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生物寓言四则

1-演化论

从胚胎来看,动物可简单分为两种:原口动物,后口动物。简单来讲,原口动物只有一口,进食与排泄全凭此口;后口动物则有两口,进食为一口,排泄为另一口。

人类是后口动物,便嘲笑原口动物之低级,其口之肮脏。殊不知,在胚胎发育过程中,任一个体皆须经历原肠期(即只有一口的时期)。人类受精卵亦如是。我们全体都不得不经历一个拿口当肛门的阶段,然后于尾部重开一口(即后口),专用于进食。因此,如果胚胎期也算童年,嘲笑原口动物也即嘲笑我们自己的童年。

另外,肛门是「原口」,嘴巴是「后口」:存在先于本质,肛门先于嘴巴。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排泄能比进食更多让人体会到存在的痛苦吧。

2-飘零学

海百合(Crinozoa)实为动物,以形似百合花得名。海百合全部海生,大多以茎固着于海底生活,最早出现于寒武纪早期(距今5.4亿年左右),繁衍至今。

海百合的身体实在太沉重,扎根海底本是它们的宿命。可是偏有一群海百合不安分,它们附着生长在无根的树干上,随着树干在海面上漂浮。

生物学将这种生活方式称为「假漂浮」。

3-颌之诞生

动物之进食,全仰仗颌。没有颌,嘴巴便无法上下开合,有了颌,动物才能主动取食。

其实,早期动物是没有颌的,它们只能等待食物自动流入口中。

有些动物甚至无法自由移动,然而它们竟然还是没有饿死。

4-灭绝论

关于恐龙的灭绝,还有这么一种说法:

白垩纪以前,恐龙的蛋是很薄的(所以从未发现化石),这往往有利于恐龙宝宝破壳而出,却不利于它们在胚胎期得到庇护。从白垩纪晚期开始,大概由于某种自然选择因素,恐龙蛋越变越厚,越变越硬。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幼小的恐龙胚胎便再也无力冲破坚硬的蛋壳层,于是纷纷死去。

恐龙无法诞下有能力冲破蛋壳的宝宝,恐龙就此灭亡。

——逛自然博物馆记

一件小事

今天上班累到极限。下班,挤在公交车上,我面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皮肤枯槁的女人。她穿一件花格子短袖衬衫,和我一样汗涔涔。看着她,又往背后看看,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我想对她说,我给你100块钱,你能把座位让给我吗?有什么不可以呢。

几分钟后,我真那样做了。老人惊愕地接过我的钞票,急促而慢地挤到车厢远端。坐下来以后,我抬眼看看四周。乘客们未能如我担心的那样,恶狠狠给予我教训,告诫我不应当颐指气使,任性行事。他们中许多人甚至没有注意到此事,而是专心地盯着手机屏——注意到我的那些人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只是时而诧异地盯着我。我知道我不能回避他们的眼神,如果那样,就等于承认自己犯错,我自己也会不舒服。所以若发现他们有谁盯着我看,我就死死地盯回去。当我坦然地盯视着他们的眼睛时,他们反而都害怕了。无一例外,他们又各自玩起手机来,仿佛忘了这件事。

几分钟后,车到站,又涌上来一大批人,车门勉强关闭后,车厢里几乎是摩肩接踵了。我坐在座位上,又看到了那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她慢慢从车厢另一端挤回来。不。与其说她是自己挤回来的,不如说她是被那些想要下车的一拨一拨人给推回来的。她又站到了我的面前。她扭捏着身体,微屈膝盖,身体向前倾,一只手摸着额头,另一只手扶着我座位的把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似乎想要表明自己受了委屈。但附近早已换了一批人,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曾经是我座位的主人了。我知道,没有人会为她说话了。

《南方车站的聚会》:群众力量与性压抑

美国黑色电影(film noir)作为一种电影类型早已消亡。《南方车站的聚会》(以下简称《南方车站》)并非黑色电影,它只是虔诚模仿着后者,并浮光掠影地展现了相当多其他类型片(或艺术电影)的影像元素,就像一大段节奏缓慢的混剪。电影形式与叙事上的虔诚,表明它并非戏仿之作(parody),而是混成品(pastiche)。在这种风格中,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说,作者「把各种已死去的风格和过去的艺术语言作为创作新作品的工具」①。导演刁亦男既试图唤醒并激活一种沉睡多年的风格(如他在《白日焰火》中所做的那样),也打算以影像趣味,而非独创形式,来承载他对当下中国社会的理解。

导演电影趣味的广泛使《南方车站》相当丰富,以至于几乎完全符合苏珊·桑塔格提出的影迷对电影(Cinema)的六项主要期待:「足够现代,易被接受,诗意的,有神秘感,能撩起人的性欲(erotic),有寓意(moral)」②。除了倒数第二条。

《南方车站》毫不性感(erotic),它展现了太强的控制欲、确定感以及过于紧绷的情绪。影像不稳定性与暧昧性的匮乏,让本应被莫名激起的情绪、知觉消失无踪。这个问题,一方面由形式上的借鉴与复制造成,另一方面则应归咎于人物塑造——周泽农(胡歌)太笃定,而刘爱爱(桂纶镁)欠缺一点风情。

周是一个过于坚定的人物,他不像黑色电影的典型男主角那样,他缺少犹疑感与好奇心,不够神经质,罕有向外探索的意识,对家庭价值信奉不疑,他内心保持着稳定的道德秩序并坚定不移地执行。他是惩罚强奸者的「战神」(他穿着战神巴蒂斯图塔的阿根廷球衣)。就连他的逃亡本身也只是一次迫不得已的意外,而非任何道德、情感、价值观上的瞬间动摇。刘爱爱这一形象则是缺乏情欲的。男孩子般的短发、保守的装扮、毫不性感的神态与风致,以及摄像机拍摄她时最频繁采用的全景与中景镜头。她是如此缺乏传统男性视角下的女性魅力,以至于会让人猜测是女同性恋(也并非会激起女同性恋性欲的那一类)。

就像生长在《海斯法典》阴影下的黑色电影一样,《南方车站》更倾向于「通过象征和省略(ellipsis)来表现性交」③。比如用飞机照片与手枪来暗喻周泽农的自慰行为,又比如周刘那段相当缺乏说服力的水上性爱:以纠缠的双腿开端,又以漱口这一省略性镜头收尾。对于性爱的符号化处理似乎始终在强调一点:在这部电影里,性行为只是必须完成的步骤,表现它的镜头决不应该像周泽农吃面的场景(反复的特写、夸张的声效、生动而投入的表演)一样令人愉悦,而是应该引人深思。

然而,《马耳他之鹰》《双重赔偿》又是性感的。不仅仅因为道德意识的暧昧与不稳定,更是因为它们本身都仍试图在障碍(审查)中创造具有吸引力的性别形象(不论男女)和性爱场景,或是以恋物化的细节来制造挑逗性(eroticism)。《南方车站》干脆放弃了这种努力,影片中的性爱场景就像是全盘沿袭黑色电影叙事后的例行公事,或是形式惯性的遗留物。在《南方车站》里,「手枪」「飞机」「漱口」这些符号用来暗示性,然而它们既未被有意味的挑逗性细节所补充,亦无法导向任何稳定的所指。

以往,刁亦男电影中的「性」是痛苦的,或是启示性的,至少全是富有意味的。而在《南方车站》里,「性」似乎变为无所归托的能指。它有时是无来由的暴力(片末的强奸),有时就干脆成为一种纯粹的缓和性活动(周刘的水上性爱),它的存在并非意在生成什么,或是指涉什么——它就像电影里常见的抽烟镜头一样,只为缓解和放松。

因此,在那段水上性爱戏中,「游泳」、「做爱」、「抽烟」三者并非顺承,而是并置的。「游泳」并非准备,「抽烟」亦不是回味,它们都只是短暂的放松。仅此而已。由此而言,周刘的性爱并非由浪漫引发,而是为了缓解共同的外部压力——他们就像两位劳累过度的餐厅员工,只是想要逃离经理的监视,一起出来抽根烟而已。(一个常识是,人紧张时是不可能享受性爱的。强烈的性欲应该产生于全然放松的状态之下,任何严酷、压抑、紧张、恐惧的环境都会让欲望消磨得一干二净。)

如果说经典黑色电影中的情色只不过是内在暴力的显形而已,那么《南方车站》则连情色这一层外壳也没有了,它被另一重暴力掩盖、压抑、封锁,完全无从表达。

在形式上,这种暴力首先来源于景深镜头与声效共同构建的监控氛围。若延伸到文本之外,它便不仅是黑夜里突然出现在小巷深处的居民了,而更依托于对某种历史或社会现实有着切身体察的观众才能理解的语境。只有在文革电影里,才能找到类似的恐惧,比如《芙蓉镇》:村民突然出现在后景,秦书田与胡玉音触电般分开。

想想《双重赔偿》里的超市戏吧。尽管男女主角处在忧虑中,但超市顾客的插科打诨绝不会给他们带来实质性的恐慌,而只是让观众喘一口气——美国人绝不会想到任何一个出现在超市的群众,都有可能成为道德/法律监视的工具。在美国的黑色电影里,制造惊悚与恐惧的只可能是个别警探(想想女主躲在门后,侦探处在后景的戏),不可能是群众。

另一方面,监控氛围也和某些特有的中国城市空间有关:缺乏私密空间的筒子楼、摄像头密集的火车站、无处不在的破败小旅馆。这些景观在一定程度上滞后于时代,却仍有着不可否认的真实性。导演在拍摄某些室内戏时,总要借助后景(窗户玻璃后面的人)来制造景深。《双重赔偿》里的私密公寓在《南方车站》的世界不可能存在,从这个角度来想,《芙蓉镇》对男女主角之间激情的想象,有点过于温情了。

然而,监视体系也有层级,被压在最底端的是女性。刁亦男所说的「女性结盟,把男人留在暗夜」④不仅是主题解读,更是形式描述。在《南方车站》里,刘爱爱时常出现在前景,而后景或阴影里,永远有一个男人,死死地监视着她。一开始是她的老板华华(奇道),随后是周泽农和闫哥(黄觉),末尾则是刘队(廖凡)。尽管男人们自身已是监控对象(罪犯/黑社会/闹事者),却仍紧紧控制着身边的女性。

如前所述,刘爱爱有潜在的女同性恋倾向(刘爱爱与杨淑俊(万茜)亲密关系暗示了这一点)。但很难讲她们究竟是天生拉拉(lesbians),还是因为被无处不在的监视、审查、怀疑、无处不在的男性目光逼得无路可退,才不得不假装同性恋以避免侵犯。在野鹅湖边,刘爱爱的装扮作为象征,亦隐隐回应着此种暴力:短发、白色宽檐帽、淡雅的连衣裙。这一形象并非出自任何西方电影,而是来自杨延晋作品《小街》(1981)的女主角瑜(张瑜)。

在《小街》中,女主角瑜(张瑜)被红卫兵铰了头发,从此便耻于上街。一方面,在那个时代,被剪短的头发是罪人的象征;另一方面,她内生的羞耻感来源于一种简单逻辑——没有了长发,便不是女人。这极大影响了瑜的性别认同:她将长布一端系于桌腿上拉紧,另一端顺着胸口转过去,紧紧压平乳房(动作设计与《南方车站》周泽农裹绷带的方式极为相似)伪装成男性。在和男主角夏(郭凯敏)的交往中,她也压抑住性征,恐惧被夏发现自己是女人。在恐怖诡异的社会氛围里,即使在进入亲密的二人世界后,她也无法摆脱恐惧与耻辱。

在另一个场景中,为了给母亲治病,被迫出门的瑜(此时她的装扮酷似湖边的刘爱爱)被群众发现、审问。她的帽子给红卫兵夺掉,飞进男厕所。这是一个巨大的符号化的性别羞辱。更可怕的是,在电影里,她活在一种比遭受羞辱更可怕的,无时无刻的对羞辱的恐惧之中。

