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先生是一名国企中层干部,他今年四十五岁,已经工作二十年。他结过两次婚,但两次婚姻都很短暂。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再娶,他的回答会很隐晦,他不会告诉陌生人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领证结婚两个月之后便跳楼自杀,而他自己对于此中情形全无察觉。
他感到很遗憾,隐隐有些害怕,但他不会因此感到内疚和自责,他将之看作自己曾经犯下的一个错误:不应该和那个女人结婚,而很少反省自己在婚后的行为对他的第二任妻子造成的伤害。
经过调查,在法律上,他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让他很宽慰,也有点后怕。身在国企,这桩丑闻自然也影响了他的前途。女方的家人闹到单位,讨要说法,但因为领导也怕事情闹大,动用关系化解,好歹帮他压下去。第二次结婚时级别还是五级副职,现在也还是一样,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他身边能干的同事基本都已升官,或者下海,或者跳槽到沿海一线城市打拼,他仍然委身于这中部三线城市,过着孤寂而充裕的生活。
他很少想起死去的妻子,只有在和女性约会,或者和年轻女人上床时——比如丧妻后的一两次嫖娼,他才会想起她。他还有和她的照片,全存在加密相簿里,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了,想起她的时候,他会拿出手机来翻一翻,但这些照片并不会触动他的情绪。在这座中型城市里,他偶然还能遇到她的家属。女人的父母尚且健在,她的兄弟也在本地成了家,在街上偶遇到他们时,他会下意识错开目光,当然,这种情况极少,所以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困扰。
对于这种场面,或者有关这种场面的预想,哪怕是过去那段婚姻的失败,并不使他感到十分自责,他只是单纯地缺乏兴致,所以很少同别人谈论这件事,即使在喝酒的时候,他也从不像那些软弱的人一样,倾向于倾诉或炫耀自己曾经遭遇的不同寻常的事件(他只着迷于谈论自己制造的),索取倾听者的同情与理解,即使那些事件会被认为是一种耻辱或一桩恶行,同时,他认为既然已经不可能同前妻家人和解,再去谈这件事就没意思了。
二
真正让他感到困扰的是另一个女人,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是一位真正强大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从他手里脱身。他一直这么想,所以他竟然有点害怕她。除了他的母亲,对他百依百顺的大姐和二姐,死去的妻子,这女人是唯一愿意顺从他的人,或者说,她是家族以外唯一愿意顺从他并且强大到不至于被他逼死的女人,而且,这种顺从并不来自血缘的牵绊,而是女人自主的选择,因此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她丝毫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恐惧,性情又像羊毛一样柔顺,很晚他才意识到,他需要,且只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但她很聪明,到最后,她发现事情不对,及时抽身逃走。
他巧妙地闪转腾挪,避开和亡妻自杀事件有关的社交圈子,使自己在工作之外接触到的女人全没有知道这桩丑闻的可能性,但他十年来仍然没有选择结婚,当然不是因为同龄异性都害怕他,而是他自己感觉不对,他认为后来遇到的每一位女性都比不上他的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算是朋友介绍的一场意外),在他四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他彻底参透了这一点:前妻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而他自己将这份礼物扔了出去。
