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作人传》

近日读钱理群《周作人传》,印象最深大概便是他对于女子足部的过分关注。通读下来,我产生强烈的直觉(没有充足证据),他一定有很深的恋足癖。

能让我产生如此感觉的细节有二。

一是刚到日本时,他关注到的便是一位少女,乾荣子,那是鲁迅寄宿的伏见馆馆主的妹妹,在馆内兼作下女。这位让周作人在青年、中年与晚年都魂牵梦萦过的女性之面容,他并没有看清楚,他所留意到的只有她的一双赤足。在周作人生长的时代,他在中国恐怕只见过妇女的小脚,而乾荣子拥有的是一双自然美丽的天足,可以毫无顾忌地裸露在地板草席上轻盈行走。这双赤足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性幻想通道,让他迟至晚年时还念念不忘。脸,他未必记得,但足,必定还是久久停留在他脑中。

二是周作人在散文里描述“盐豆”这种故乡吃食时所用的比喻:

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

读时我便被喻体所震撼,是如何跳跃的想象力,才能将用草纸包好的咸豆比作女子的纤足。在我看来,这几乎不是恰当合宜的比喻,而只是隐藏欲望的发挥,就像是一位电影导演在作品里给了一对(或两对)足长时间的特写,并非为了表达什么,而是单纯迷恋那一对足罢了。

周作人在他贬抑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里极度反对女子缠足,其投入的篇幅与溢出的愤怒远比其他话题更甚,鲁迅关注娜拉是否出走,而周作人却更关注女子是否放足,比起经济独立,他更希望女子解放她们的欲望(其实也是希望自己能解放欲望):

我每见金鱼一团肥红的身体,突出两只眼睛,转动不灵地在水中游泳,总会联想到中国的新嫁娘,身穿红布袄裤,扎着裤腿,拐着一堆小脚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毛病,最怕看真的,或者类似的小脚。

我所嫌恶的中国恶俗之一是女子的缠足,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脚,想起两足白如霜不著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竟是可人,在中国古人中殊不可多得……

我怀疑,此种精力与动力,更多出于他的恋足癖,出于对能唤起他性欲的事物被摧残的愤恨与遗憾。

除恋足以外,周作人令我记住的还有他之冷漠与冷血。他骨子里缺乏热烈的感情,鲁迅曾说,即使是周边有孩子哭闹、妇人詈骂,周作人也能看得进去书。他天然就能把世界与自己的情感与兴趣隔离开来。周作人和鲁迅一样,非常固执,但他没有鲁迅的热血,假如鲁迅的内心是“死火”,大概他的内心连将死之“火”都没有。

周作人的妻子羽田信子去世以前,两人持续地互相詈骂、争吵,无端责怪,这让双方都痛苦不堪。让我无法相信的细节是,在信子突发重疾被送至医院的那几天,周作人每天都“坐家中”(大概还是要读书写作),由子女轮流探望照顾,直至“得医院电话云信子于一时死去”,周作人才与众人前往医院一看。

这背后大概隐藏着强烈的憎恨吧!所以,其实周作人也有着强烈的报复欲,但对于亲密之人,他并不辩解、并不论理,也不报复,而是会将憎恶与恶意隐藏起来,直至某一天,用极端冷漠且残忍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方式旁人未必能意识到,恐怕只有当事人(如果未死)才能体会到其烈度与强度。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周作人在和鲁迅断交时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除了对鲁迅的詈骂和殴打以外(鲁迅并无还击),还有亲生兄弟之间几十年的不相往来。直至鲁迅去世,周作人才开始写有关他的文章。在日本时,鲁迅常逼迫他译书,在不够勤奋时,还会打他。从小到大,鲁迅均是个苛刻、难以相处的兄长。周作人对此未必没有怨言,但他从未表达,只是不知道他积蓄了多少愤恨与委屈才有最后的那一番行动。

将这两个主题联系起来,我甚至觉得,任何恋足癖(或者其他恋物癖)背后隐藏的都是某种程度的冷血。恋物,疯狂迷恋某种装饰物、人的局部、姿态,并不在于这人是谁,只要他穿着某种特定的服饰,露出躯体的特定一部分,摆出特定的姿态,即足以引起恋物者的幻想——他们并不关注人。恰如周作人,他从来都为趣味活着,为物与书活着,而不为人活着。所以恋物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对人的漠视,对情感的漠视,是否隐藏着极端的冷血(与好斗)?

从传记可以看出,不仅好斗,周作人还非常固执。他几乎不可能因为外界的影响改变自己的观点,他从不愿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即便是抗日战争期间叛国投敌的事情,他也坚称自己不后悔。我和他一样,性格中有某种极端固执、好斗、记仇的因子,有时又很冷漠。所以看周作人的传记,有时就像照镜子,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钱理群说,他的自我保存得很完整,后来新中国的运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知识分子,却也没有让他的自我有任何改变(参考丁玲)。他对于现实与历史的看法如故,而他的很多同辈和后辈全都在内心深处屈服了。我想这方面我和他有点像,但谁又能说,这种自我的坚固背后不是某种冷漠和残忍呢?这是我对自己的反省,我希望自己不要变成周作人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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