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我同妻子一起,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
父亲过世后,我与妻便卖了老家的房子,搬到上海。妻子的父母早逝,我们在故乡再无至亲。于是过年过节也不回去,婚丧嫁娶寿辰之类,亦不过问。每年春节,还会有一些亲戚打来电话,询问处所。但为避免麻烦,我也是遮遮掩掩,糊里糊涂地搪塞过去。
此番回去,跟亲戚没什么关系。年底家里大扫除。妻子从旧纸堆里翻出一张保险单,似是父亲存的,写的我的名字,有十来万元,好像是前两年已到期,仍可兑现。当时我们虽不缺钱。但十万元也不算小数目。十年前,妻子拗不过我,同我去乡来沪。但她终归还是念旧,有些人、事总放在她心上。于是我们商量好,回去取个钱,顺便探亲、旅游。
原本打算买张高铁票,却发现早已停运。剩下的那趟普快要到省城去转。我倒无所谓,妻子却实在嫌麻烦。上网搜索一番,水道倒仍通。我们便买了船票,花两天时间,不紧不慢赶往这小城。
船慢得很。因为动用了年假,我们也不急。窗外的景色一如往昔。江水仍旧那么浑浊,跟印象不差一分一厘。站在甲板上,连绵的群山不断飞过,山上的植被都由绿转黄,也实在千篇一律。栏杆旁风大,我们便不久待,早早返回船舱,只留几个兴奋的学生在一旁拍照。
对着窗户望,偶见江边的村落,白墙黑瓦,或是经过江边的某个城市,却总唤起怀乡的情愫。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时候兴致来了,回乡走水道。那时返家,有急迫的感觉,恨不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次却希望时间慢一点。原因是不想回去碰壁,而只愿留在这种情愫中。尽管对妻反复说,拿钱走人。但每每船舱摇晃,故乡的人和事就像放电影一样浮上心头。那时便涌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跟「他们」——这是我常在妻子面前用来形容那些亲戚的词汇——重修旧好。我使劲回想,「他们」的种种面目却越来越模糊。就像做梦一样。越是想要做成一种梦,或是控制梦的走向,离真梦便越远。
我们这十年的生活,毕竟是孤独了点。工作倒不成问题,做得干净利落,任劳任怨。所以同事也无可指摘。但因生性内敛,与同事毫无交集。妻子与我相同。于是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平日坐地铁上下班,我与她隔日回家做饭。每到周末(我们都是每周休一天),我们会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吃一顿好饭。然后回家躲在被窝里,看书或电视。我们曾在周末请一两个相好的同事来家里吃饭,然而席间气氛的尴尬,让我们没有继续下去。从那时我总是想,孤独孤独,不是家乡的孤独,不是上海的孤独,是我们的孤独。生活在上海,买房子的事毫无着落,但维持生活也没什么问题。
坐在去码头的车上,妻子苦笑说,这下首付的钱该有了吧?我便假装拿出保险单数起零来,然后诓她,不是六位数,是七位数!她当然是不信。但她又是太希望如此了,因此还是被我骗到。
妻子从没说过,但我明白时间久了总是寂寞。做爱不是良药,却像是香烟和毒品。尤其是在我们已经——至少是对身体——彼此厌倦之后。记得有一次吃完晚饭上街散步。我们走到人行天桥上,看着来往的车辆、闪烁的灯光,孤寂之感顿生。妻子突然谈起往事。起初我们趴在栏杆上。她如数家珍地回忆故人。接着我们边走边聊。我当然也很兴奋。不过,主要是她在讲,我在听。我明白她讲这些很高兴,也暂时地驱遣了她的寂寞。好像这些故人就在身边一样。但不过一会儿,又是巨大的空虚。似乎越讲,我们就离他们越远。就像我越写,就好像离自己越远一样。但妻还是讲,停不住。
她终于谈到我父亲。讲起第一次见面她是如何因为他的蹩脚普通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就因为这个,他们是如何给对方留了个可爱的好印象。讲起父亲和母亲之间固执但可爱的争吵。讲起父亲在我面前维护她的样子。这样一个清晰而可爱的父亲形象历历在目。但在她说这些以前,我心中的他似乎一片空白。
这也是我一直难解的疑惑。我带着她见了父母之后。她与父亲的关系就紧密起来。这种关系倒不是那种值得怀疑的性的关系。我能感觉到没有。但我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一点小默契。这些小默契,比如某一刻的对视,或者共同的微笑,就像在舞台共舞。它累积起来和光环一样,将二人笼罩起来,让人无法靠近。我并不是嫉妒。她能跟父亲做好朋友——这是我做不到的,我很高兴。并且借此,我甚至可以多了解父亲一番。但她总不说。不知是要保持神秘,还是真有小秘密不可言。有一两次吵架的时候,她甚至还会说,你还没你爸懂我!这时我往往愤怒并追问。但最后也不了了之。父亲临终前把妻子支走,叫我到床前。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和妻好好过。只此一句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如此。