他既渴望,又十分害怕见到前妻,这个女人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所以如果预感到可能要碰到前妻,他会无一例外地感到惊恐,而此类恐惧感,伴随着某种接近亢奋的兴奋,一阵一阵的,将以胃痉挛的形式传递给他,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要车里出来,或者从床上爬下来,抽一两根烟。
就像并不真正喜欢女人一样,他也不喜欢抽烟,香烟不足以缓解他的焦虑,每次都一样,除非真的遇见她,但不知道前妻是否有意躲避着他,离婚以后,他压根就没遇见过她,哪怕是在那些他们都很熟悉,婚前反复出没的场所,比如合肥东路那家老川菜馆,或者街心公园旁的廉价咖啡餐吧,还有市奥体中心的游泳馆(他去泳池的唯一目标是寻找她)。
三
他曾经想过辞职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女人让他害怕,他也曾经想过要杀掉她,但他不敢,也舍不得。然而,杀掉前妻的念头持续着,这些念头经过漫长岁月的发酵,最终形成大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而不是电脑里,已经有了杀人的蓝图。他认为自己可以搜集情报,趁她去外地时将她杀掉(后来他才发现前妻将行踪隐藏得极好),或者在此之前,再试一次,亲口问问她是否愿意复婚,如果她说愿意,那么即使并不真的再婚,他也不会再对她感到恐惧。他想,即使不杀死她,也至少要有杀死她的计划,这样才有复婚的可能性。
他还能看到前妻的朋友圈。婚姻存续期间,他伪装成妻子提到过的一位小学同学加上了她,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便没再说过话,如今,这个账号仍然暗暗潜伏在前妻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而且只加了前妻这一位好友,通过大学时期钻研的“技能”,他找到那位如今远嫁西北的女同学的“小红书”,并且按时将“小红书”上的照片搬到微信朋友圈,前妻还偶尔给他点赞。
他发现,前妻几乎不发朋友圈,在离婚以后,她将朋友圈设置为三天可见,偶然间po出来的图片或者链接也大都无关紧要,并不能反映出她所在的时间与地点,譬如一张甜品的特写,或者有可能是外地的不知道哪家图书馆的哪张桌子上的一本书、一台电脑和一杯咖啡,不过他印象中最早的照片,也是三五年以前了。离婚以后,为了避免他的进一步骚扰,前妻就从国营出版社辞了职,转向自由职业,为广告公司或者品牌方写商业文案为生,这些都是他在打离婚官司的过程中得知的零星消息。
从那往后,他唯一所知的只是,前妻还住在本地,并且没有再婚。
四
他在前妻父母的单元楼下徘徊。既希望,又不希望他们看到他。他不想吓到他们,这会妨碍他的计划。但某种程度上,他又持续地希望自己的行动能真正被行为的对象观察到。离婚以前,在开庭前夜,他假装燃气维修人员,径直走进蓝天花园一家住户的客厅,从隔壁阳台翻进岳父家里,找到躲避在这里的前妻,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她的父母手提菜刀站在厨房门口,前妻却一点不害怕,她镇静地安抚他,驱离他,然后更用力地安抚父母,上床睡觉。
第二天开庭,二人离婚,覆水难收,他也只好接受现实。
有时候,他躲在楼道里,安静地玩手机,期待岳父下楼时看到自己,却从没有实现过。如果他侧耳趴在蓝天花园5号楼三单元402的门口静听,会听到男人打呼噜,岳父在沙发上睡着了,女人喘气,岳母哮喘又犯了。有时候是墩板上切菜的声音,有时候是一些细碎的啃啮声,他想,这绝不可能是人吃东西会发出的声音,他们大概养了只巨大的老鼠,也许是狗,但他从没听到过狗叫声,也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出门遛狗。