在《南方车站》末尾,刘爱爱被一个陌生男人抓住审问是否是「陪泳女」。她那惊惶、不知所措、任人摆布的神情(以及背后的道德恐慌)与《小街》中的瑜如出一辙。随后她被那个男人当街强奸,其场面的恐怖与痛苦是导演拒绝表现性爱快感的另一明证。南非作家J.M. 库切(Disgrace, 2001)曾经写道,「一个女同性恋被强奸是比处女被强奸更糟糕的事情」。若真的将刘爱爱理解为女同性恋,那么男性的强奸和羞辱不仅是对身体和性意愿的暴力,更是对其根深蒂固性取向施加的暴力。

这种暴力也体现在馄饨店附近那场逃生戏中。男人们争斗着,女人却无所适从,只得惊恐地四处窜逃。然而,逃向何方?即使在影片的最后一场戏,「结盟」的两位女性,能带着些许安全感,手挽手向前走,也仍然无法避开警察的窥视。

刁亦男前作常见的「跟踪」与本片的「监视」截然不同。前者往往还具有一定暧昧性,是未知的,性感的,向外涌动的,它导向某种私密的欲望;而后者则是机械的,向内坍塌的,系统性、工具化的行为,导向某种共同体的诉求——在《南方车站》里,警察总是集体行动。

此时,私人的情感、欲望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无处不在的恐惧。

通过在视觉母题之间制造微妙差异,导演完成了某种从私人化表达向公共化表达的转换。在本片里,刁亦男似乎更接近于第五代导演,急不可耐地由形式直接指向对社会及历史的反思(陈凯歌《黄土地》,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而非如同他的同辈(第六代导演)那样,首先诉诸个体的复杂性。

不论如何,正因为根植于中国电影传统与社会语境,《南方车站》才得以在复杂的形式之外获得了宝贵的社会批判性,这也是它同《地球最后的夜晚》截然不同的地方。


①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闪灵>中的历史主义》,见《可见的签名》,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13页。
② Susan Sontag, The Decay of Cinema, the New York Times, Feb 25 1996.
③詹姆斯·纳雷摩尔,《黑色电影:历史,批评与风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05页。
④《刁亦男说“南方车站”:女性结盟,把男人留在暗夜》,《南方周末》微信公众号,2019-12-25。

重读《品川猴》

最近再次阅读了一遍村上春树短篇小说《品川猴》的英译版(译者是Philip Gabriel)。也再次觉得很好。这次阅读,尤让我感到新鲜的是小说女主人公瑞纪的丈夫安藤。安藤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只在小说几处零星出现,用来展示瑞纪平淡的婚姻生活。正因为如此,前几次阅读时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然而这一次,我却感觉到了村上春树以及译者Gabriel轻描淡写的口吻(understatement)背后的强烈反讽语调。看着寥寥几个片段,我数次笑出声来,一位我们如今熟识的爱说教、控制欲强又非常”理性”的爹味儿直男形象仅仅通过只言片语便昭然若揭了。

这让我意识到这篇小说(我不懂日语,看不懂日文版,也许有美国译者的功劳)选取了某种深且隐的女性视角。在作者(译者)独特的叙述语调当中,对男性的批评并不直接流露出来,而是通过只言片语和特殊的用词轻微地揭示。但正是如此,反而体现了日本社会中女性深度精神压抑的状态:面对男人,她们连批评和讽刺都要有所保留。在小说里,女性在流露对男性不满时,总是主动替男性往回找补,常说的一句话是:“其实他也没有恶意(He didn’t mean any harm)。”这种叙述语调让我想起了乔伊斯《都柏林人》里的一篇小说《泥土》(Clay),其中以女性出发的叙述语调与《品川猴》英译版如出一辙。

为了方便,我将小说的中译版(林少华译)分享给一位朋友,然后和她聊起了安藤这个人物,让我惊讶的是,在读完中译版后,她对安藤的印象和我截然不同。在她眼里,安藤是位通情达理但只是偶尔不太关心妻子的丈夫。这让我很惊讶,于是我又回去阅读了一遍中译版。我发现,涉及丈夫的描述在中英版里确实截然不同。中译版在很大程度上用一种和稀泥式的男性客观口吻模糊了基本的女性视角,英译版中的讽刺语调在中译版里也几乎找不到。总的来说,在一篇本来意在讥讽日本男性、为女性说话的小说里,中文版的译者却反过来用语言为男性辩护,弱化了其中的讽刺意味。

下面我摘取三段,进行一个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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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包皮

包皮对于男人有特定意义。还是说清楚好。

有些男人包皮短,一出生龟头就裸露在外,有些男人包皮长,孩童时期稍有不慎甚至会粘连龟头,影响发育(性功能),是为包茎。

本人幼时就做过包茎手术。不打麻药,医生手拿镊子与手术刀,将已经长成一体的包皮和龟头硬撕扯开。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与疼痛,我后来只体验过一次——鼻中隔偏曲手术时,(半麻的)我清醒地看着医生用刮骨刀刮下我鼻梁上的一块骨头。

如若没做过此手术,可称得上幸福。但即使做过,也只需静待成长发育,可高枕无忧了,无非是在恰好撞上时,褪下裤子,请医生看看发育情况,大体上是没问题了。

从今往后,只需要面对一个问题:包皮过长,是否要费力割掉。

产生此困惑源于无数次在厕所小便时偷瞟到旁人的下体,无包皮者居多,有包皮者少。他们解开拉链即可尿尿,通常水力强劲,无远弗届。而有包皮的我,尿路却因为包皮的阻挡,显得犹犹豫豫,含羞带臊,有时还滴滴答答。小时候男孩总会攀比尿液喷射的距离,我因为自己膀胱缺乏弹性又有包皮而敏感自卑。

包皮也会带来很多卫生问题。小时候,因为被包皮包裹着而不透气,不常翻开的龟头上总会长出许多恶臭的白垢(现在倒不会了),如果不定期清洗,发炎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更多时候,我认为包皮是成人的标志。如果在小便池前无意间偷看到一位无包皮又大的男士,我便会对他高看一眼。所以在公共厕所小便时,如若旁边有人,我总会因为心理障碍而无法排尿。

但包皮也有好处。它一直紧密保护着龟头和阴茎,让它保持着脆弱与敏感。没有包皮的龟头,就像离开大观园的贾宝玉一样,早就因为一次又一次同内裤(社会)发生的酸胀接触而变得麻木不仁了。

换句说话,包皮保护着我的龟头免受创痛和伤害。所以在自慰或者性交时,它总会更敏感,它总会为我带来更多的兴奋与快感。当然也更快,这是一个问题,不过还有避孕套。

但某一天我还是感觉到了割包皮的必要性。这一天的到来并不伴随着任何特殊的事件。很简单,只是很闲,无事可做,便想要为自己的未来做好一切准备——我不想做男孩了。我上网查询包皮环切手术的价格与注意事项,惶恐地预想着术后疼痛感,又因为联想到小时候的包茎手术打了退堂鼓。

拖来拖去,一来二去,就像一直未拔掉的智齿一样,我身上也一直残留着未割掉的包皮。我突然很羡慕那些生来没有包皮(或包皮短)的人,或者那些年幼时就要进行割礼的男孩,他们的阴茎不必因敏感而脆弱,至少他们不必思考是否应当割包皮这个问题。这是个磨人的问题。

工作以后,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自己的敏感和脆弱感到不安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割包皮的问题。是否身体会影响心理呢?是否身上的包皮不割,心里的包皮也割不了呢?是要保持敏感和内心感情的微妙丰富,还是变得迟钝一些,多一点行动力,延长一些做爱(做事)的时间。

这个问题我现在依然不知道,我也没法知道,因为我依然不想割掉自己的包皮。但我知道有一天它会消失,但我还残存着一丝希望:我希望它像蚕蜕皮那样消失,我不希望它被割掉。

有时候我想,「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在当代不如改成「割包皮还是不割,这是个问题」。

偶然与想象

姑且这么说,王侃是个宅男,但他不是通常意义下的典型宅男,他不像他们那样沉迷在二次元世界或者整天呆在家里,等着父母把饭送到房间。他完全不这样。他几乎没看过什么二次元动画,而且热衷出门,有时参加社交运动,和朋友们一起喝酒聊天唱歌,他还是个麦霸呢。说他是宅男,是因为他和宅男有某种处境上的类似,他们面对异性,尤其是性感漂亮的异性,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进而因这种恐惧继续逃避与女性的相处。王侃今年三十五岁了,至今还是处男,他无法对自己的处男身份,和很多宅男一样感到自卑和羞耻,几乎无法和身边女性展开任何超越友谊的关系,哪怕是一点点暧昧都没做到过。

但他们仍有所不同,对于宅男而言,由于匮乏社交能力与行动力,交不到较多女性朋友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对王侃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另外,宅男能对很多女性产生性欲,当然,大部分男人都行,但王侃从他十三岁起便发现自己能对之产生性欲的女性几乎不存在。

他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呢?小学毕业刚升初一那会,他结交了一批狐朋狗友。当时街上有一些隐蔽的偷放色情录像带的放映厅,其中一个男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家放映室的地址,四五人便一起相约去那里看成人电影。那时不知谁已经知道了手淫这回事,他们便包下一间六座小厅,并排躺在放映厅幕布前舒服的皮椅上自慰。那一次活动让王侃发现自己无法勃起。他坐在最左边,靠近门,看着其他小伙伴沉醉地掏出小鸡鸡一来一回用手摩擦,感到困惑又尴尬,因为他自己的怎么也没法勃起。他看着屏幕上的色情影像,一点感觉也没有,无论他怎么摆弄小鸡鸡它也没有一点反应。兄弟们自己爽着,没太多人注意到他,等人家睁开眼睛,他便假装自己已经手淫完毕了,只得回家反省自责,怀疑自己算不上男人。从那以后,类似的活动他一概不参加,他也不再和朋友们谈性。

从十三岁那年发现自己没法勃起开始,他不服输地尝试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他从高中升上了大学,直到研究生快要毕业,他都没有勃起过一次。有无数次他曾想要放弃挣扎,接受“自己就是性无能、一辈子也无法勃起”这一事实,安安心心做一个完全不需要性、不渴望女人的男人,把热情和耐心投注在那些除了性之外的事情上面。高中时,他喜欢打篮球,他成了校队的一把好手,很多女生喜欢他,但他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大家都觉得奇怪,还觉得他是gay,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产生过一两次悸动,那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和某一个女孩待在一起的冲动,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性欲,因为就算那次,哪怕碰巧和那女孩有了某种身体接触,他也没有勃起过。就算是回家躺在床上幻想和那女孩做爱的场景,他也没有勃起过。

他想过干脆告诉父母朋友一了百了,但他做不到。他也想过要攒钱去看看医生,但拖来拖去,一直没有行动,但在这十几年间,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来探索自己是否还可以勃起:他几乎看遍了色情网站PORNHUB所有类别的成人视频,不分国度种族肤色题材性向。

他想,他可能并不是性无能,有可能只是没找到能让自己兴奋的点呢?万一有一天看到某一条视频,他就勃起了呢?所以他要一直看,他要不断地看!为此,他成为了一个色情视频的专家,或者说性行为专家,因为在这十二年里他遍历了几乎所有类型的色情视频或色情小说,所以他了解一切人类能够借以产生性快感的方式。不夸张地说,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他无一不知。虽然他并不能勃起,但他是同龄人里甚至是中国人里“异常性癖”领域的绝对专家。各种恋物癖、BDSM、甚至人兽交对他来说几乎都是小儿科了。他看过一个素人色情视频,一个健壮魁梧的欧美白人男性拿出一本英文数学书来自慰,他用书页夹住阴茎,来回抽动,他还看过有人在PORNHUB某条视频的评论区下面表示是视频开头十几秒房子的空镜头而不是其后的性爱场面让他兴奋,因为那让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某一次被大人性虐待的场景,他知道有人只能对某种特定发色特定肤色甚至特定身高的演员产生性欲,有人希望男人或女人的阴毛被剃成特定的形状,有人喜欢裸体靠在暖气片上做爱,有人喜欢坐在马桶上做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正因为看过这么多视频,他才相信自己还有勃起的潜力。他相信自己只是性癖非常奇怪而已,绝不是无法勃起。但直到他二十五岁以前,他还没有勃起过一次。在这十二、三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把浏览色情视频当作了一种常规生活方式。不论和父母在一起还是和朋友出去露营旅游,不论是一个人住还是有室友存在,全都风雨无阻,他每天都会抽出三十分钟到一小时的时间观看色情视频。而且他有一个原则,每一条色情视频他都会从头到尾全神贯注地看完,不快进、不跳看,他像是宗教信徒崇拜上帝一样对AV报以虔诚,他相信视频里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布景中的某一个家具、花瓶、一幅画、演员的一句话或者一声呻吟都有潜在的激发起他性欲的可能性,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激发自己性欲以至于勃起的可能性,他不会漏掉视频里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做到了这一点。

