是在谈论某一个具体的人吗,或只是表达一种感受?那时我感觉不到。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从那一次谈话开始,他渐渐陷入消沉。我是说,他的意志似乎渐渐被什么所侵蚀了。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生性散漫,但以往,我总能意识到他仍被什么所支撑着。那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起初,他和我一起抽烟,总是教导我把烟头扔到指定位置。过人行道的间隙,如若我闯红灯,他会发火走开。可自那天以后,我发现他渐渐变得随意。他开始乱扔烟头,旁若无人地闯红灯,对擦身而过的行人品头论足,用手机偷拍地铁里的年轻女子。

我感觉他的心乱了。但我不知该怎样帮助他。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约我出来,想要找我倾诉的时候,有求必应。在他需要付账的时候——只要我付得起,都一一承担。

随后,我却渐渐嗅到他身上发展出的一种危险倾向。我越来越害怕他了。

那是个周六下午,我们在公园里散步。他整个下午都在逗野猫,抽烟。走到一处,同一只猫逗玩一会儿,就换一处,再找一只猫玩。终于,在公园湖边的凉亭里,他抱起一只背上有一抹黑毛的白猫。那只猫毛很短,胖得不像是流浪猫。

他点燃一根烟,将烟头烫在猫的身体上。猫嘶叫,挣扎,想要攻击他。他很懂怎么控制猫。他用右手托住猫的前胸,压在大腿上,左手抓紧猫的后肢,那猫毫无办法。他在猫的身体侧面,大概是腹部,伸出烟头,烫了三个明显的烟疤。

猫一直发出尖利的怪叫声。好在附近没人,否则他的行为会被拍成短视频,上传至网络,引发一轮又一轮的声讨。我当时很害怕。

“学长,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看不惯我了,就走吧。”他若无其事地把猫放下,猫很快逃走了。

那天我们仍然一起吃晚饭,几乎没说话。之后,有时他约我出来,我会拒绝。有时则会答应,因为那一段时间,我陷入另一段感情纠纷当中,我想要向他倾诉。不过我的要求是,心情不好,也不要对猫下手。

他答应了。不过我从未记得他认真听我讲话,他还是说着自己那些男友,隐晦地抱怨女友,甚至开始暗指自己的家人。我想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兴趣盎然地聆听他的故事。他开始向我吐露自己的真实处境了,这在以往是梦寐以求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已不太想听。

 

和他相识后的第二个暑假,他突然约我去泰国,说是想学潜水。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是高度近视,没有办法潜水。

事实是,我实在没有钱了。为他,我还欠着三两万花呗。我想过偷父母的钱,或编织一个借口,直接找他们要一笔钱,但我还是放弃了。我既没钱,也害怕。那时候我已对他渐渐不再依恋。他日益表现出的暴力倾向更让我觉得恐惧,我害怕独自与他前往异国。

而我又担心,这会让他绝望吗?回头一想,又埋怨自己多虑,他似乎不可能缺少人陪。

刚回到学校,我便接到一个电话,是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李冰洋吗?”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你学长的女朋友——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我想和你见一面,可以吗?”

“是因为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吗?”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可笑的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也噗嗤笑出声,但她很快收起笑声,与我约好时间,两天后在校外见面。我之所以答应她,倒不是多么担心学长出事。最近几天,我还能看到他朋友圈里的夜店、海与沙滩。我想要看看他喜欢的女人究竟什么样。

我如约赴会。出发之前,我洗了澡,刮了胡子,手忙脚乱吹干头发。工作日下午三点,学校对面的咖啡厅几乎空无一人,店员们懒散地四处张望,互相开着玩笑。

我在咖啡馆二层露台找到了她。她坐在那里,用电脑写着什么东西。她深埋于自己的事务,完全没注意到我。我怯生生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她才回过神,将振动个不停的手机关掉,电脑放进那军绿色双肩帆布背包里,抬头盯了我一会儿,微笑着对我说:“你真可爱,怪不得他会这么喜欢你。请坐!”

她穿着一件稍显宽松的墨绿色T恤,端坐在椅子上。T恤正面印着the Beach Boys的专辑封面Pet Sounds。她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很瘦,素颜,淡褐色的齐耳卷发散乱地遮住小半边脸颊。

我怯生生坐下。沉默。她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猜她最近经常熬夜。

“要喝点什么吗?”她问,在我点头之后,唤来店员。

我要了一杯芒果奶昔,她则又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我试探性地问道:“请问……学长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反问。

“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找到我,他知道吗?”

“不知道。”她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只想确认你还好,我很担心你。”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

“你知道,他最近状态很不稳定。”她补充说,“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也是——”我停顿一下,咽了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道,“他确实不太好。我们走到公园,他用烟头烫猫,我难受死了。后来我们就渐渐不见面了。”

“他早就开始这么干了,”她说,“那只是标记。”

“标记?”