一两个星期过去,前妻没来过一次。他等不及,在门口装了一孔摄像头。对联的背后,坑坑洼洼的墙面有一小坑,他用尖头钥匙降它挖得再深,又用强力胶把针孔相机安置在坑底,然后在“福”字的第四笔上挖了一个小孔,让镜头透出来。现在,他可以用手机监控岳父母的大门,如果她来了,他会迅速赶过去,等她离开的时候,他再跟踪她。
五
他很庆幸前妻没有再婚。因为他知道,如果她真的再婚,杀死她的丈夫,是一件几乎必然发生的事情,但要杀死前妻,就难得多。对他来说,最困难的部分不是计划杀人,或者是在杀人以后掩藏痕迹,这些事情他虽然没做过,却很有信心,一点也不怯,最难的事情是克服失去前妻的恐惧,因为这十年来接触过几十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之后,他终于可以确认,他再也找不到一位这样聪明,这样温顺,还一度愿意忍受自己的女人了。前妻这样的人,曾经愿意忍受自己,让他看到了生活的某种可能性,是他从前未曾设想过的,唯一值得遗憾的事情是,这样美好的事情只持续了不到半年。
从他的角度来看,前妻之所以迟迟不再婚,几乎也全是因为害怕她潜在的新欢受到伤害,干脆就放弃这个想法,掐断很多即将萌发的男女关系,在等待前妻现身的这段时间里,他平静地在脑海里预演着许多情形,哪怕只是想象和猜测,也足以让他兴奋,因为在这种设想下,前妻并不是像她曾经表现出的那样,因为害怕而躲得远远的,对他避之不及,漠不关心、不屑一顾,相反,她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且她的决策在他的威慑下发生重大变化,尽管这显然只是一种理性抉择,他还是感到无比快慰,有时候想到这一点,他甚至觉得第二任妻子的离世给他带来的麻烦也不算什么了。
她太了解他了,如果她跟别人结婚,那个人是一定会死的,问题只在于他将以什么方式死去,所以他把她的独身看作一种她对自己做出的奉献,同时,那也是她极度善良的另一重证明,对他来说,这是一面旗帜,所以他此刻的行动,与其说是一时冲动,忽然下决心要杀死前妻,还不如说只是在磨磨蹭蹭的犹豫之后,拗不过现实,不得不原路返回罢了。他不太相信自己能说服她,但如果他真能做到——哪怕她只是有一点点屈服的迹象,他也相信自己能够从此长久地控制她,现在他要比十年前成熟多了,退一步说,如果失败,再杀掉她也不迟。
六
他准备好了勒脖子的绳索,电击棒,橡胶手套,面罩,一瓶百草枯,一箱活性炭,几箱保鲜膜,一柄开过刃的尖利匕首,一台柴油电锯,一桶汽油,一桶柴油,很多瓶无水酒精,和好几种据说能迅速把人迷晕的药水(因为无法在人类身上实验,所以他不确定是否有效),他还在家里准备了许多瓶强效清洁剂,84消毒液,一大堆抹布湿巾,成箱的厕纸,四五只拖把,好几只大水桶,一堆编织袋。好在前妻死后,尚未入住的婚房客厅便没有动过,显得非常空,连窗帘都没有,所有这些东西只是堆在客厅的角落,用一块黑色塑料布盖住,和反射着阴冷光线的灰色大理石地砖一起,让人觉得空虚。
他从不邀人上家里做客,每天回到家里,他会先从冰箱里拿两听啤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喝啤酒,一边用卧室的台式电脑翻墙上网,看流行的时政视频,或者和他在互联网上以各种伪装身份认识的网友聊天,然后用这些网友给他提供的信息,譬如说照片、视频或者经历,再去和另一些人聊天,但他从不和她们见面。
他知道自己并不享受这些事情,但他对电子游戏、阅读、影视剧、漫画、桌游、艺术、麻将、扑克牌、运动(游泳还是前妻带他去学的)都丝毫没有兴趣,或者也不像其他同龄男人那样,开车到很远的地方钓鱼,安静地在水边的草丛里呆一整晚,他也不四处兜圈子,和当地人互通有无,在和本市接壤的每一座城市里嫖娼、按摩,体验各个地区的性服务。在和前妻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十分兴奋,碍于朋友的面子不得不和妓女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那么快乐,为数不多让他满足的一件事是,他有机会偷偷告诉妓女一些他做过的坏事,比如在给领导订好的酒店房间里装上针孔摄像头,恰好录下他和小三的性爱视频(仍存在他的硬盘里,却从不公布,也不用来威胁任何人),另一件事则是,他所提出的任何在底线内的无理要求,妓女都不得不满足,他享受妓女态度上的屈服与顺从,而不是他实际得到的性满足。