二十五岁那年,他的努力收获了回报。那正是研二的暑假,他一个人暑假去了海南,躲在一家度假小屋里,每天去海滩边晒太阳游泳,晚上就缩进房间里看色情视频。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勃起了。奇怪的是,让他勃起的视频非常平常,几乎没有任何特色,就是一位最初穿着保守的亚裔女性脱光衣服和一个白人男性做爱,除了做爱就是做爱,双方都裸体,没有穿环纹身,没有任何奇怪的姿势、器具,简直不能再正常了,也没有别的什么。机位也很普通,镜头就架在床边大概一米处,男上女下,男性拿手撑着床,女人平躺着张开腿,一起一伏,女人甚至都没有什么呻吟声,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几乎看过几千条类似的视频。

他明白,让他兴奋的,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演员的一张脸,那位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演员和他母亲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是他中学母校的化学老师,在当地还小有名气。王侃都知道妈妈已经是中年大妈,没有短时间返老还童的可能性,说女演员和母亲长得一样,绝不是说这演员也长得像中年妇女,而是说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这女演员年轻几十岁罢了

最让王侃奇怪的并不是他会因为某种特定的相貌而萌发性欲,这一点他早想到过,他只是没想到过这人会是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年轻时确实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美女,不过那只停留在照片或者父母的口述中,自他记事以来,他母亲就已三十好几,不爱护肤打扮,早已魅力不再。从小他就从没觉得自己母亲是美的。眼前的这个女演员,她很像母亲,她也确实很美。与其说她是因为像她母亲而美,不如说是她的年轻把她母亲这一类型的美最大限度发挥出来了。

除此之外,这个女人在视频中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也与母亲截然不同。她虽然在性交中表现得消极被动,几乎全凭任何人驱使。但他感觉到,那女人在视频里偶尔的主动与诱惑——比如时不时将手抬起来抚摸男人的胸膛或者是在男人低下头时用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将脸埋进男人的脖颈,是让他心灵最震撼的部分。说起来,父亲和母亲做爱是什么样的呢,他完全没有任何知识,甚至连一点想象也没有,父母在家里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性爱的痕迹,他从没听到过父母房间里传来哪怕是轻微的呻吟,他不知道父母是去哪里解决性需求的,一盒避孕套、避孕药他都没有找到过。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个极其严肃保守的人。十几年来,她总带着她那十几年不变的金丝边眼镜,留着她那最朴素的齐耳黑色短发,就到耳朵根那里,不会再长了,她不做任何多余的打理,比如烫染之类。她穿衣服总是选择最保守的款式和颜色,她总是用衣服遮住自己全身,露肩露背露腿几乎不可能,她在家里连背心都很少穿,她也很少穿裙子,衣柜里几乎没有丝袜。她几乎不开玩笑,在饭桌上从来都没什么话,有也只谈正经话题,比如说学习计划、职业生涯、健康养生,或是同老师的关系,甚或是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她从不谈论私人生活。她甚至没对王侃的情感生活流露出一丝兴趣。王侃总是觉得,母亲不仅在自己面前,甚至在父亲面前,总是表现很拘谨,他们疏远得就像他不是她的丈夫一样,她似乎总在掩饰着什么,他猜想她身后有一个极为庞大、丰富多彩的欲望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纵情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她打麻将、唱KTV、做爱、跳舞,在社交场合勾引挑逗男性,穿各种奇怪的内衣,在海滩边上穿着比基尼晒太阳,旅游时在酒吧和某个陌生男人度过浪漫一夜,甚至和朋友们一起参加裸体派对。虽然他无比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他却从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哪怕一丝蛛丝马迹。

看着老照片,王侃也猜想她曾经是一个爱打扮、爱社交的人。不知是什么事情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她让王侃觉得,大人们嘴里描述的他们和他所看到的他们,他在少年时期看到的大人的世界和他到了他们那么大时感受到的大人的世界,差距是如此之大,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王侃觉得自己拿到了一份有关世界的错误说明书。王侃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勃起这件事情也与母亲有关,但他说不清楚。上大学以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抛进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大家都在谈恋爱、享受生活,王侃却在苦苦思虑母亲的隐秘生活,躲在厕所和自习室的角落里看AV测试自己有没有办法勃起。王侃能够正常社交,和大家说说笑笑,他也去唱歌去跳舞去运动去演戏,但他明显感觉到,他感觉到的那个生活和大家心里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东西。像母亲展现出来的那样,他内心还很少体会快乐这个东西呢。

所以自从发现那位外貌酷似母亲的美国亚裔女演员之后,姑且就叫她小美吧,王侃仿佛打开了新世界。他看遍了小美的所有作品,每一次观看都使他确信,只有小美能让他勃起。在二十五岁的最后几个月,他终于享受到了性的愉悦,尽管那不是与人做爱带来的,但他已经足够满足了,自慰对他来说已经无比新鲜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确信,自己确实是男人,无可置疑的男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自卑的了。接下来便是找到小美或是像小美一样的女人。但他在互联网上找来找去,却也找不到有关小美的资料,所以他还必须面对一些焦虑,一个很重要的焦虑是,万一小美哪天不拍片了怎么办。他甚至产生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美国留学,这样才有可能和小美结婚的想法。

幸运的是,十几年来,小美的主页按每月两更的频率按时更新着作品,所以他的希望得以保留着。与此同时,他仍旧发现,他无法对除了小美之外的任何女人产生真正的性欲,也照旧无法勃起。所以他变得比以往更依赖小美的作品了,他甚至完全放弃了可以在生活中找到除了小美以外其他伴侣的想法。以前他还会一丝残念,会和周围的异性同学朋友多聊聊天,看看有没有感觉(尽管结果无一例外),在他二十五岁之后他就完全不这么做了。

另一件令他焦虑的事是如何面对母亲。可是在他刚过完二十六岁生日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母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以面对,他害怕自己会对着母亲勃起或者内心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比如看着母亲联想到小美之类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忧纯粹多余,母亲依旧是那个母亲。唯一的区别是因为有了小美,他对母亲的好奇心减弱了。很明显,他只会由小美想到母亲,不可能由母亲想到小美,他后来发现,在他面前展开的这条路径是单向的。但在他三十五岁这年,以较长的时间尺度来回看这十年来他与小美以及母亲之间的关系时,两边都有一些极为诡异的变化在缓慢展开。

母亲的变化是相对缓慢,不易察觉的。这么说的意思是,回看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如果只看最初一两年,王侃几乎没有察觉到母亲的什么变化。可如果以三年为单位,那么母亲的变化就已经很明显了。如果是五年、七年甚至十年,那简直可以说,母亲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在最初的两三年,王侃每次回到家就沉浸在小美的世界里,根本没心思关心母亲的变化,后来他才发现母亲渐渐变得放松甚至可以说放荡了。某一年国庆节他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母亲第一次烫了发——尽管还烫得很难看,就跟个小老太太似的,但那已经很不寻常了。随后每一次回家,他都能发现一些变化,比如母亲突然换了一副款式很潮的黑框眼镜,或者出门的时候忽然换上了黑色丝袜和高跟皮鞋,或者把一群以前从没见过的狐朋狗友喊到家里来打麻将唱歌跳舞,或者她突然穿上了相对于她这个年龄非常大胆的露肩露背装或者长度较短的裙子。她开始注意护肤了,家里多了很多护肤品化妆品,阳台上开始挂起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内衣和乳罩,母亲出门的时间比以前要多得多了,她和父亲做爱也不再避开王侃在家的时候,王侃有次甚至直接在母亲的床头柜上发现了拆开的避孕套。

王侃觉得母亲比以前更年轻了,他真的这么觉得,他现在回看母亲五十五岁生日时的照片,看上去简直才三十几呢,比她五十岁生日时要年轻多了。王侃觉得母亲是真的变年轻,绝不是因为化妆或者穿衣打扮给人留下了某种错觉。父亲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一点,正如他以前所做的那样。王侃能感觉到家庭氛围在这十年间发生的微妙变化,他和父亲任由着母亲变得越来越“任性”,却因为害羞无法提出或阻止。所以在母亲六十岁那年,她退休前夕,和学校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搞到一起,闹到满城风雨,王侃和父亲都没那么吃惊了。

婚是没离成,但在退休以后,据王侃父亲说,越来越难在家里看到母亲了。她一出门就是两三天,也不说去哪里。王侃父亲知道个大概,但他有自己的爱好,他喜欢出去下围棋,他喜欢背着个包去湖边钓鱼,所以也没有多管闲事。王侃觉得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对母亲产生过什么兴趣,他甚至猜测父亲是个同性恋,但近来父亲似乎又因为母亲的变化在性生活方面更满足了,这一点也让他对于王侃母亲的出轨行为不予追究。所有这些线索缠绕在一起,让王侃不得其解。王侃父母的婚姻在他三十五岁这年仍苟延残喘着,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而最近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小美这边发生的变化。

这十二年里,王侃非常害怕自己会对小美感到厌倦,所以他一直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观看小美作品的频率,将之维持在一个既不让自己太饥渴,又能够保证正常学习工作的状态下。王侃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被小美的哪点给吸引了。这么多年,她身边换了很多男搭档,她的作品题材换了一次又一次,然而王侃并不因题材的改变而感到无趣。他也并不为小美露脸的每一秒都感到兴奋,他发现自己的兴奋点有一个规律,那便是他会在小美对性对象表现出某种攻击性而不是被动时感到异常兴奋。并不是小美的每一部作品都在表现她在性行为中的主动性,她有时也消极地等待着男人插入她的身体,但的确,每一部片子里都会有类似的段落,比如小美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乳头增加快感,或者小美揪着男演员的头发做爱,或者是在男上女下时突然变换体位成女上男下,做爱的时候她忽然伸出手去拍拍男人的屁股,哪怕是一分钟或者十几秒,王侃也觉得够了。在手淫的时候,他会把这十几秒反复重放,那样产生的性快感会让他觉得满足。

但遗憾的是,厌倦还是如期而至了。它到来的时间点非常奇怪,那是在王侃发现自己的母亲出轨后不久的某天,他在观看小美视频时忽然发现以前能勾引起自己性欲的段落全都变得无效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但事实的确如此。那天以后,他觉得十分恐慌,当晚就回看了小美在PORNHUB频道上传的全部近千部作品。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以往都没有注意到的趋向和变化。他发现小美确实老了。她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变成了一个三十大几岁的熟女,她的脸上、身体随着时间的变化渐渐都有了皱纹,不知是为了迎合时尚还是为了掩饰衰老,她的皮肤从白色逐渐变成了日晒过的古铜色,以前她会在出镜时刮干净阴毛和腋毛,而最近几年,为了凸显成熟气质,她有意地保留着这些毛发。王侃惊觉自己前几年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变化,他想起自己总是打乱时间顺序看那些视频,并没有总是看最新的,所以将这些不同理解成了随机的风格变化,并未将它和小美身体的衰老联系起来。

仔细观察后他又发现小美的衰老速度明显要比正常速度快很多,照理说,她应该会去保养皮肤吧,但事实上,近几年,她的衰老简直是肉眼可见的奇速,如果仅拿一些截图来看,有些人甚至会说她是四十五十的女人呢。正因为小美的迅速衰老,她的视频点击量也呈现急速下滑的趋势,从前几年的每条视频几十万的播放量,到前两年的几万,到如今的几千,评论到现在也是屈指可数。然而小美并未退隐或终止自己的色情事业,而是继续坚持着,那时王侃还猜测她大概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实在依赖于这份收入吧。