“属于他的标记。在猫的毛皮上烫三个烟疤,猫就属于他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饮品还没上,我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按他的说法,他想与那些猫建立联系,但又不愿把猫圈养起来。”

“可猫不会很痛苦吗?”

“冰洋,你知道牧民是怎么给牛羊计数的吗?”

“完全不知道。”

“是这样,待牛长到一定程度,他们拿一块刻有阿拉伯数字的火红烙铁,硬烙在牛屁股上,把毛烫到焦黑,肉皮烫得卷起来,这样给牛编号。如果运气不好,排在后面,编号是两位数,要被烫两个数字,运气更差的要烫三个。他们会用铁架和锁链把牛固定住。因为整个过程会非常痛苦,比用烟头烫疼多了。”她顿了顿,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但被烙铁烫过以后,它们就相对自由了,对吗?它们不需要一直被关在牛圈或小屋子里,随时都能出去吃草。身上已经有了标记,所以主人不必担心它们走失,或者被人偷窃,也能在它们有限的寿命里给予一些自由。”

“这和猫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他们迟早也会被吃掉。”

“你觉得猫狗很幸福吗。他们成天被人类圈养在家里,吃猫粮狗粮——人类用食物来控制他们。他们有时会发情,大声呻吟,那代表他们渴望繁殖交配,然后人类会把他们阉掉,放在身边当宠物。你希望过这样的生活吗?”

“不希望。”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她说服了。

“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是帮人类缓解孤独,或是用来炫耀、怜惜, 在发情以前,他们就已经被阉割。你想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牛羊呢,牛羊可以交配,可以四处行动,它们可以选择各自爱吃的草,放过那些不爱吃的。尽管它们真的像奴隶一样被烙上印记,最后也免不了被屠宰,但至少在短暂的时光里,它们还是自由的,不是吗?”她越说越激动。尽管有微风,咖啡厅外的露台还是很热,她额头出了些汗,擦汗时我猛然看到她脸颊深处暗红的淤痕。

“对不起,冰洋,我说话越来越像他了。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不大习惯像他那样想问题,太刻薄,也太残忍。但不知怎么的,我慢慢被他说服,或者说,我好像变成另一个他。”

是啊,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变成又一个他。我想起了那个用烟头烫猫的学长,那个他好像跟以往都不一样。我很好奇,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姐姐,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他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聊,可能认为我太幼稚,我感觉他是把我当玩偶或宠物了。”

想了想,我补充了一句:“就像一只猫。”

她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微笑,补充道:“这是好事——正因为靠太近,你学长像黑洞一样,把我过去的一切都给吸了进去。”

我想象学长的脸变成黑洞,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

“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非常强硬。嘴上讲尊重,谈倾听,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暴君。我原先也有很多想法,但不知怎么地,都被一点一点磨没了。”学姐继续说。

说着她拿出手机摆在桌子上,打开网络,手机又振动起来。

“你看,”她一边拿起手机,一边苦笑着说:“我现在好像是一台为他服务的赚钱机器。没白天没黑夜工作,一天赚的钱可能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一点小欲望。我当初选择工作,部分确实是为了支持他,过他理想的生活。但现在——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了,他变成这个样子……”

“你要抽烟吗?”我鼓起勇气问道,递去一根南京。

“来一根吧。谢谢。”说罢,她下意识地剥掉过滤嘴,燃起烟来。她抽烟的样子同他非常相像。简而言之,非常有魅力,有节奏感。但那是她自己吗?

“对了姐姐,你刚才说担心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我突然想起她说的这句话,“而且我还是没搞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听完我的话,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严肃地问我:“冰洋,跟姐姐说实话,你最近有没有和他发生关系?”

我愣住了——当我回过神来,马上回答:“没有。”

“那就好,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抓自己的头发。头发被她抓得更乱了。那似乎是一种解压方式。

“为什么这么说呢?对不起,我不明白。”我说。

“实话告诉你,他有可能感染HIV了。他跟我讲过,他喜欢你,在乎你。听他描述,我觉得你既善良,又可爱。我最近特别焦虑,担心你也染上。”

“那你呢?”