七
他最近还喜欢开车闲逛,四处张望,渴望在哪条斑马线上碰到前妻,然后踩一脚油门,假装无意把她撞倒,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也同时在车上的智能屏幕监视着岳父母的房子,有时候他只是在岳父母家附近的几个街区徘徊,渴望在前妻出现以后迅速赶到现场,有时候就干脆跑远一点,期待在自己意想不到的位置看到她。
但两个月过去,前妻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反倒是岳父母终于开始出门,从监控录像可以看到,岳父经常推着轮椅上的岳母走进电梯,旁边还有一只老得不像样的金毛犬,它看上去快要死了,毛色灰白而稀疏,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四处嗅闻,走得比轮椅还慢。他猜测,前段时间岳母的身体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以前就有严重的糖尿病,只能成天卧床休息,如今症状好转,两人便按时出门散步透气。
在周末,他一早就把车停在单元楼对面的公用车位上,躲在车里,带上墨镜和帽子,躺在座椅上,静静地看着岳父,岳母,和牵着的狗,从他的车旁经过。他看到岳母穿着短裤和拖鞋,脚踝肿得很大,几乎比小腿肚子都粗,环绕着脚踝的紫红色皮肤会让他感到有些不适,这场景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也有糖尿病,脚趾也一样肿得很大,后来虽然截掉两根脚趾,其他地方却一样肿,因为这个病,她七八年前就死了,他和姐姐们加起来一共花了十几万,依然没治好,他想到父亲七十岁了,现在还在广东打工。
看着蹒跚离去的岳父母,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他要毒死那条狗——反正它也快死了,看看老两口的反应,然后假装顾客,从外卖员手里截67下岳父母的外卖,在餐里下毒,如果他们都死掉,或者死掉其中一个(这样最好,否则她会彻底地离开这里),前妻大概会出现,她会知道是他干的,她没有证据,她会真正感到害怕,她会回到他的身边。
八
他从网上买来几盒异烟肼,将药片包裹在火腿肠里,均匀地播撒在岳父母的遛狗线路上,遗憾的是,虽然岳父母已经弛缓到无力干预狗的任何行动,那条衰老的金毛犬似乎受过良好的禁食训练,丝毫不为火腿肠所动,只是嗅闻,接着用鼻子掠过食物,继续漫不经心地向前行进。
几天以后,兰先生偶然打开车窗,借着望远镜往岳父母家的阳台窥视,发现狗正在吃东西,但它吃的并不是盆里的狗粮,而是装在在浅口盘的菜,他看不清那些菜是什么,但他能看出来,有菜,有肉,有饭,不亚于单位小餐厅的一顿美餐。
他意识到这只狗被养得很娇贵,老两口把它当子女,和它共吃共住,但他很疑惑长期吃人的食物它还能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老两口年纪大了,岳母又有糖尿病,本就吃得健康清淡吧;他也意识到,前妻跟她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很淡了,两个月来,他没有漏过监控视频回放的任何一秒,但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前妻来访。
然后他的信念忽然有一丝动摇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前妻既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好女儿,她抛下自己的父母不管,长期不来探望,不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抑或她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都玷污了他心目中一个完美妻子的形象。