王侃还在那一晚发现,正因为小美的主页变得越来越冷清,所以在最近几年她不得不让自己视频的尺度变得越来越大来吸引观众。以往小美的作品里,单纯的性爱场面还是主旋律,这些作品里当然会掺入一些故事情节或者其他的情趣元素,但那都是附加品,视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小美在和一个男人性交。几年前,她的视频里逐渐开始出现性虐待的元素,小美被拘束捆绑囚禁、遭鞭打电击或其他肉体虐待的比例变得越来越高。在以前,这样有性虐待题材的视频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才出一期,而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类似的题材。她身边那些男人,王侃最嫉妒的那一批人,从几年前的二三十岁的年轻男性换成了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这些中年大叔大都谙熟“虐恋”之道,在视频里把小美折磨得死去活来,吱哇乱叫,刚开始王侃不知道小美是真的很享受还是为了招揽点击率不得不忍受痛苦,他听到的更多只是小美的惨叫和求饶声。

那天王侃一直浏览视频到天亮,在窗外开始发白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悲伤。他首先为小美年老色衰之后不得不糟践自己、折磨自己、虐待自己的事情感到难受。虽说他没有和小美这个人建立任何情感联系,严格来讲,小美在这十几年里不过是他满足性欲的工具而已,除了被迫观看视频广告,他几乎没有给小美直接贡献过任何收入。但他毕竟还是因为小美获得了很多快乐,他对这个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人充满了温情和怜悯,虽然他没有和她做过爱,但他几乎了解有关她的一切性癖好——全世界应该没有人比他在性方面更了解她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比那些有过多次恋爱经历或性经历的男人更懂女人,至少在性方面是这样。那是他从一些细节里总结出来的,他当然知道一个女人,尤其是色情视频里面的女人,在性爱中表现出来的愉悦大多是演出来的。但他实在看得太多了,不仅仅是小美,在小美以前他就看过无数。他会关注视频里女演员的微表情和轻微的肢体反应,他早就总结出一套解读她们面部表情或者身体语言的方法,她们是愉悦放松还是故作高潮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小美在表演时有时会任性,她会采取一些方式让自己更爽一些。在她让男演员在做爱时穿上白色T恤时,在她不自觉地抚摸自己乳头的时候,在她以某种特定方式被束缚和捆绑的时候(通常是皮革的拘束器具),在她以某一特定方式/频率喘息和呻吟时,在她缠着头发而非披头散发的时候,她都会更愉悦,他能看出来。他相信没有人知道他所知道的,这让他很自豪。

但那天晚上的回顾让他发现,随着时间流逝,她脸上的愉悦越来越少了。拍摄性爱视频对她来说,最开始更多是一种享受和乐趣,到最近越来越变为一种煎熬和折磨。但她更新视频的频率一点也没有减少,王侃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着,总之他知道她有难言的苦衷。他开始不可抑制地对这个和他母亲外貌如此相似的女人产生愧疚感,他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是他在冥冥之中吸走了她的快乐和愉悦。正因为他的快乐变多了,她的性体验(或者说性表演体验)才变得干瘪折磨。他记得有人说过,这个世界上的快乐,不论是来自性的快乐还是来自其他什么的快乐,总是等量的,如果你多从空气中攫取一份快乐, 就会有一个人(这个人你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减少一份快乐。那个人说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但他深信不疑,王侃最初对这一说法不屑一顾,现在他也开始渐渐接近此种邪说了。这十二年来,王侃把所有的快乐都建立在小美身上,他都快要把小美榨干了。小美因为他变得越来越可怜,越来越无助。王侃因为这种想法很痛苦。他怀疑自己的愧疚感是胡扯,但他没办法克制这种想法。

他和小美素不相识,仅仅是看她的视频就会对她产生影响吗?不可能!王侃在试图克服自己愧疚感的时候这样辩解。但随后几天发生的一件怪事让他对自己以前的判断开始深信不疑。

在王侃三十五岁生日后几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梦见小美被关在一个墙壁全是白色的禁闭室里,身体被只有会给精神病人穿的拘束衣给完全包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嘴里塞着一个红色大口球,被皮革带紧紧勒在脑后,眼睛也被眼罩完全遮住。小美有一个主人,主人面目模糊,王侃不确定这个主人是不是他自己。是主人将小美扔进禁闭室里,让小美无助得像一条毛毛虫一样在房间里蠕动。她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空间,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出去,只能裹在紧身衣里在地上慢慢蠕动,撞到贴着泡沫的墙壁就移向另一边。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却没办法说话,由于嘴巴含着口球一直张开着,口水从她嘴里止不住地流下,粘在她身体上,就像毛毛虫身上的黏液……王侃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梦遗了,精液粘在床单上,阴茎却仍然不可抑制地挺拔着。他记得在自己快要梦醒的时候,小美缓慢地在禁闭室里滚来滚去,找不到出口,他记得在梦里他因为这个场景产生了强烈的性快感,他记得自己在盯着房间的监控录像手淫,但他不记得自己射出来过。

在此之前,王侃已经很久没有勃起了,而且这也是第一次他能完全摆脱视频完全靠梦境或幻想勃起。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他感到很难过。因为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自己虽然能重新因为对小美的性幻想而勃起了,但这种性幻想可能会越来趋近于对于小美的折磨。换句说话,小美被折磨得越厉害,王侃就越兴奋。这不仅仅是一种猜想,因为当天王侃就重新看了几条小美的视频,他发现自己对于小美普通的性爱表演已经完全无法产生性欲了,只有在小美被拘束、被压抑、被折磨的时候,他才能勃起。他觉得很无助。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小美痛苦的想法对王侃来说更坚定了。他因自己奇怪的性欲感到愧疚,但他又没有办法逃避性欲,因为他总有感到躁动的时候,每次他都不得不看着痛苦的小美自慰。

在过完三十五岁生日的两三个月里,王侃几乎没怎么看过小美的视频。他始终被那种愧疚感压迫着,不得动弹,没有勇气再次进入小美的主页。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对于小美的记忆日渐变得模糊,他发现,随着自己脱离小美的时间变长,他脑海里的小美面目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拘束、保守的母亲,所以他就更没办法勃起了。王侃内心蠢动,想要回去看看小美是否上传了新鲜的视频。他知道自己内心很期待,但他始终抑制着自己。

十月二十五日,王侃到现在还清楚记得这个日子。十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八点,王侃在他的房间里点开了小美在PORNHUB上的主页。他发现页面第一条视频竟然与他遗精那个夜晚的梦境一模一样。贴着白色软垫的房间,被遮住眼睛、全身裹上了拘束衣的小美,蠕动时流下来的唾液,绝望的呻吟,全都分毫不差!王侃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性幻想变成了现实,为什么自己的梦境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小美的色情视频里。以前还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后来回想起来总会觉得有些可笑,在看到自己的梦境成真之后,王侃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手淫。在手淫完毕之后,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很困惑,不知道对谁说,不知道怎么解答这个难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母亲打了那个电话。他问母亲如果你想的事情在某人身上应验了怎么办,还是特别坏的那种想法,比如想要一个人受折磨或者死掉,他坦白他小时候在学校里受大孩子欺负时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这样的想法从没成真过,母亲说就随他去吧,不用管他,不是你做的事情,你就不用负责任,王侃说可我想了,母亲说想想又不犯法。在那一次电话之后,王侃才觉得母亲真的变了,如果是以前,母亲要么会把他的话全当作胡说,要么会义正辞严地教育他,维系她光荣人民教师的形象。他又问母亲快乐不快乐,母亲说快乐,他问现在快乐还是以前快乐,母亲说,都快乐,只有把你养大的那十几年不算怎么快乐。母亲用半开玩笑的挖苦口吻说这话,王侃又觉得母亲的话半真半假。他不知道怎么对母亲开口说小美的事,只好放下电话睡觉。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王侃发现自己的幻想越来越出格,小美在他的脑海里以各种方式被折磨,浑身都被鞭打出血印,身体被穿环,皮肤被烙印上丑陋的侮辱性的文字,被纹上令人羞耻的图案(王侃不知是真是假)。王侃同时发现,每一次在他幻想之后,他幻想的内容总能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小美的视频里。王侃试图幻想些“健康”内容,比如简简单单和小美做个爱之类的,或是让自己出现在视频里。但事实是,每一次他在性幻想中加入自己,兴奋与欲望便立刻被打消。在王侃对小美的性幻想中,那个男人的身影永远是模糊的,如果他以任何形式具象化,变成王侃或其他什么人,性欲立刻就消失了。于是小美首先就在王侃的幻想中被折磨着,然后在现实中被以同样的方式性虐待,最后这些性虐待场面以视频的形式上传到网络被王侃看到。

几个月以来,在王侃的“折磨”下,小美几乎已经是遍体鳞伤了。王侃能够从那些视频里看到,小美无论在精神上或者是在肉体上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朝着危险前进。如果再不制止自己,小美可能会没命。但就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他没有办法停下来。他的想法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极端。他自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是幻想着某些新的场面,有时是看着小美的视频。总之,他的口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当他看到小美被影片里所谓的主人提着鞭子抽打,被迫做出各种羞耻姿势时出现的悲哀神色的时候,他知道那表情是真实的。他知道小美是真的被控制、被胁迫表演、被虐待了,她如今真的沦为了一个性奴隶,但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他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幻想为什么会卷入这整件事情。

为此,在保持十几年的克制以后(他一直因担心和恐惧而无法与小美直接取得联系),他给小美最新一条视频留了一条评论(小美在主页没有留下任何邮箱或者其他联系方式),他告诉了小美他喜欢了她很多年,但他略去了只有小美才能让她勃起之类种种经历,也略去了小美和他母亲相貌的酷似,他表达了他的疑虑,他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喜欢小美的作品,不论以往的清淡风格,还是此时的重口味短片,他说最近他忽然变得很担忧,因为他在小美的脸上读出了绝望的神情,他说他留意到她背上、脸颊上、勃颈上、乳房上那些久久不愈合的伤疤,他知道那不是化妆,但她不知道那些耻辱的纹身是不是化妆效果,他看到她的体态变得佝偻委琐,头总是谨慎恐惧地低垂,她的头发变得干枯,皮肤变得暗黄且皱缩,她总是容易被什么东西所惊吓,仿佛任何接近她的器具都会是要伤害她的皮鞭(甚至什么金属器具),王侃说他很喜欢她的作品,但他不希望小美因为拍摄色情视频而伤害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说他爱她,他不希望她的身体受到摧残,他希望她能停工一阵子(他也想让自己停下来),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他说她就算退出这个行业也行,他说如果她能健康快乐,其他都不重要了。

王侃觉得自己在写那段评论时投入了太多感情,完全逾越了成人视频爱好者与其钟爱的女星之间的关系,他觉得自己是在对所爱之人讲话,尽管他从没有和实际的人谈过恋爱,他也没有从父母那里学习到什么亲密关系技巧,但他觉得那些话由他讲出来是那样自然、那样平常,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他关注的都是性,他想要的首先是勃起,然后是和小美一样的女性做爱,他从没有对恋爱或者婚姻产生过任何渴望,或者说,正因为他无法解决性的问题,他才没办法对恋爱有什么期待。在自慰这个领域,他尚且永远活在不满足当中,更何况是与女人的性爱或是亲密关系呢?