“你不用担心,他从没和我做过。”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如何感染上HIV。学姐对此缄口不言(她只是担心我的安全,不愿透露更多信息),他自己也从未向我透露。我突然有些后怕,如果那天晚上在酒店我和他做爱了,如今情形就会相当棘手。我感到庆幸,但很快回过神来。她仍然在抽烟,无神地盯着楼下的行人和车辆,仿佛刚才并没有提起任何一桩要紧事。

“很难相信,我听他说,你们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我对她说。

她出神地抽着烟,似乎没有听到我这句话。

“我也很难相信,虽然我并没有那么在意做爱这件事。”久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从前没有,并不是我不愿意。我一直在等着他主动。我总误以为自己表现得太矜持。我开始觉得,因为这样他才迟迟不行动。同时我也暗自高兴,我知道,那说明他很尊重我,虽然尊重得有些过头。所以我开始这样那样暗示——你知道这对女生来说很困难,可他却总是在回避。

“后来,我偶然发现他经常和你这样的小男孩出去玩,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同性恋,而我,只是他为了向父母交差使用的一件工具而已。但后来,他主动跟我讲了你们的故事。我欣赏他的坦诚,我知道他不算Gay,就算是,他也同时享受和女人做爱——他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有时和他发生肢体接触,我完全能感到他的冲动,可到最后他还是选择拒绝。”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明确跟我讲过,他讨厌和男人做爱。”我说。

她轻轻叹一口气,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我也染上什么病吧,他从未正面回答我。我知道他很在乎我,什么都跟我讲,永远都希望我跟他步调一致。他对别人都不这样。有时候,我真的会被他的热情打动,所以……你知道,那太有诱惑力了。”

不论是听她描述,还是看她的状态,我都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她想摆脱学长。但那时我还想不通人为什么会陷进如此深的泥潭里。

“姐姐,虽然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关系,但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和他在一起,一直是很痛苦的状态。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我说。

“冰洋,姐姐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住在咱们这个城市的人们,都过得快乐吗?”

“可能是我自己过得不开心吧,所以看谁都不开心。”我答。

“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适合他们的,能活得更开心的地方。”她追问。

“我不知道。”

“冰洋,这件事很复杂,我现在不太愿意谈。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如果恰好拥有那种心境,我会讲讲过去的故事。现在,我先给你举个例子:你知道,大城市,就像你那位学长一样,它很有魅力,总能让人一眼就爱上,当你第一次来到这里,你会特别开心,因为你会以为这里所有的美好都有属于你的可能。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收获这样一份承诺。为了这份承诺,有些人会忍受微薄的薪水,高昂的房租,劳累的工作,坚守下去。可能过十年,可能过二十年,也可能过三十年,这些人仍然做着同样重复的工作,但那些幻象,那些属于大城市的美好她几乎一样也没有得到。但她已经老了,所以更不能离开,因为如果要离开,她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发现,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允许她安放自己,除非她选择毁灭自身。”

学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狠狠抽一口烟,咳嗽了两声。她不经意间吐出一个烟圈,白色烟雾漂浮在空气中,像学长吐出的那个一样完美。

“你学长对我来说就是类似的存在,现在,不能说毫无感情,我想我甚至还爱着他,也相信他真的爱我,但我真的已经快到极限了——明白我意思了吗?”

“我想,我大概了解了。谢谢你,学姐。”我说,“这里面一定有很多用一句话说不清楚的细节,累积起来,造就你们今天的生活。”

“是呀,冰洋,你说得很好。”学姐说,“你学长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他说,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在这条道路上,人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蕴含着未来的命运,没有人能识别那些小事的意义,以至于当无数个它们堆叠起来像大山一样压垮一个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对结果感到不可思议。但人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换句话说,即使真是这样,人生也繁杂到没有任何办法为自己辩护。”

“说得真好!”

“是吧!”学姐轻轻摇了摇头,耸耸肩,“道理他都懂。”

“对不起,学姐,勾起你伤心事了。”

“没关系,能和你说说这些,我也挺开心。真的。”她抽完一支烟,接着便去翻捡桌上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

“你稍等一下,我去买烟,马上回来。”我赶忙说。

“不用。天也快黑了,你早点回学校吧。”她开始收拾东西,再次拿出她振动不停的手机,打开电脑,“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做完我就走。”

 

来北京两年,同女人做爱的感觉,早已忘了。那感觉并不坏,但也并非我梦寐以求的。我交了几个男朋友,同他们做爱,也继续抽烟。但不知为什么,和他们做爱的感觉远没有第一次强烈。那些时候,我总是很拘谨,好像他们在盯着我看一样。

我只记得那天我一直等到她工作结束,然后我们一起走进那家酒店。她首先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取下隐形眼镜,随意地扔在床头。我有些笨拙,手足无措。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最终,我还是和她做爱了,我感觉到这是一次背叛,既是妥协,也是逃避。但我并不因此责怪自己。

我还清楚记得她的身体,脸颊左侧靠近耳朵的长长的暗红色淤痕,小腹上、背上、乳房上、臀部零星的赭色烟疤。我最初紧紧抱着她,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勃起了。我感觉好像并不是她的乳房或者外阴,或是她张开的双腿,而是那些伤疤让我兴奋,同时我也感到悲哀——好像我一直被排除在外一样。那伤疤让我看到了他,让我想到那些猫。我再次问她这些伤痕是不是他干的。她再一次否认,她告诉我烟疤是她患抑郁症失控后的自残。