他又想,也许她早就搬到外地了,也许他通过她朋友的朋友圈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但这也不要紧,他认为,只要他能够闯入房间,控制住岳父母,就一定能问出前妻的下落,到时候他还可以开车去寻找她,甚或,老两口只要死去一个,前妻是必然要回来的。
九
早上七点,他利用熟记下的岳父的手机号,和外卖小哥假装偶遇,在楼梯口截下外卖,并且嘱咐小哥,他的父母有老年痴呆,如果打电话问他外卖是否送到,他就说已放在门口。老两口偶尔会点早餐,今天是豆浆和包子,他打开手提袋,里面共有三小碗豆浆与两盒蒸包,旁边还有几袋白糖,他在其中两碗豆浆加入了事先研磨好的安眠药粉末,然后保鲜膜将塑料碗封好,恢复原样之后将外卖偷偷地放在岳父母家门口。
两个小时以后,他从监控中看到了岳父的背影,急匆匆地出门,一边打电话,一边踉跄地往楼梯下走,这一次他甚至忘记了关门。看着岳父走到小区门口,似乎等什么人(或者车),兰先生就迅速从车里出来,快步走上楼去,推开门,径直进入岳父母的房子。
他看到岳母昏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脚踝一样浮肿,那只老狗,则蜷缩在电视柜下面的地毯上,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却也只能持续发出嘶哑的喉音,好像长期抽烟的人在酝酿一口浓痰,旁边是一只铁碗,铁碗里盛着方才的豆浆。
他知道老两口的退休工资不低,但是房子长久无人照顾打理,客厅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同他十来年前的记忆已经截然不同,杂物扔得到处都是,餐桌上也布满灰尘与油污,地上结块的污垢和墙壁上受潮的痕迹他们早已无力处理,抬起头,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在正中间那个,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前妻,在照片里,二十出头的她穿着黄色连衣裙,挽住她父亲的手,俏皮地靠在肩膀上,这张照片他竟然已不记得了。
他先是轻轻地在客厅里徘徊,翻检抽屉里的物件,接着听到脚步声,于是他躲在门后的鞋柜旁边,等岳父推门进来,立即将门反锁。岳父回过头来看到,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等着兰先生开口。
十
爸,兰先生镇定自若地说,我前几天路过,偶然看见你和妈在路上走,发现她病得不轻,一直想来看看,今天刚上楼,发现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真巧,你妈今天突然晕倒了,岳父顺着他说,我刚才出去叫车,司机还在小区门口呢,现在你帮我把她推到医院吧。
没关系,爸,兰先生向前一步,握住岳父的小臂,让他坐下,然后说,妈只是累了,睡一睡就好。
你确定吗,岳父问。
她会醒过来的,兰先生答。
我今天来,兰先生又说,是想问问小何在哪里,您知道吗?
她就在这儿呢,岳父说道。
您是说在市里吗,我想知道,她具体在哪条街道,哪个小区,兰先生问,她是已经走了吗,她已经好久没来看您和妈了。
我是说,岳父答,她就在家里呢。
说罢,岳父指了指那条躺在地毯上奄奄一息的狗,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老婆,我们的女儿,她就在这儿呢,她一直都在这儿。
您是说,兰先生问,她就是那条狗?
在询问的时候,他忽然观察到,这只老金毛确为母狗,它侧躺在地毯上,四条腿直直地伸出来,眼睛一睁一闭,显得十分虚弱,仔细端详,从它眼睛的形状,眉毛的位置来看,确与前妻有几分相像。
否则你以为她去哪儿了,岳父答道,离开你以后,她就没有嫁人啦,我们劝她,她不听,你妈妈以寻短见相逼,她不听。
这怎么能说明她就是这条狗呢,兰先生反问,她是走了吧?