在那一夜,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小美。他第一次发现“爱”是如此奇妙的感受,他以往想到的全是索取快感,从小美那里榨取性欲,获得一点点生理上的安慰,但他从没有体验过此刻的情感:希望另一个人不要受伤,发自内心希望另一个人快乐,为此可以牺牲自己追逐了一生的性欲。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甚至很幸福,如果小美的伤口能愈合,如果她能摆脱性虐待、拘禁与精神控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回过头来,第一时间他又觉得可悲,自己的这种爱有多大程度是一厢情愿呢?且不要说爱了,就算是自己幻想中的伤害和压榨,大概也是不存在的吧。或许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小美只是恰好连续拍了和自己梦境相似的短视频,或者经过市场调研,他们发现这种风格恰好能迎合小美现阶段的受众。这些都有可能。王侃从心底希望是这样,但他又被一种恐惧攫住:可能终其一生,他连伤害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多么希望小美从没有因为自己而受过伤害(最好是从没有受过任何人的伤害),又多么希望自己拥有伤害小美的可能性啊。与其说是可能性,不如说是权力。最理想的结果是,他拥有伤害小美的权力,但他不动用这个权力,让小美拥有活在幸福当中。无法与任何一个异性产生深层的交互,没有在情感或者性这两个领域伤害过任何人,甚至连伤害的机会都没有,这些想法让王侃产生强烈的自我厌恶。他猛地生出一股戾气,他想,还不如再把小美折磨得狠一点呢,那样自己还能更爽。希望小美好,自己能得到什么呢?但转念温柔又涌进他心里,让他软得无法自拔。

那天夜里,王侃一直被两种情绪撕扯着。在发出评论之后,他没有办法止住连绵浮想。他发现爱与性是无法共存的,至少对于体验着虚拟的性与爱的他是这样。因为一旦他内心变得温柔,他便再度变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勃起了,如果他狠下念头,回头去看看小美受折磨的视频,或者暂时忘掉那些温柔的念想,以富有攻击性的兽性思绪指向视觉意义上的性奴小美,他的阴茎便不可抑制地勃起了。在他幻想着将小美撕碎的情形下,他最为兴奋。在那之后,他还是手淫了。

从那以后,王侃便一直落魄而沮丧地活着,他靠释放自己身上的兽性吸取一点点能量。尽管此种兽性未能在物理上伤害任何人,他还是觉得愧疚。愧疚又无法停止。自从他评论后,小美的视频倒是不更新了。他只能靠着老视频过活,就像是已经不再相爱的情侣只能依靠不断咀嚼旧日回忆来制造话题、弥合创伤,再撕碎它获取快感。不知道为什么,王侃觉得自己和小美的关系快要结束了。他没有谈过恋爱,但他知道那就是恋爱尽头的感觉。他不再能从小美那里得到什么,如果要得到什么,他必须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压榨她的情绪,或者是让她做很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不希望小美被自己折磨,所以他觉得一切必须要结束了。

在以后的时光里,王侃总觉得很奇妙。自己从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和一个女孩手拉过手,没有亲吻,没有做爱,甚至没有超过友谊的拥抱,但自己却莫名其妙体验了一回恋爱的感觉。随着年岁渐长,王侃慢慢不觉得可惜了。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很难拥有一段爱情,是运气不好,或者不够努力,但自己足够虔诚,因为虔诚,虽然未曾拥有爱情,但确实又体验了恋爱的感觉。虽然从没有和一个女孩子亲密接触过,但他知道热恋是什么样,筋疲力竭的失恋是什么样,伤害一个人的愧疚感他体会过,在爱中索取的贪婪、在某一瞬间不计一切代价的付出他也体会过。王侃觉得自己因虔诚得到了某种馈赠。小美遍体鳞伤地消失了,自从他留下那段情真意切的评论后,小美便从网络上消失,再也没有更新过视频,她的关注度很低,隐退甚至未能掀起一丝波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小美隐退的粉丝,因为在此以前,小美视频的平均点击率已经降到可悲的几百。他体会到了依恋渐渐消失的感觉,那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和小美并非完全无关了,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想念她。只是这种想念渐渐变成可克服的了。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远方隐约有一道影子,小美的影子,他知道那影子在那里,但他一点也不想走近看看,或者再度在心里拥抱亲吻她,为了她而勃起,他只是为了那遥远的影子的存在而体会到一种淡淡的幸福与安慰,而不渴求什么。他知道,那意味着爱过去了,但曾经炽热的爱又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时时滋养着他的灵魂。他为此很高兴,因为他也能与朋友旁敲侧击地谈论爱情了,他比很多恋爱结婚的人更懂爱情了。

王侃是一名会计师。四十岁以前,他一直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步入中年以后,他已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审计工作。所以在他四十岁那年,他离开会计师事务所,到一家小型化工企业做财务总监。五年来,他很久没有勃起了,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将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上的性生活了,但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他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和一个女人产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关联。这个女人没有像他年轻时幻想过的那样,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和她偶遇并投缘,这个女人也并非如同五年前或更久前他想象那样,和小美长得一模一样。之所以说这个女人的到来绝非偶然,那是因为她是他自己打电话叫过来的。

某一天傍晚回到酒店,由于过度疲惫他睡着了,睡醒以后,他看到了塞进门缝的色情小卡片。那是一张非常平庸的卡片。黑色的字体不协调地印在粉色的背景色上,穿着蕾丝内衣套装的性感女郎在卡片左侧盯着他,她的屁股微微从侧边翘起,从黑色情趣内裤的网缝里露出粉白色的臀肉,仿佛在挑衅王侃。王侃早已被这种眼神伤过无数次,他已经习惯了。王侃那天没有像以前那样,为了逃避伤害快速把小卡片扔进垃圾箱里,而是仔细地端详起来。这肯定从网上随便找来的一张图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会有她十分之一漂亮,他想。但他还是忍不住思索这个女孩。她面容清秀,头发俏皮而散乱,自如地射出诱惑的眼神,摆出撩人的姿势。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她和小美一样也或多或少受到胁迫而出镜吗?(王侃已经不知不觉将这猜想当事实了。)或者她根本与卖淫嫖娼无关,有可能只是她的私房图片被盗而已。她们的生命力也会因为印在色情卡片上被无数人观看而渐渐被汲取榨干而枯竭吗?小美会不会也是如此呢?也许她压根就没想过拍片,她的全部“作品”都是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拍摄的,或许小美以为那些男人不会将这些视频上传到网络,或许小美从未知道自己的视频被上传至PORNHUB,或许她根本没有看到过自己充满深情的评论,或许看到这评论的是控制或囚禁她的男人,他在看到了自己的评论后出于某种顾虑“抛弃”了小美。小美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想到这种可能性王侃就觉得非常恶心,他没办法再往后想了。

五年以来,王侃小心地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封闭起来,试图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或多或少成功了。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公司待到十点,大半时间是处理工作,他买了房,回家只是睡觉。在事务所,他完成好几个公认相当棘手的项目,赢得了过去十几年职业生涯都未能赢得的尊重。事情本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王侃在等待退休,住进养老院,或者和一个年龄超过65岁的女人过一段无性婚姻。但计划再次于中途被打断。王侃的欲望被重新唤醒或多或少与他母亲有关。前段时间,老家的当地派出所给他打电话,告诉王侃他母亲因为“协助组织卖淫罪”被通缉了,团伙成员均已落网,唯独他母亲不知去向。警察问王侃知不知道母亲的去处。王侃解释说他已经好久没联系了,并说不信可以查查通话记录和微信。他上一次在微信上和母亲说话,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询问母亲要不要来参加葬礼,母亲没有回应。

父亲的最后几年,母亲已经久不归家了,王侃没有时间照顾,是他花钱请护工照护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在父亲去世以后,他便与母亲完全失去了联系。倒不是因为母亲不管父亲死活,她从来也没怎么管过他。是小美的事情让他或多或少对母亲有些怨恨。他看到的事实是,在小美变得日渐衰老苍白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变得越来越充满活力,性诱惑力在她身上愈见丰满,仿佛经历了一次返老还童。正如他怪罪自己一样,他觉得母亲也在冥冥之中汲取了小美的活力。他没有任何证据。但他越来越坚信这一点。自己和母亲是合伙毁了小美一生的共谋。所以当他看着印在小卡片上那位女人时,他感到这个人的人生或者也在经历某种衰落,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他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他止不住地在脑海中回味这样一种可能性:她大概是另一个小美吧。

总之,母亲失踪以后,王侃的心绪忽然又泛滥起来,仿佛洪水决堤一般,他变得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每天回到家,他打开私人电脑,对着保存在本地的小美视频手淫(网站上的视频早已不知不觉全部下架,未说明原因)。在地铁或餐厅,他偷看那些年轻美丽的女人,想象她们裙摆下面的风景。在事务所和公司,他忍不住幻想以各种方式性骚扰身边女同事,有几次他和年轻的大学女实习生共处一室,他都快要把手伸出去,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怕还差一步自己就要扑上去撕开她们的裙子了。他知道有好多跟自己同龄的同事,已经做到合伙人级别了,就很喜欢做这些事情。正如他们毫无障碍地勃起一样,他们也毫无障碍地骚扰身边的女人。即使王侃在旁边看着也一样。或者不如说,那些男同事恰好因为他的在场更肆无忌惮了,他们被激起了某种炫耀的冲动,此种冲动再和本已存在的征服欲结合起来,让他们将双手更大胆探向女人们的私密处。他不像那些同事一样,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乳房、屁股或大腿看,然后勃起,他记住的也永远是那些女人的表情(就像他记住小美的表情一样),或惊恐或厌恶,每当他感觉到那些女人的情绪时,他的一切冲动就打消了(唯独小美的面部表情不会让他性欲消失)。

他感觉自己脑海中渐渐积蓄着对母亲的怨恨,他感觉自己的情感生活过成现在这副样子,全是因为母亲。他又不断想起自己着迷于小美的那十来年。压抑已久的情感逐渐在他内心中爆发。他变得非常想要小美,他发了疯地想得到小美,和她亲吻拥抱,同床共枕,他想和她缠绵,扭结在一张小床上像死结一样无法分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过什么事物,但那种激情本来应该是十几二十几岁的男生才会迸发出来的,但在他四十岁这年一股脑儿释放了出来。他开始觉察到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场骗局,他白活了这一生,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安慰剂罢了,那些全是脑海中空想的东西也能算是爱情吗?

所以四十岁那年他在酒店捡到的色情小卡片只是一个楔子,一切早已准备好,直到他走进北京那家酒店房间之前,一切就早已准备好了。盯视卡片二十分钟后,他拨通了卡片上的电话,怯生生地叫来一个妓女。在此之前,询问价格后,电话那头的男性询问他是否要加微信看看照片,他果断拒绝了。

“你们随便派一个过来吧。”再三确认价格之后,他说道。

在女人到来之前,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女人会和小美一模一样,或者说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如果并非如此,他将要冒着无法在她面前勃起的风险,所以他必须将其当作唯一的可能性去接受,否则他不会有勇气打出那个电话。而当真正的女人敲门进来之后,他却失望了。她长得和小美一点也不一样。与其说不一样,不如说截然相反。这个女人各方面都与小美截然不同。她有浓密的眉毛和烫得笔直的黑发,她的鼻子挺挺的,颧骨高耸,五官轮廓分明,不像小美的鼻子塌塌,长成一副暧昧不清的含糊模样,她的身材很粗壮,身体骨架很大,就像男人一样,而小美却是身材娇弱的那一型。

说失望倒不至于,因为王侃本来就没有报什么期望。在女人进屋之后,他思虑的一直是打发走她的方法。一次毫无意义的冒险总要尽心去收场。他的心态比年轻时已经好太多了。女人进屋之后和他对视了一刻就走进屋里,坐在另一张床上,更准确地说,是女人看了他一眼,王侃低着头开门,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我先去洗个澡?”女人淡淡地说。

不知怎么的,王侃竟没有反对,任由女人走进了浴室。他觉得这同时像是某些回忆的再演绎和预演。自己想要拒绝不喜欢的事物,但事情却总是被某人主导着,不情愿地被拖入什么泥潭,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痛苦的尴尬与羞耻,连逃避的可能性都没有。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们”,那些明确表示过喜欢的异性朋友……他又想起了自己写给小美的评论,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

王侃想,即使无法和这个女人做爱,是不是也可以聊点什么呢?比如他的母亲。“协助组织卖淫嫖娼”。他真的很难把这个罪名和他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即使母亲变得那么放荡,他也无法想象母亲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他年少的时候,母亲就像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永远对他保持静默,而从他的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母亲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渐渐揭示出她自身,他又变得没有勇气去追问了。他会想,这个过程也太漫长了吧,漫长到他无法接受,漫长到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他又想,母亲在他现在这个年龄,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如一团死水一样生活着,是什么事让她发生了改变了呢?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发现了小美。他总觉得这两件事情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他又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参透这两者的关联。

浴室的水声停止以后,王侃的心便紧绷起来。透过厚厚的毛玻璃,他只能看到一块阴影,一团轮廓,微微左右上下动着,他知道她在擦拭身体。女人拿浴巾裹着胸出来时,她肩部和乳房上都挂着些水滴,王侃觉得那样子很美,忍不住抬头看,女人也迎着他的目光对着他看,眼神里更多是好奇,他害羞了,又低头,他感觉自己的阴茎仍然萎缩着,丝毫没有勃起的迹象。