我没有任何经验,她知道,她也主导着一切。她正面躺着,双腿张开,将枕头垫在腰上,使我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进入她的身体。她身材很好,我喜欢她微凸的小腹。但我仍一次又一次将目光移开。抽插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那些烟疤。她则有意无意地试图遮住小腹那一部分,但伤疤太分散了,不可能完全掩盖。

我知道我不该看着那烟疤和她做爱,那是不尊重,甚至侮辱。但我真的没办法将目光移开。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所以也无从得知她究竟是看着哪里,或是闭着眼睛。她的手一直抚摸我。

我又想,我真的是同性恋吗?为什么在和男人做爱之前,我要和女人做爱。对我来讲,那时候产生的快感好像是耻辱的。我一直克制着性快感,快感却止不住地涌起来。

我和女人做爱,是因为我得不到他吗?但对我来讲,好像又没什么区别,因为快感如此强烈。当我的阴茎进入那个孔的时候,我脑海中全是烟疤。我想象着他要拿烟来烫我,那让我非常兴奋。对我而言,做爱的对象已经无所谓了。好像只要有一个孔存在,插入它,想象着些什么,然后就不一样了。我努力说服自己,自己的快感与她的身体无关,但好像又有关——为什么它和自慰不一样呢?

她用双手来回抚摸着我的大腿和腹部。我闭上眼睛。我想象那是他的手。可以吗?为什么不呢。如果我闭上眼睛,那么她的手和他的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做爱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对方吗?是不是如果你闭上眼睛,就意味着你不那么情愿和对方做爱,是不是就说明对方并非你所欲求的对象,说明你们只是在自慰而已,你们在互相自慰。但又有谁在做爱时,脑海里没有一点多余的幻想呢?只有当他看到的就是他想到的,他才算是真正和对方做爱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够体验真正的性爱了吧。如果想象、抚摸、呻吟和孔可以代替性爱,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和男人做爱呢?是我在禁止自己享受女性的躯体,禁止自己因乳房和小腿产生快感吗?小腿是有性别的吗?我是什么时候确认自己是同性恋的?我忘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本能地伏下身去舔舐她的乳房,仍然闭着眼睛。她的手伸过来,抚摸揉捏我硬直的短发。开始,我舔她的乳头,随后不知不觉舔到了乳头周围的烟疤——我知道那是一块烟疤。一团肉被烫得皱起来,结痂,然后就彻底地凸起了。很可爱的凸起。我的舌头流连于那块烟疤,我好像着迷了一般反复舔着它,然后我更激动了。在我印象中,她呻吟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大。我继续舔那伤疤……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仍只有乳房上的烟疤……第一次时间超乎想象的长。她没有让我戴套。洗完澡之后,我们躺在双人床上抽烟。她拿出手机放音乐。是Pet Sounds的第一首歌:

Wouldn’t It Be Nice。

Wouldn’t it be nice if we were older

Then we wouldn’t have to wait so long?

And wouldn’t it be nice to live together

In the kind of world where we belong?

You know it’s gonna make it that much better

When we can say goodnight and stay together

“谢谢你,”她嘴里喃喃道。

我很累,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已不见踪影。

 

大城市也并没有那样折磨人。

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文案策划,工作日心无旁骛地工作,有时加班,每周休息一天——周六虽然心神不宁,还算尽职尽责。如此生活,虽然辛苦,但好歹自由充实。周日,我会约朋友看一场电影,有时会独自去听场音乐会。渐渐地,我快要忘记他了。

在结束上一段恋情之后,我独自租住在北三环距离公司不远的一间小公寓里。房东严禁在家里吸烟,我只得去外面抽。我住的公寓楼每层都有封闭的楼梯间,楼梯间正对外有一扇常开的大窗户,一扇玻璃门将楼梯间与电梯间分隔开来。楼里的住户都很喜欢来这个封闭的空间吸烟,久而久之难免烟头遍地。

清扫公寓公共区域的阿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每层楼都放了一个铁制茶盒,贴了告示,意思是可以在这里抽烟,但严禁乱扔烟头,抽完了烟可以将烟头扔进铁盒里。

从此,我便多了一项乐趣:观察烟头。那段时间,我总是加班,回家时往往已是十一、二点。洗完澡后,我喜欢出来抽根烟。我总能在茶盒里发现不少烟头,有利群,有中南海,也有南京,万宝路。我会捡起一个又一个烟头仔细端详,猜想背后那位烟民的抽烟习惯,甚至性格。

抽利群的那个,年龄大概不小,他总要把每一根烟彻底抽尽才肯罢休,因此每一根烟都可以看到顶部被烫焦的过滤棉。他大概是一位严谨的大叔。想象着他抽烟的感觉,仿佛我也能体会到彻底抽完每一根烟之后从心底涌出的满足感。