怎么可能,岳父说,她哪舍得我们呀,再说,她辞职以后,收入也不稳定,可不得住在家里吗。
岳父把手机掏出来,将微信打开,递给女婿看,那是他和女儿的聊天记录,里面有很多男人的照片,有些人兰先生认识,有些人他不认识,父亲给女儿发了很多照片,女儿偶尔会回一句,“已见”,然后就没有下文。
岳父说,五年以前,女儿和母亲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女儿负气出走,在桥边的公交车站下车,径直跳进了江里,但是打捞了很久很久,尸体从没有出现过,第二天浮上岸的只有她的衣物、钱包和身份证。
过了几天,岳父说,这只狗就忽然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怎么赶也不走,你妈就让它进来,喂他吃东西,我们发现,它的饮食习惯和女儿几乎一样。它不吃狗粮,也不爱吃肉,也不吃甜食,爱吃辣椒炒的蔬菜,葱花摊鸡蛋,还有特别干的米饭。
它每天不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趴在客厅里看电视,一动不动,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它能够看懂电视里的内容,因为在一个综艺节目里出现了她曾经喜欢的男明星,这只狗就摇起了尾巴,摇的还特别欢快,那时它还没有这样老。
从那以后,他们便更相信,它就是他们的女儿。
十一
我不相信,兰先生说,这件事我可从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岳父说。
岳父指了指狗,又对兰先生说,你去看看它的肚皮,看了你就明白了。
兰先生凑近那只狗,蹲下来观察,他扒开它肚皮上的毛,看到了一块三厘米见方的若隐若现的暗红色正方形痕迹,那正是他前妻肚脐眼旁的胎记,他手机里还有许多张胎记的照片,都是趁她熟睡时拍的。
他找岳父借了理发用的电动推子,把狗肚皮上的毛全都推掉,那块红色的正方形胎记便更加明显了,同他手机里照片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狗喘息的速度加剧了,它夹紧尾巴,浑身微微地颤抖,显得十分害怕。
您能允许我把它带走吗,兰先生对岳父说,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愿意把这条狗赠予我。
可以,只要你保证,从现在到以后,不伤害我和老伴,岳父答,还有这条狗,它也活不了多久啦,你要好好照顾它,让它好好地走。
放心吧,兰先生说。
为防万一,他手写了一份赠予协议,让岳父在协议上签名按手印,签完以后,他就把狗放在轮椅里,搬下楼,塞进车的后座,拖回家去了。
十二
回到家以后,兰先生感到很空虚,又很幸福。
他不相信岳父的解释,但这个解释似乎又能让他获得某种平静和满足,让他骚动的心平静下来,让他不再被折磨人的想法、感情和欲望所困扰。
过了很久,他才想清楚,实施恐怖行为从来不是他所享受的,真正令他享受的事情是被人所了解,因他人感受到自己的可怖而妥协,从而使自己愿望成真。此种方式,在这个世界里,从幼年时期开始,在姐姐和母亲面前,就已经屡试不爽。
但经历此事,此种行为模式的图景才真正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他想,如果在没有做出恐怖行为之前就先让人意识到他的可怕,那就太好了,这样一来,他既不需要真的去做什么后果麻烦的事情,也能成功让别人害怕他而让步,更重要的是,这其中蕴含着庞大的能量被人所感受到的满足感。
这些年来,他认为,正因为跟他产生亲密联系的所有人,或者干脆说,在这个社会上,他能遇到的所有人都太胆小了,他才不至于真正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也许正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要让步,他才会毫不畏惧地前进,正因为他根本不想做那些预想中的事情,比如杀掉岳父和岳母中的一个,他才得以在社会的中间阶层继续安定地生活下去。
后来他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在这个社会上,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啊,也许在他的单位,在上班的路上,在楼下的超市里,就能遇到许多个这样的人,不过他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都很敏锐,只会对身边最亲密同时最软弱的人显现出自己的危险,在其他时候,就把疯狂给藏住,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并不能真正互相了解。
在那一刻,他变得很渴望认识他们,他希望大家组成一个小圈子,一起做些更大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又感到十分孤独。
十三
他让狗躺在客厅里,地板很冰凉,狗相当不舒服,他想起前妻生理期的时候也非常怕冷,就把覆盖那些箱子瓶子的塑料布铺在地上,让狗躺在塑料布上休息。
拿掉塑料布以后,忽然,这些陈列在他眼前的东西又使他十分焦虑,他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得借用这些东西做点什么,否则就永远不能得到安宁,好像刚刚完满地完成一个任务,就立即被吩咐去做另一件事一样。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想,一定要用这些东西不留痕迹地杀死一个女人,然后分尸灭迹,在此之前,可以用躺在他身旁的这条狗来练手,也许吃掉它也不错,反正据岳父说,这正是一个女人变的。
他知道,即使他现在肢解掉这条狗,也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
那我就相信他好了,他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