女人凑近来,问王侃有没有在微信上和“他”谈好价格,王侃说谈好了,女人说八百一次,超过一个小时要多收钱,王侃说我早知道了,但同时他又意识到她们的时间也是很值钱的,每个小时都能挣很多钱,因此路上的时间一定很宝贵吧,王侃又问女人是怎么过来的,女人说“公司”有车接送,王侃开始想象司机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想问问,又止住了。开口的时候,他又说他是第一次来北京,不知道在北京嫖娼有什么规矩(其实他根本没在其他地方嫖娼过),女人说没有什么规矩,女人说她很讨厌接吻,或者不要拧她咬她让她身上留下疤痕就可以。

“什么姿势都可以的。看你。”女人说。

王侃想到自己什么姿势都没有尝试过,觉得有点悲哀,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有点亲近,他有点喜欢这个女人的干脆和简单,喜欢她单刀直入,简洁描述自己需求和满足王侃需求的表达方式。在王侃生命中出现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都太含蓄了,尤以他母亲为首。他觉得他和她们之间好像总隔着很多障碍,要跨过荆棘才能到达,最终也因为“性”总未能抵达深处。她没有给他这种感觉,她很简单,王侃觉得这个妓女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他。

“有和司机做过吗?”王侃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女人有些讶异。

女人焦躁不安地在另一张床上坐着,扭动着膝盖,她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是想问王侃什么时候开始,但又觉得时候未到。大概她也有一个尺度,她知道聊天应该聊多久,她也知道感情可以投入到什么程度,耐心可以被拉多长——顾客的体验也是很重要的。王侃觉得她有些不耐烦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她。他愿意给她五百,甚至一千,就算不能做爱也可以。但他不好意思说。在感到和这个女人莫名的亲近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觉得以前横亘在自己和女人之间的高墙好像就是性。其实他对此早有隐隐约约的认识,只不过和从事妓女这一职业的特殊女性交往让这件事更露骨地暴露在他面前。自己明明可以对某个女人产生如此复杂又温柔的情感,但都因为对性的恐惧而夭折了。王侃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但又觉得一切还不晚,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难道自己的母亲也是在自己这个年龄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进而打通一切的吗?母亲的生活在四十五岁以前也如一潭死水,这是他看在眼里的,然后忽然发生了变化。

王侃感到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或近或远,或快或慢,好像总有一个时间他会突然感觉到是能与人接近了。在此之前,总有什么障碍横亘在他和她们之间。对于王侃来说,这个障碍是性。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者也不一样,对于他母亲来说,一定也有什么久久不能克服的障碍,王侃不知道是什么,但王侃清楚地知道,母亲克服了这个障碍。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但就像他之前在没有谈过恋爱的情况下就能体会恋爱的感觉一样,他能体会母亲的感受了。他又想起警察给他打的那个电话,母亲犯了罪,“协助组织卖淫罪”,在此以前,落在他心中的感受主要还是焦虑和不安,但此刻,他为母亲感到快乐,他觉得母亲这十几年一定过得很快乐,他很确信这一点,所以他又开始确信,自己未来十几年也一定会很快乐。

“不瞒你说,其实我没办法勃起。”王侃对女人说。

“试过吃药吗?”女人好像并不吃惊。

“吃过,没用。也看过医生,他们找不出原因。他们说有的人就是天生无法勃起。”

“一次也没勃起过吗?倒是少见……”女人问。

“也不是,只对一个女人勃起过,还是看的视频。”王侃说。

“AV?”

“对。”

“就这一部?”女人问。

“不是,只要是那个女人主演的,我都能勃起。其他女人的就不行。”王侃低着头轻声说。

“呃——那不看视频,想着她能勃起吗?”女人说。

“几乎不可能,必须得看着。”王侃说。

听完这句话,女人忽然将脸转向王侃,好像懂了些什么,她脸上露出温柔又悲哀的神色。她没有如王侃想象中那样满足他的倾诉欲,继续追问有关这个女人的细节,陪他聊个整晚。她凑近半躺着的王侃,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抱住他的上肢,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和背。女人还裹着浴巾,身上的水珠早已风干,但头发还有些湿,她湿润润的黑发垂下来,稍稍碰到王侃的脸颊和肩膀。女人用手安抚王侃的同时,身体也晃动着,头发仿佛是她身体的延伸,全心全意爱抚着王侃。王侃觉得这个场面很诱惑,每次发梢擦过他的脸颊时,他都非常舒服,在和女人相处时,他从没有过这样舒服的感觉。他希望自己能因此勃起,或者能感到一丝勃起的迹象,但他完全没办法做到。

时间久了,女人有点担心,体态变得僵直,又迟疑一会儿,她说:“我们是按照钟点算钱的,如果你实在没兴致,我不知道……”

“就按照钟点算钱吧,没事。”王侃说,“你要是愿意多待一会,我可以付你双倍。”

女人安心了,王侃感到她的身躯又渐渐放松下来。

“以前遇到过这种人吗?”王侃问。

“哪种?”女人问。

“我这种,硬不起来的。”

“也有很多的,但你和他们不太一样。”女人说。

“怎么不一样?”王侃问。

“他们比你急。”女人说。

王侃忍不住笑,他告诉女人他着急的时间早就过了,他问女人那些“急”的男人是不是都很年轻,女人说也不都是,也有老的,六七十、七八十都有,王侃有点吃惊,他说原来真有人到老了还那么急迫,女人说她不知道,因为工作,她和很多男人搞过,但她一点也不了解男人。王侃心里想说,虽然我从没有和女人搞过,但我很了解女人,至少了解小美。但他没有说。他不想把那个夜晚搞得很复杂。女人在那个夜晚把本来是很复杂的一晚弄简单了,他很感激她,他不能再让事情复杂回去。

谁能想到,钟点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两件让夜晚变得复杂的事情。第一件事情是王侃做的,他还是忍不住告诉女人自己的母亲就是老鸨——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性,他把事情夸张化了,他知道“协助组织卖淫”并不等于“组织卖淫”,但女人听到之后就在床上弓起身来笑个不停,她笑着告诉王侃这是她从嫖客那里听来的最好笑的事情,她回去一定要讲给姐妹听,王侃问她好笑在哪,她说妈咪的儿子嫖娼硬不起来,不是很好笑吗。女人问王侃是怎么知道的,她说一般都不会让自己子女知道的。王侃说是警察告诉他的,他母亲已经被通缉了。女人就不说话了。王侃又问女人这算不算报应,老鸨的儿子没办法性交,很像是因果报应啊。女人说谈不上,她们没你想象那么坏,我也没那么惨。刚才王侃觉得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他还从没有让一个女人这么开心过,包括他自己的母亲。今晚他体会到的信任、亲近还有逗笑一个女人的满足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舍不得她离开了。他首先浮想起各种可能性,他想让她就留下来过夜,他又想自己可以和她成为很亲密的朋友,甚至是伴侣。但只要再往深想一些,王侃的恐惧又涌出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勃起。光是“无法勃起”这一事实就打消了他和任何女性进一步发展亲密关系的可能性,或许女人不都这么想,但王侃没有办法抑制这种恐惧:我永远没办法让她满足,况且她的每个小时都是很值钱的啊。

那天发生的第二件事情是女人做的。她觉得王侃很温柔,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很有安全感,便提出要帮王侃口交,看他能不能勃起。她说她舌技了得,很有信心。可惜她努力半天,王侃的阴茎还是萎缩得跟一团揉皱的卫生纸一样,丝毫没有勃起迹象。这让王侃更沮丧了,在女人刚刚出现的时候,他还很乐观,他觉得自己下半辈子会像这天晚上一样、像他母亲最近二十年一样快乐下去。那时候直到刚才,他还幻想着自己今后便可以体验到一种剥离性交而存在的男女之爱,这个女人稍稍点燃了他的激情,但这激情又很快被女人的舌头和唾液浇熄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无法勃起而沮丧,这一点在见到女人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了,他只是因女人的沮丧而沮丧。女人想要取悦他,失败了,她因为无法满足王侃而沮丧。王侃感觉到这样一种沮丧——既不是女人的错,也不是他自己的错——让他们无法互相取悦,会关闭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性。

后来王侃回忆这件事的时候,他坚信如果女人没有试图帮自己口交,他就一定能把女人留下来过夜,钱不是问题。或者如果自己不突然说自己母亲是老鸨,女人也不会提出帮自己口交。也许她会,但王侃的直觉是她不会。也许会有其他事情发生,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女人还是按时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似乎是为了安抚她的沮丧,王侃还多给她转了两千块钱。他能感觉到这两千块钱让女人很开心。他想问问愿不愿意继续交个朋友,没有问出口。他能感觉到女人的表情和步态都很迟疑,但他和女人在行动上都没有拖沓。女人在夜晚十点零一分离开了酒店房间,大概在四五分钟后走到酒店停车场,被司机接走了。王侃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司机发生些什么,尤其在领了两千块小费之后,到最后女人也没告诉他。

从北京回来以后,母亲给王侃打过几个电话,王侃都没有接。他没有把母亲存进通讯录,但他记得她的号码。他知道警察有权力查阅自己的通话记录,并传唤自己去公安局问话。他不仅害怕自己的好奇会影响到母亲,他也害怕重新和母亲建立起联系会妨碍他自己的快乐。虽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他明白他在心底始终对母亲的世界充满着好奇。这好奇像一团鬼火一样,始终燃在远方的黑暗中,在他周围隐现。他时不时感受到火的温度,却无法接近那团火,也不敢触碰那团火。他也明白小美对于他已经是过去式了。因为在他努力不对母亲感到好奇之后,小美也越来越难让他感到兴奋了。尽管没有证据,他有时候还是觉得小美和母亲是同一个人的两个侧面。在他的欲望消退以后,这一认知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对妓女动情的那个夜晚是他最低落的一个夜晚。在那个夜晚之后,王侃渐渐变得快乐起来。与其说快乐,不如说不那么沮丧了,他越来越能够接受自己无法勃起这一事实。他像以前按色情网站目录观看成人视频一样,定期按时继续找妓女聊天,并不总是很顺利,但也偶有收获,他结交了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几个异性朋友。她们像信赖家人一样信任他。他给她们提供经济支持,她们给他提供情感支持。他发现只有在那些他不得不谈论性或者不得不实施性交的女人面前,他才能充满袒露自己的勇气。这是他到四十五岁才发现的事情。他觉得在这个年龄发现这一点并不晚。因为在他的那些同龄人步入中老年,在性方面愈来愈空虚愈来愈无助的时候,他反倒变得更充实了。这让他引以为傲。

他变得快乐还以另一件事为标志。在召妓两个月之后,王侃下决心删掉了硬盘里小美的视频。因为在持续很久之后他发现小美再也无法让他勃起了,任何方式都不能。他确信,即使是她出现在他面前也不能。有时候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无法在小美面前勃起,究竟是因为小美对自己完全失去吸引力,还是因为年龄渐长工作压力渐大自然会有的勃起障碍。但这些都不重要。不用再去想小美和性欲,不论如何,他都更轻松更快乐了,尤其在他步入中年以后。他唯一时常想到的旧人只有他的母亲。最初还有好几次,他曾经忍不住去找和他联系的警察问,警察说根本没有线索,他们动用了一切刑侦手段,完全找不到母亲的去向,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他们怀疑王侃的母亲已经偷渡出国了。但王侃很怀疑这种说法,因为他想起每次去给父亲扫墓时,总能在墓碑前看到一些莫名的花束。他知道除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人关照父亲了。除了母亲,还会有谁去看他呢?他也很好奇,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母亲重新关注起父亲来,或者,同时也使得自己重新关注起母亲来。但鉴于过去的经验教训,他很快打消了这不该有的好奇。后来,他已经五十岁了。他变得一点也不想和母亲建立起秘密的联系,他只要知道母亲还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就好,至于她活得怎么样,快不快乐,需不需要祝福和陪伴,这些都不重要。有些时候他猜想,要是他和母亲早一点这样相处,也许他还真的能早点获得幸福呢。

「回老家」

2020年12月19日,爷爷去世,贴出往日一篇小文寄托对于他的哀思。坦白地说,虽然他的死亡让我感受到某些沉重的心绪,但我对他并没有感情,他过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更关心的反而是父亲的感受。因此,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在谈爷爷,不如说是在谈父亲,因为我根本对爷爷一无所知。