还有一位女孩,她抽的烟是五十三一包的细支雨花石。这种烟的主要受众是女性。她大概刚学会抽烟,就像我当初那样,每根烟抽一两口就灭。所以,我每天总能看到几支歪斜、折断的细支南京香烟,几根暗黄色烟丝散落在周围。

有几天,利群的烟突然变少了,抽得也不那么干净,乃至突然没有,是他下定决心想要戒烟了,所以烟抽得犹豫些了吗?另几天,雨花石细烟忽然变多,甚至连烟盒也卧在一旁。她渐渐学会抽烟,或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抑或是失恋,要强抽来缓解哀愁?我不知道,我从未碰见过这些人。

直到有一天,我照旧去楼梯间抽烟,发现了茶盒里的红南京烟头。这些烟头的过滤嘴全被撕下来,扔在茶盒一边,半卷或小半卷烟叶则在另一边消磨着它们已经逝去的生命。我很吃惊,我想不到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抽烟。难道他也来北京了吗?

在那一瞬间,沉睡已久的强烈情绪似乎又被唤醒。我想起了他,我想起了我对他的依恋与渴望,想起了他女朋友身上的伤疤。

我发了疯似地想要联系上他。除了和他做爱,我脑子里没有别的。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探寻他的踪迹,但毫无头绪。在我上次和他女友见面之后,我发微信质问他,他很快便把我拉黑。我再次鼓起勇气给他发消息,却仍是拒收状态。我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周六下班回家后,我垂头丧气地前往小区附近公园散步。看着公园无聊的景致,突然,我想起他用南京烟头烫猫的那个下午。我想要找找这公园里的猫,看他们身上是否有烟疤。

找了半天,却一只也没有。在我坐在湖边石阶休息时,一只灰色短毛猫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窜了出来。我引他过来,抱在身上,翻来覆去,没发现烟疤。他很可爱,生殖器也很挺拔。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太沮丧,抱着他,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也想要在这猫身上烫三个烟疤。我想起学长,想起那个小屋,想起姐姐身上布满的烟疤,我没有办法拒绝这种想法……

点燃一根中南海,控制好猫,我就将烟头伸了过去。猫再一次嘶叫起来,我狠命地按住他,抽一口烟,再一次烫下去,烟头在他背部停留了两三秒,他持续不断地惨叫。接着,又是一次。

按住他的时候,我感觉他浑身颤抖,又毫无力量。我很沮丧,又生气,生自己的气。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将过滤嘴掰下来,塞进了他的肛门。他已经不动弹了。我朝四周看了看,公园空无一人,我把他扔在石阶上,失魂落魄地回家。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我不断回想起学长拿烟虐猫的那个下午,我想起自己虐猫的画面,渐渐地,两者的界限在我脑子里模糊起来,我快要分不清两只猫了。哪只是白的,哪只是灰的,我完全想不起来。

之后几个月,直至两三周以前,我都控制不住地给他的微信发消息,或是申请小号,想要添加他,却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响。同时,我还一天数十次前往楼梯间检查烟盒,看看里面是否有折断的红色南京。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甚至怀疑,那天我看到的烟头只是某种幻象。

痛苦总是难以消化的。它往往伴着不甘与挣扎,而挣扎又总能给你添上新的伤痛。只有如那只猫一样,在烟头被插入肛门之后,停止动弹,停止挣扎,一切才可能慢慢好起来。

某一天,我想起那只猫,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被虐待一遭之后,他的一生会有什么变化吗?也许不会,也许他仍然在温暖的午后躺在石阶上晒太阳,接受行人馈赠的猫粮,在夜里,进入发情期,则跳上母猫的背,狠狠地咬着她的脖子,逼她乖巧地趴在地上,进入她的身体。说不定他都忘了自己背上的伤疤,反正他也看不到。用烟头烫猫这件事,与其说让猫痛苦,不如说更让我痛苦。

我有些理解学长那天下午的心境了。

我站起身,出门走向公园。我突然觉察到,与那只猫重新建立联系,对我来说,比寻找学长更重要。

故乡

今年冬天,我同妻子一起,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

父亲过世后,我与妻便卖了老家的房子,搬到上海。妻子的父母早逝,我们在故乡再无至亲。于是过年过节也不回去,婚丧嫁娶寿辰之类,亦不过问。每年春节,还会有一些亲戚打来电话,询问处所。但为避免麻烦,我也是遮遮掩掩,糊里糊涂地搪塞过去。

此番回去,跟亲戚没什么关系。年底家里大扫除。妻子从旧纸堆里翻出一张保险单,似是父亲存的,写的我的名字,有十来万元,好像是前两年已到期,仍可兑现。当时我们虽不缺钱。但十万元也不算小数目。十年前,妻子拗不过我,同我去乡来沪。但她终归还是念旧,有些人、事总放在她心上。于是我们商量好,回去取个钱,顺便探亲、旅游。

原本打算买张高铁票,却发现早已停运。剩下的那趟普快要到省城去转。我倒无所谓,妻子却实在嫌麻烦。上网搜索一番,水道倒仍通。我们便买了船票,花两天时间,不紧不慢赶往这小城。

船慢得很。因为动用了年假,我们也不急。窗外的景色一如往昔。江水仍旧那么浑浊,跟印象不差一分一厘。站在甲板上,连绵的群山不断飞过,山上的植被都由绿转黄,也实在千篇一律。栏杆旁风大,我们便不久待,早早返回船舱,只留几个兴奋的学生在一旁拍照。

对着窗户望,偶见江边的村落,白墙黑瓦,或是经过江边的某个城市,却总唤起怀乡的情愫。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时候兴致来了,回乡走水道。那时返家,有急迫的感觉,恨不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次却希望时间慢一点。原因是不想回去碰壁,而只愿留在这种情愫中。尽管对妻反复说,拿钱走人。但每每船舱摇晃,故乡的人和事就像放电影一样浮上心头。那时便涌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跟「他们」——这是我常在妻子面前用来形容那些亲戚的词汇——重修旧好。我使劲回想,「他们」的种种面目却越来越模糊。就像做梦一样。越是想要做成一种梦,或是控制梦的走向,离真梦便越远。

我们这十年的生活,毕竟是孤独了点。工作倒不成问题,做得干净利落,任劳任怨。所以同事也无可指摘。但因生性内敛,与同事毫无交集。妻子与我相同。于是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平日坐地铁上下班,我与她隔日回家做饭。每到周末(我们都是每周休一天),我们会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吃一顿好饭。然后回家躲在被窝里,看书或电视。我们曾在周末请一两个相好的同事来家里吃饭,然而席间气氛的尴尬,让我们没有继续下去。从那时我总是想,孤独孤独,不是家乡的孤独,不是上海的孤独,是我们的孤独。生活在上海,买房子的事毫无着落,但维持生活也没什么问题。

坐在去码头的车上,妻子苦笑说,这下首付的钱该有了吧?我便假装拿出保险单数起零来,然后诓她,不是六位数,是七位数!她当然是不信。但她又是太希望如此了,因此还是被我骗到。

妻子从没说过,但我明白时间久了总是寂寞。做爱不是良药,却像是香烟和毒品。尤其是在我们已经——至少是对身体——彼此厌倦之后。记得有一次吃完晚饭上街散步。我们走到人行天桥上,看着来往的车辆、闪烁的灯光,孤寂之感顿生。妻子突然谈起往事。起初我们趴在栏杆上。她如数家珍地回忆故人。接着我们边走边聊。我当然也很兴奋。不过,主要是她在讲,我在听。我明白她讲这些很高兴,也暂时地驱遣了她的寂寞。好像这些故人就在身边一样。但不过一会儿,又是巨大的空虚。似乎越讲,我们就离他们越远。就像我越写,就好像离自己越远一样。但妻还是讲,停不住。

她终于谈到我父亲。讲起第一次见面她是如何因为他的蹩脚普通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就因为这个,他们是如何给对方留了个可爱的好印象。讲起父亲和母亲之间固执但可爱的争吵。讲起父亲在我面前维护她的样子。这样一个清晰而可爱的父亲形象历历在目。但在她说这些以前,我心中的他似乎一片空白。

这也是我一直难解的疑惑。我带着她见了父母之后。她与父亲的关系就紧密起来。这种关系倒不是那种值得怀疑的性的关系。我能感觉到没有。但我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一点小默契。这些小默契,比如某一刻的对视,或者共同的微笑,就像在舞台共舞。它累积起来和光环一样,将二人笼罩起来,让人无法靠近。我并不是嫉妒。她能跟父亲做好朋友——这是我做不到的,我很高兴。并且借此,我甚至可以多了解父亲一番。但她总不说。不知是要保持神秘,还是真有小秘密不可言。有一两次吵架的时候,她甚至还会说,你还没你爸懂我!这时我往往愤怒并追问。但最后也不了了之。父亲临终前把妻子支走,叫我到床前。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和妻好好过。只此一句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如此。

记得那一次在天桥,妻子突然说,有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告诉了你,你会笑死。

我父亲去世两年以后。我不断地回想他,却想不起什么事来。我从小就与父亲生活在这座小城,高考之前从未离家。上学时,每周都与他通话一次。工作以后,我也频繁回家。(至少两月一次)但我竟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有时候,一场电话下来,十几分钟,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跟我交谈。他会不会觉得,面对儿子,展露自己是一件危险的事。他们这一代人是不是都这么想。愈觉得危险,愈难以靠近。愈难以靠近,愈危险。或是面对其他人,风趣幽默随和的他只是假象,我面前的冷漠才是他唯一的真实。