每年春节的时候,我会跟着父母回老家。谈到「回老家」,其实很奇怪。我家住在县城里,而老家就在离家大约十几公里的镇子上。后来,父亲每次说起老家,以及在老家独居的爷爷时,那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个两千公里外的地方。好像回去一趟,是一件特别费劲、特别了不得的事情。但仍然,我们每年只回一次。

每次回老家之前,父亲也会搞得特别隆重。一般是中午去。早晨六七点起床,他就开始翻箱倒柜,搜寻可以带回老家的「用不着的东西」——衣物、棉鞋、生锈的电饭煲、刚腌好的腊鱼腊肉、濒临过期的零食、散落在家里各处的吃不完的感冒药,恨不得把家里挖个底朝天。衣柜里,床板下,冰箱深处,他全都要仔仔细细检查过后才心满意足。

妈妈总是会被他吵醒,嘴里一边嘟囔,一边被他强令着一同「寻宝」。有时候,妈妈会生气。因为父亲总会把一些妈妈珍视的物件当作「垃圾」塞进要带回老家的麻袋里。每到这时,总免不了一顿争吵。

我们通常会打一辆出租车回乡(父亲一生害怕开车,因此从来就没动过买车的念头),将两三个麻袋、两瓶好酒一股脑儿塞进后备箱里。

父亲特别爱和司机聊天。一上车。仿佛忍受不了沉默,他就开了话匣。半小时车程,收入、家庭、工作强度、乡里如今的状况、本县的经济和就业、天气、国家大事、附近的养老院、新农合医保,他会说个遍。那时候,我一直会以为汽车是有魔力的,以为人一到了车里就想说话。但这魔力又只对成年男性有效。因为在父亲和司机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和妈妈总是昏昏欲睡。我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兴奋。

我从小就知道,隆重的开场并不总是导向华丽的结尾。我每次回忆起随父母回乡的场景,那感觉就像是性交时,漫长而惬意的前戏之后,令人失望的迅速射精一样。特别沮丧,但又无话可说,无人可怨。

父亲和爷爷没什么话讲,这是我早已明了的事情。但每一次,我都会为停留时间的短暂而吃惊。父亲总会让出租车停在村口,嘱咐司机稍等。然后带着我和妈妈走下公路,抱着大小麻袋、塑料袋,穿过村里狭窄的小巷,来到爷爷门前。

爷爷会从那座三叔走前新修的二层小楼里走出来。刚才健谈的父亲看到他,就突然变得沉默了。他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叠现金,塞到爷爷手里,然后嘱咐爷爷按时吃药。接着,简简单单寒暄几分钟,便以出租车的等候为借口,逃似地离开了。

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父亲总是会从柜子里翻出那些去年带来如今早已过期的奶粉或是其他食物,责问爷爷为什么不吃。或者他看到爷爷仍旧穿着那穿了十几年的破旧不堪的藏青大棉袄,看到漏出来的棉花,他也会责怪他:「不是给你带了羽绒服吗,拿出来穿啊。」爷爷则总会说:「穿这个舒服些。」能看出来,爷爷很局促。在儿子面前,他不像个父亲。反倒是像个无地自容的犯人。那一问一答,跟审问一样。

爷爷不会做饭。奶奶去世以后,爷爷的生活变成一团乱麻。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能看到一层客厅里摆放着的泛着油花的、只是用水煮过的蔬菜汤,以及放干了的一碗煮豆皮,或是电饭煲里的不知放了多久的半锅米饭。那间客厅,同时也供奉着奶奶的灵位和照片。照片放在屋子左侧的木桌上,正对着右边的餐桌。奶奶的眼睛永远盯着那一堆勉强可称作食物的东西。我很心痛,我觉得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奶奶应该会很煎熬。

每次见到他,在父亲的要求下,我也会喊一声爷爷。后来我长大了,出于责任感也会主动喊他。但除此之外,我就没办法和他交谈了。对我来说,他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上学,他也不知道我几年级或者在哪里工作,他不知道我爱吃什么食物,也不知道我对什么过敏,他不知道我谈过几段恋爱,也不知道我的好朋友是谁。除了每年回乡的这短暂十分钟,我跟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

我总会想要接近他,和他好好聊一聊。但对我来说,接近他的难度好像远超过任何一位小区楼下的老爷爷。

妈妈总会抱怨他脑袋不清楚,或是对我根本没有感情。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父亲总是疯了似的,简单告别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好像是要抛弃着些什么,好像是无法面对现实,要把这一切抛在脑后。这很孩子气,但又不。因为他已经尽到责任了。至于爷爷是不是享受着他带来的好。那是他的事。

我没办法,只能跟随着父亲。

童年记忆碎片之十

高中时最耀眼那位社交明星是我小学同学。我很晚才知是她。那时她身边总环绕着少许高大帅气的篮球少年,他们对这个世界满脸不屑,令人望而生畏。

朋友试图接近她,只换来一顿殴打。我已记不清他被打得多凶,只忘不了从厕所回来时他满身的烟味。事后他仍执着追求她,即使不再敢,也温柔而狡黠地陪伴着,仿佛游击队员。她既不拒绝他的陪伴,也不主动陪伴。后来我一想起他们,总联想到“哆啦A梦”:朋友是大雄,她是静香。那时我并不这么想,高中生是很难想到“哆啦A梦”的。

时至今日,“静香究竟怎样想”也还是一个谜啊!她在高中的下落是另一个迷,小学时不是静香的静香是怎样变成初中高中的静香,小学的静香又去了哪里?“静香”就像“研究生”、“公务员”一样也是有名额限制的吗?静香在成为静香以后,自己也为名额所限制吧!有多少静香最终能升入高中呢?所有这些静香,在长大以后,又去了哪里?我们会在哪里和她们重逢?

我的朋友喜欢她,我对她的美却毫无印象,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小学时一次尴尬事件,而之所以再想起她,则是因为长大后另一事件。

第一件事大概发生在小学三年级。我坐第一排,她坐我正后方第四排。某刻,课堂忽然停顿,大家窃窃私语。我扭过头去,看到她羞怯而扭曲变形的脸迅速埋进书堆里。同桌偷偷告诉我,她是尿裤子了。老师走出教室打电话叫家长,留她一个人低头供人围观。

冬天,黏腻潮湿的秋裤与内裤粘在一起,贴在皮肤上,尿液浸透一切,慢慢地从鞋面滑落到地面。她没有逃走,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任尿液滑下,积聚成一潭安静的液体,等着不情愿的值日生来清扫。她大概无助地被人围观着。

这事件对我着实是个打击。我难以想象同龄人竟会如此,因为我很小很小时便不尿裤子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年龄孩子尿裤子也是件正常事,简直出乎意料!从小“控制力”强大,在课堂上在父母面前紧绷着,连膀胱和尿道也乖乖闭锁,不敢动弹,所以我才无法理解她犯的错误吧!

怎么还会有那样会“放松”的孩子啊,后来我想。他们如一滩行走的泥,随时可以瘫倒在什么地方。我起初鄙夷他们,随后羡慕他们。膀胱自由、尿道自由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但自由放松的人在这里总是要受围观、被人评价的,不管是尿裤子式的放松,社交明星式的放松,或是其他什么放松。

随后不久,她就转学了。我既不知道转学是否与“尿裤子事件”有关,也不知道“尿裤子事件”是否与她成为社交明星有关。

第二件事发生在大学毕业后。春节回乡,我和那位朋友去咖啡店闲坐。走进一家位处二楼的咖啡馆,还没来得及点单,朋友就急匆匆地拉着我逃出来。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他说你没看到吗,招待我们的女服务员就是她!我说完全没认出她来。那是她吗?他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她!我想回去看看,他拉着我不让我回去。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趁机跟她说说话叙叙旧呢,你以前那么喜欢她。他并不回答。

观看Pornhub的伦理风险

《纽约时报》最近刊载报道,指出全球最大的色情视频网站PORNHUB中有大量未经严格验证与审核的片段,其中的“主角”可能是在胁迫下进行性爱表演,或者被拍摄下来的场面本来就是强奸。很多视频无法下架,让当事人困扰多年。此报道引起渲染大波。

你确实无法分辨用户上传视频里的那些“表演者”是否是自愿的,这是使用Pornhub时常常会产生的焦虑。有些视频太真实,但事后你发现那不过是自愿表演,因为表演者甚至有个人网站来介绍她自己,但或许是为了营造真实感,视频的末尾不会声明“表演者已成年且完全自愿”。有些视频即使很像是“工业制作”,但你也有理由怀疑,表演者(尤其是女性表演者)是否是被胁迫的(尤其是东亚的色情视频)。有些在表演中有“虐待情节”的视频会在末尾和开头剪接进两段小采访,通常是视频中的“被虐待者”体态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接受采访,表明她们很享受这个过程,并非被胁迫。这种采访既有道德自证的作用,也能够舒缓视频主体部分紧张而令人不安的气氛,自然而愉悦是很难演出来的。

因此,《纽约时报》对于PornHub的报道和抨击是很有价值的。Pornhub全站的视频数量从数千万锐减到三百万左右,这或许说明了一点:过去大多数人在该网站享受到的愉悦都有可能是建立在对于所谓“表演者”的胁迫、暴力的基础上。这会让人反思,你在使用免费付费色情视频时获取愉悦的正当性究竟是否存在。更不用说传播了。

话说回来,即使是有些日本AV(有厂牌的),看到女表演者的表情,你难道能相信她是自愿的吗?(不同于其他国家,大部分中国的表演者都遮住了面部,这也许就是中国智慧吧。)她们在面对摄影机时所采取的表演方式,是不是在暗示她们走入这个行业时本身的不情愿或者是她在想到潜在社会压力之后所感受到的负担呢。高中的时候知道了饭岛爱这个人,也看了有关她的电影《柏拉图式性爱》,她在入行前后遭受到的打击与折磨可并不比“非自愿拍摄视频”低。从这个角度说,只要看工业化制作的成人视频,就有严重剥削压迫表演者的风险,不论她/他名义上是不是自愿的。

Pornhub上也有一些经过认证的UP主,他们并不属于任何工业体系,拍摄视频全出自自愿,展现了性爱愉悦和轻松的这一面。这些博主仿佛一缕光,照亮了PORNHUB黑色基调为主的页面。这些博主有单人拍摄,也有情侣拍摄。他们的视频与上述工业化视频的区别在于,工业化性爱视频始终有一种剥离情感、剥离日常生活气氛的紧张感,目的直接、强度高:除了性就是性,就像是垃圾食品,除了糖就是糖。而这些独立创作者的视频日常感非常浓厚,譬如有一位法国女博主,在她的性爱视频里,性场面或许只占30%,剩下的部分包含她和男友做饭开车调情,几乎像是一部普通的情侣旅行vlog了;另一对中国情侣,虽然他们拍摄的是BDSM视频,但观看者完全能感受到他们双方的愉悦(这是很直观的)。他们在视频中的调情,视频氛围中的舒适感、愉悦感、自在感可以缓解“性虐游戏”给人带来的紧张与创伤。事实上,PORNHUB评论区的大众也更喜欢这一类视频,他们会指责某一些视频的浮夸、做作与表演性质,而赞扬这一类视频的自然适意富有生活气息。

总而言之,我觉得,不仅仅是观看未经认证的,存在表演者被胁迫风险的色情视频片段是不道德的,观看企业制作的工业化色情视频同样不体面,如果想保持内心道德感的平衡,请多看一看独立视频制作者制作的愉悦地展现性爱的色情视频(注意:并不是表现性爱愉悦的视频,这两者截然不同)。在任何领域,反对资本主义、支持独立和DIY都是有必要的,这才算是回归了互联网初心。

童年记忆碎片之九

我自然也被霸凌过。上学时,我也曾恨某人到牙痒,在脑海里杀死他几千遍,死法不相同。那时,他就坐在我前方,经常转过头来跟我同桌调笑。我当然也记得恨的滋味,可是被欺凌的细节实在忘得差不多,只能忆起事后那次可笑的相遇。

相遇发生在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在那些时候,我才能从压抑中稍稍解脱,有勇气选择将部分事实刻在脑海里。或是在那些时候,我不再将他们当魔鬼,而是当人来看待。或者是那事件实在有些滑稽。

人总是倾向于记住那些滑稽的,而非痛苦的场面,不是吗?