有时候走过报刊亭,停下来看看报纸。看党报印刷的大头人像。我会猛然觉得,我和父亲的距离甚至不比与他们更近。我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翻墙看消息,揣测着这些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不断地想象中国的未来。那时候我对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是多么浅薄。有时会翻出以前他的证件、照片、笔记本、日记。看有关他的种种文字记录。开始我总会兴奋。我觉得又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看到他的某一篇日记,二十来岁的他是如何以一个青年人的口吻笃定地要追求一个女孩。那活泼的文字,与我印象中的他却截然不同。或者是看到他某日为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与那时的我又是何其相似。于是渐渐把日记都看完了,但还是失落。我好像发现,这些根本不是真实的他。他虽然写了好几本日记。但好像却又什么都没讲。无非就是记录生活,展望未来。甚至后者还多些。于是我认识了活在幻想中的他,却不认识现实中的他。像我一样,他也必须要有「内心生活」吗?这么要求也许过分了。照我的印象,他们那一代人,不都是一种面孔吗。但既如此,女友(现在的妻子)又何以那么喜欢他呢?这一切疑问都在我心中打结,加上晕船,愁肠百绪,恨不得要比同舱的孕妇更快地将晚饭呕出来。

船到家乡是下午两点。我们首先住进酒店,随后便赶在下班以前取出了存款。回程的票是两天以后,我们此时就有了大把时间。究竟去哪儿呢?我没有主意。妻说,倒不如去你堂兄家看看,你们两家原来不是挺近的吗。

久不归乡。我们当然是得到了热烈欢迎。不管三七二十一。进门,甚至不用脱鞋,不用穿鞋套。就这么推搡着,走进了堂兄家。

他和他老婆结婚比我们晚一年,有一个女儿。父亲还有两个兄弟,我们两家却经常来往,并不是因为感情好,只是恰好住得近。父亲总去他家串门。当时他父亲也还在。每一次父亲去,似乎总带着逗小孩的目的。兄弟两人一起跟小孙女一起玩,不亦乐乎。也就这种时候,父亲是活泼的。我不是在与他的关系中,而是在他与别人的关系中,见证了他慈父的形象。他也不从我这儿,而是从别人那儿,过了一把当爷爷的瘾。我们像三维空间里交叉的平行线,永不相遇,但是总在某个角度看上去相交。

从前白白净净的堂兄如今一把络腮胡,现在的嫂子,不耐烦地说,也成了黄脸婆。女孩如今长成了大闺女,花枝招展,大冬天地在室内穿一件紧身褐色毛衣,凹凸有致,卷起袖子,刚从厨房走出来。脸上虽泛着害羞的红晕,但也算落落大方。她和男朋友一起住在家里。不过我们去的那天,她男朋友出差去了。

吃饭的时候,堂兄嫂问着父母辈会问的那些问题。然后是推杯换盏。我无奈地饮着酒。嫂子也喝酒。看情况,妻子似乎也要有喝酒的义务。但我还是替妻挡着。酒过三巡,堂兄有点醉了,在我面前从拘谨到放肆:「冰洋,你看。这么多年了。咱俩小时候关系这么好。小孩儿过十岁,给你打电话。打电话……你都不回来,来,你来,自罚一杯!」

小女孩挺乖,不住地朝她爸使眼色。让他收敛。堂兄撅了噘嘴,便吃起菜来。之前的意兴,兴冲冲地要问各种问题,孩子怎么样,在哪上学,工作如何等等,全被来来回回的酒冲走了。

但还是问,问来问去,这些问题问完之后,好像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与预想不同,寂寞之后是短暂地兴奋,然后照例又是比寂寞更难堪的沉默。天桥上的那个夜晚好像变得愈发讽刺。它离我们越来越近,然后越来越远……

倒是嫂子说话了,「冰洋啊,你学历这么高,在单位领导尤其器重吧?」

「那哪儿至于。就埋头苦干……」

「你们几个堂兄弟啊。」嫂子拖长了语调,「当初就属你最有出息。老爷子天天在家夸你呢。当时……」

「哪个老爷子?」我当即打断她。

她犹豫片刻,似乎在思考我在问什么,便说:「哦哦,是我家老爷子。」

「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家秀成在家多没地位。老爷子整天就是,看看人家冰洋。没考上大学是吧,看看人家冰洋,上的都是985、211。没找到工作是吧,看看人家冰洋,在大城市都扎根了。咱老爷子就是天天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说:「哥哥现在过得也挺不错的。」然后又是沉默。

「比我好。」我又补了一句。

嫂子好像没听到我说话,又起了话头:「真的,冰洋,你在外面过得好就好。看你混得好,我们都开心。」

听到这个,堂兄又来劲了:「对,对,兄弟混得好——来我再敬你一杯!你在外面混得好,可别看不起我。来,珍珍,给你叔倒酒。」

小女孩原先一直沉默着,终于忍不住了:「爸,莫再喝了。你还想住院吗?」

「对,对,一家人,不必搞那么多名堂。」妻子在旁边缓和。

我喝了最后一杯,约定不再喝。众人也都这个意思。堂兄于是才平息下来。几分钟不到,竟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这一来可了不得。嫂子和小侄女得想办法把他搬到卧室去。照例我作为男性,也该去帮忙。但人家的卧室,我不知合不合适进。所以坐立不安。妻子反复朝我使眼色,像是示意我起身帮帮忙。但不知怎的。我们俩就这么任由她们母女二人架着一家之主回了卧房。以后,每次回忆这场景,都觉得可笑:我和妻子面面相觑。两个女人默默无语地拖着一个笨重的男人回到卧室。就像是一出滑稽戏。

嫂子随后就回来收好餐具,擦了桌子。不一会儿,她吩咐女儿洗碗。我们想走。她强把我们安置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坐下来要聊天。

「哥哥没事儿吧?他喝的是有点太多。」

「莫担心他。他经常这样。整天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出去。也没见出个么事。」

「还是要注意身体。」

不久侄女坐进沙发,半躺着,抱着抱枕,边听我们聊天,边玩手机。惬意的样子。

「小孩别自己在那玩手机。来,陪长辈说说话。」

「你们聊就聊,我有什么好说的嘛?」

「这小孩……」嫂子朝我尴尬一笑。

「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

「这小孩。当时和她叔公可亲呢。现在都翻脸不认人了,说记不得了。记得你爸那时候每次来,都给她带零食……还教她背唐诗来着。」嫂子转脸就对她女儿说,「还记不记得?」

「你不都说了吗?记不得了……叔叔您别介意哈。我那时太小。就一点印象,好像叔公确实蛮可爱的。」

「可惜了,你们现在也没要个孩子。当时孩子她叔公来了,总跟我们絮叨这事。说孩子不听话……」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嫂子立即沉默起来,低下头,不久便站起身来说:「你们坐,我先去看看你哥啊。」

我们就直接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也该走了。谢谢嫂子今天的款待了。明天哥哥就醒了,问一声好,就说我们第二天动身出发。嗯,会常回来看看的。有时间在微信上保持联系。嗯,现在都挺方便。

我们给侄女包了一千块钱红包,说是补偿过去生日,推推搡搡的,最后塞到嫂子口袋里。

下了楼。外面淅淅沥沥地正下着小雨。好在小区里有不少梧桐树,我们借助树的荫庇,成功在门口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上,我们都无言。妻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兀自抹着车窗上的水渍。这种感受不像是难受。而是沮丧。一种毫无办法的沮丧。我倒不是在乎父亲对别人比对我更真心。我当初不是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妈也还在。就在饭桌上。我说,爸,我以后不要孩子你能接受吗?他沉吟片刻,毫无表情。倒是我妈妈特别激动,说那我们的晚年不是没有天伦之乐了?不想带孩子,我们来给你带。父亲却没这么说。他只说,行吧,你愿意就好。我们到时找一个养老院,去安度晚年就行。

我当时还叹于父亲的开明。没想到,他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自己。我不知道他还隐匿了多少。大概过去无数个问题,无数个本应爆发的冲突,都被他用「理性」压下去了。我这时便努力搜寻过去的记忆。想要回去。想要挖出父亲真实的想法。但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多了。我曾无数次在父亲面前表露自己,张扬自己那一套。他不置一词,或是随声附和。这样的场景太多,以至于在我面前他重新构建了一个自己。有时候他们想奉献,你觉得他们没说真话,你想挖出来,但没用,都过去了。我吐在了车上。

回到酒店。妻子先洗澡。我躺在床上,酒精还残存脑际,等待着它挥发。妻子放水的声音让我稍稍收回了思绪。我开始清除那些杂乱的想法,想着明天的行程,想着留在上海的一堆工作。

酒店是一大床,一小床。我们本打算在大床上一起睡,重享蜜月的甜蜜。但我实在不在状态,便请求单独到小床上睡。妻子说,你还是睡大床吧,我瘦。

深夜。外面还有哗啦啦的雨声。我被惊扰着,想着心事。妻子从背后抱过来。我蜷着。她顺着我的姿势也蜷着。我们缩在一起像一对蚯蚓。

「怎么了?睡不着吗?」

「你爸当时跟我说过这个事。」

「什么事?」

「孩子的事。」

「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我说,他还是特别希望你要个孩子,说没钱不要紧,他可以帮忙。」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他让我别告诉你他说过。」

「为什么?」

「他说你固执啊。知子莫若父啊。他跟我说你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与其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也觉得我固执吧?」

「我就喜欢你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