早自习后,大家挤在教学楼下买早餐。我也一样。看到他后,我身体忽然紧绷起来,心跳加速。我想要假装他不存在,转过头去。我局促地抓住那根油条,但他的手也跟过来,他还想买一个茶叶蛋。我缩在一边,一动不动,想等他走后再买。半天我才发现,他缺五毛钱买那茶叶蛋。他找来找去,也找不出五毛钱。他转头看到了我。

“快快,借我五毛钱,下午还你。”他用急促的语气对我说。

我愣在那里,我那时已不恨,但我想起了“恨”这种情感——我应该背叛它吗?我只记得我掏出五毛钱后,愣了很久,既没有把钱给他,也没有把钱收回去径直走开。我只是呆呆愣在那里。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他看我愣半天,脸上的茫然神情缓解些,好像想起什么,然后用轻飘飘的口吻对我说了一句:“好好,对不起,行了吧……”,接着便把钱从我的手里夺了过去。他的动作不算大,但我没有反抗。

他大概早忘了我,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样子。长大以后,我在街边慢跑,遇见了他,我们对视。即便十年未见,我仍然能一眼认出他。他在盯视我半天后,放弃了思考,径直往前走。我在犹豫后,回头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时我当然比借五毛钱时要更放松了)。他惊奇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起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等他吐出我的名字,我已跑远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经历,很多年,我永远能一直记得那些性情、说话方式类似他的人物,时髦、自信、骄横、对周围的人漫不经心而又充满掌控力,不论男女,或者不需要性情相似,只需要他/她能让我觉得自卑或害怕就够了(我把他们称作“自信的城里人”),我总能记得这些人,他们就像被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一样,并不是我想忘就能忘得掉。但我猜他们也许早就忘记我,因为我总能想起那些话:“好好,对不起,行了吧……”所以我总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即使我甚至没和他/她说过一句话,即使哪怕没有一次对视。

外公的书与诗

外公很爱写诗,但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诗。只有我知道一点点,他写的大概是近体诗,五七言律诗或绝句,人们有时把他写的那种诗称为“老干体”。

当然,后者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从未读过他的诗,他也从没和任何一位家庭成员谈起他的诗作。也许他写的诗很新潮,也许他的诗深有寄托,但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所能知道的是,我能理解他作为文学爱好者的心情。在他去世以后,外婆对我讲,他第一次投稿成功拿到稿费之后,没有将那张面值十元的稿费汇款单拿去银行兑换成现金,而是久久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面,作为纪念品保留着。我比外婆更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如今那张汇款单,连同常常出现在他书桌上的诗歌刊物,都早已不知去向。

很多年后,当我后知后觉地爱上文学,总会回想起这件事。如果我要从家族中寻找文学同好,那外公便是唯一那个。

我从未读过外公的诗。即便如此,我一点也不为这件事遗憾。我感到遗憾的另有其事,那便是外公拥有的满满一书架书,我从来未曾染指。我为他对文学的热爱感到兴奋,更为他的藏书感到兴奋。

他的书架不在书房,而在卧室,所以有时我只能偷偷溜进去,抬起头仰望那高高的书柜。那书柜锁起来,被玻璃门保护得严严实实,我踩在椅子上踮起脚也触碰不到。书柜里有很多书,大多是岳麓书社出版的古典小说名著,有《红楼梦》,有《三国演义》,有《水浒传》,有《三言二拍》,有《儒林外史》,有《聊斋志异》,有《官场现形记》,有《老残游记》,那时候我只能记住这些书,我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书,更高的书,我看不到,也看不懂。

他去世很多年之后,在一次亢奋购书的沮丧空虚中,我才想起这些书。我问外婆和舅舅,那些书还在吗?他们说外公去世后,老房子已经卖了,那些书都堆在新房子的角落里,正愁没地方放呢,希望我能够把那些书都搬回家。

我内心很兴奋,我觉得这些书的到来可以填补在618或双11购书未能获得最大优惠的遗憾,或者有了这些书,我可以把更多的书卖掉,获取一些现金——我当然不好意思卖掉外公的遗物。

于是我的房间里多了好几堆书。检视一番,我觉得要对外公的认识要改变了。因为他拥有的书,远不止几本小说那么简单。我从那堆将要或已经发霉的旧书里找到了我所需要的全套《汉书》《晋书》,全套《史记》,全套《资治通鉴》,“唐宋词唐诗宋词明清词魏晋南北朝诗经元诗……鉴赏辞典”……

我翻开那些书,想要找到一些阅读的痕迹,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虽然这些书本都已泛黄发霉,但内页仍然轻薄崭新,丝毫没有翻动的痕迹。我笑了笑,感慨外公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只买书不看书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片段:他带着眼镜,安静地伏在书桌上阅读。我记事以来,他差不多就已退休,退休以后他整天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从未看到他看过什么书。那一大书柜的书,原来就那样一直锁在玻璃后面,一锁就是十几年。我马上想起“叶公好龙”这个词,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这样太刻薄。

没有电视的时代,他或许会看书吧,除了看书,还能干什么呢。电视当然比书要有趣一些,为什么不去看更有趣的东西呢?在这个时代,当我强压着自己的本能,逼迫自己看那么一两小时书的时候,充实的同时,我自己都觉得扭曲和压抑。所以我并不应该嘲笑外公,嘲笑外公就是嘲笑自己。

说实话,我甚至能想象外公买书时的狂热。要知道,那个时代,书可比现在贵多了,大概和今天买iPhone差不多吧。那时候没有618,没有双11,也没有多抓鱼,更没有满600减550的促销活动。他该是多爱书才会买那么多书啊。他又不是知识分子,也没有人承认他是知识分子。

我想起他最后的时光。那是2008年,将死之际,他仍然没有捧起书来看。奥运会直播的时候,他搬了一把木椅,坐在离电视机不到一米的位置紧紧盯着电视机。他什么都看,跳水摔跤花样游泳举重射击体操皮划艇曲棍球手球。吃饭睡觉以外,他几乎全坐在那离电视机不到一米的木椅上。他们这一代人总是用行动,用姿势而不是语言来表达情绪。我想,他对于奥运会的执着关注一定意味着什么。但我读不懂。

话说回来,买书不看真的罪恶吗?我想实际并非如此。它不过是满足了某种收藏癖而已。就像收藏玩具手办,收藏唱片,收藏古董,收藏钱币,收藏邮票一样。它至少代表着某种热情,某种指向性,某种无力抵达而心向往之的冲动。有这种冲动,总比没有好,不是吗?只有无数类似的冲动才能累积成一次两次小的行动,不是吗?要知道,手机和电视多么强大呀!你需要积累更多的勇气才能对抗它们。

所以我没有处理外公的书,也没有卖掉自己的书,而是把它们恭恭敬敬地放回自己的书架上。我会想起《龙珠》的结局,悟空举着元气弹,等待着毁灭布欧的时刻。我觉得我也好像举着元气弹,我不想松手,我觉得那些书好像是元气的来源,但我并不确定。

爱丽丝·门罗小说中的隐含作者

爱丽丝·门罗喜爱带着同情目光嘲弄那些因匮乏经验(主要是性经验)而倾向于戏剧化处理(dramatize)生活琐事的知识/学术女性。她们对知识的爱通常是真实而热切的,然而正因如此,她们容易陷入或主动或被动的孤立(尤其在加拿大的乡村中),对知识的投入(几乎全部时间和精力)和由环境造成的孤立是相辅相成、螺旋加剧的两个主要因素。

她们缺乏实际的生活经验(尤其是实际的有些粗俗诉诸本能的relationship),缺乏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所言「活的生活」的体验。

傲慢与自卑并存于她们与乡野俗人的交往当中,自卑远多于傲慢,傲慢实际来自她们对于自卑的某种本能性的克服,那是一种色厉内荏式的傲慢,甚至有时,连「色」也「厉」不起来,有的只是虚张声势:你想要装得像他们一样,但他们却没一点类似的想法。双方根本是不对等的。

因为匮乏经验,她们便耽于想象,或是使微不足道地细节变得或过分夸张,或过分神圣,或过分浪漫,或过分悲伤。有时显得过分脆弱,另一些时候显得过分敏锐,就像先知一样。爱丽丝·门罗小说的戏剧张力一方面来源于此种幻想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差别,另一方面则来源于这种想象本身,它(不是主人公)成为了被嘲讽的对象。

爱丽丝·门罗小说有趣的一点在于,它的叙述者(narrator),更准确地说是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本身就具有她(姑且认为叙述者是一位女性)常常贬损或者嘲弄的特质:喜爱叙述夸张的、戏剧化的感情事件(这一点她恐怕与契诃夫完全不同),过于频繁出现的巧合与时间跨度过长的欺骗,多得过分的(至少是密度太高)对于生活的顿悟(epiphany)。这样说也许不过分,仿佛生活中任何一点点细节,哪怕是桌布上的一片面包屑,也能引发隐含作者的无限联想。

这会让人觉得,太敏感了,也太「知识分子」了。谁知道呢,采取此种叙述策略的隐含作者本身就是她所嘲讽的那类人。这让我感觉到,爱丽丝·门罗的隐含作者是缺乏自我意识的,即深藏在人物背后的那个作家,或者,那个语调,往往未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就开始嘲弄与她具有相同特点的女性。

但正因为这样,爱丽丝·门罗的嘲弄才不是尖刻、锐利、入骨的,而是带有理解与同情的,它不像是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的开头对罗伯特·科恩式的人物进行的不留情面的嘲讽。但这个隐含作者又不是人物,因为你无法感受到作者(通过叙述语调和故事编排方式)是在讲她自己的故事,而是,仿佛在讲一个和她类似的闺蜜的故事。这让叙述者的语调和人物的心灵结合起来具有了某种富有相当默契的复调性,她们对世界的理解大抵相同或略有区别,当你看着其中一人使用精准的语言剖析、嘲弄、关怀另一人时,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的。那种趣味,就像是一个拥有同样缺点的女人在贬损她具有相同缺点的闺蜜一样。

爱丽丝·门罗一点也不像契诃夫,她也不是一个「散文化」的小说家,她小说里的每一处细节会让你感觉到有某种意义。读她的小说不会让你思考什么,也不会让你感受到什么,而总是会让你意识到什么,这「意识到的内容」往往是否定式、追溯式、过分具有概括性的(因而也缺乏实际意义):即生活不是XXX,爱情不是XXX,而不是反过来,它往往带有一种对自己人生的时过境迁的怀疑与悔恨(而作者要以一种过分矫情的解读来冲抵这种悔恨,就像她的主人公一样),以及对宗教本身的淡漠(因为在她的小说里你既看不到强烈的无神论倾向,也看不到对宗教的热衷,宗教总是作为功能性的元素被置放到小说中)。

爱丽丝·门罗的隐含作者最可爱的时候是当她毫无保留地描述那些她讨厌的人的时候。在那种时候,对文本微妙性的渴求让位给一种强烈的情绪,作者想表达一种观点:他/她真的很令人讨厌,而她确实用笔触让你讨厌这类人,你甚至能感到此隐含作者的洋洋得意和解气感。总而言之,这种强烈的情绪以及由之而来的倾向性在爱丽丝·门罗的小说中是罕见的。

在更多时候,她是要取得一种平衡,即过分平淡的时候,需要增添一些戏剧佐料,而人物心理太活跃的时候,她往往要告诉读者,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那些富有意涵的细节在这种时候成为了她的砝码。她就像在调配调料一般写小说,而非从内心流淌出来,换句话说,正因知识分子的自矜和傲慢,她的灵魂还是被强烈地阻闭着,无法把心里话完全写出来,她要装得像那些「懂得生活」的人,但她又不能太懂生活,因为这样,她就和他们没有区别了。

正因为如此,爱丽丝·门罗的小说是好模仿的,所以我们看到,抛开那些冗长的对于文学本质的探讨,J.M. 库切在《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中成功地写出了比爱丽丝·门罗更爱丽丝·门罗的系列短篇小说。从另一角度来讲,具有阴性知识分子气质的库切也很像爱丽丝·门罗(所以他才能写出类似的东西),只不过库切在某种程度上比爱丽丝·门罗更自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