记得那一次在天桥,妻子突然说,有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告诉了你,你会笑死。
我父亲去世两年以后。我不断地回想他,却想不起什么事来。我从小就与父亲生活在这座小城,高考之前从未离家。上学时,每周都与他通话一次。工作以后,我也频繁回家。(至少两月一次)但我竟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有时候,一场电话下来,十几分钟,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跟我交谈。他会不会觉得,面对儿子,展露自己是一件危险的事。他们这一代人是不是都这么想。愈觉得危险,愈难以靠近。愈难以靠近,愈危险。或是面对其他人,风趣幽默随和的他只是假象,我面前的冷漠才是他唯一的真实。
有时候走过报刊亭,停下来看看报纸。看党报印刷的大头人像。我会猛然觉得,我和父亲的距离甚至不比与他们更近。我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翻墙看消息,揣测着这些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不断地想象中国的未来。那时候我对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是多么浅薄。有时会翻出以前他的证件、照片、笔记本、日记。看有关他的种种文字记录。开始我总会兴奋。我觉得又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看到他的某一篇日记,二十来岁的他是如何以一个青年人的口吻笃定地要追求一个女孩。那活泼的文字,与我印象中的他却截然不同。或者是看到他某日为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与那时的我又是何其相似。于是渐渐把日记都看完了,但还是失落。我好像发现,这些根本不是真实的他。他虽然写了好几本日记。但好像却又什么都没讲。无非就是记录生活,展望未来。甚至后者还多些。于是我认识了活在幻想中的他,却不认识现实中的他。像我一样,他也必须要有「内心生活」吗?这么要求也许过分了。照我的印象,他们那一代人,不都是一种面孔吗。但既如此,女友(现在的妻子)又何以那么喜欢他呢?这一切疑问都在我心中打结,加上晕船,愁肠百绪,恨不得要比同舱的孕妇更快地将晚饭呕出来。
船到家乡是下午两点。我们首先住进酒店,随后便赶在下班以前取出了存款。回程的票是两天以后,我们此时就有了大把时间。究竟去哪儿呢?我没有主意。妻说,倒不如去你堂兄家看看,你们两家原来不是挺近的吗。
久不归乡。我们当然是得到了热烈欢迎。不管三七二十一。进门,甚至不用脱鞋,不用穿鞋套。就这么推搡着,走进了堂兄家。
他和他老婆结婚比我们晚一年,有一个女儿。父亲还有两个兄弟,我们两家却经常来往,并不是因为感情好,只是恰好住得近。父亲总去他家串门。当时他父亲也还在。每一次父亲去,似乎总带着逗小孩的目的。兄弟两人一起跟小孙女一起玩,不亦乐乎。也就这种时候,父亲是活泼的。我不是在与他的关系中,而是在他与别人的关系中,见证了他慈父的形象。他也不从我这儿,而是从别人那儿,过了一把当爷爷的瘾。我们像三维空间里交叉的平行线,永不相遇,但是总在某个角度看上去相交。
从前白白净净的堂兄如今一把络腮胡,现在的嫂子,不耐烦地说,也成了黄脸婆。女孩如今长成了大闺女,花枝招展,大冬天地在室内穿一件紧身褐色毛衣,凹凸有致,卷起袖子,刚从厨房走出来。脸上虽泛着害羞的红晕,但也算落落大方。她和男朋友一起住在家里。不过我们去的那天,她男朋友出差去了。
吃饭的时候,堂兄嫂问着父母辈会问的那些问题。然后是推杯换盏。我无奈地饮着酒。嫂子也喝酒。看情况,妻子似乎也要有喝酒的义务。但我还是替妻挡着。酒过三巡,堂兄有点醉了,在我面前从拘谨到放肆:「冰洋,你看。这么多年了。咱俩小时候关系这么好。小孩儿过十岁,给你打电话。打电话……你都不回来,来,你来,自罚一杯!」
小女孩挺乖,不住地朝她爸使眼色。让他收敛。堂兄撅了噘嘴,便吃起菜来。之前的意兴,兴冲冲地要问各种问题,孩子怎么样,在哪上学,工作如何等等,全被来来回回的酒冲走了。
但还是问,问来问去,这些问题问完之后,好像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与预想不同,寂寞之后是短暂地兴奋,然后照例又是比寂寞更难堪的沉默。天桥上的那个夜晚好像变得愈发讽刺。它离我们越来越近,然后越来越远……
倒是嫂子说话了,「冰洋啊,你学历这么高,在单位领导尤其器重吧?」
「那哪儿至于。就埋头苦干……」
「你们几个堂兄弟啊。」嫂子拖长了语调,「当初就属你最有出息。老爷子天天在家夸你呢。当时……」
「哪个老爷子?」我当即打断她。
她犹豫片刻,似乎在思考我在问什么,便说:「哦哦,是我家老爷子。」
「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家秀成在家多没地位。老爷子整天就是,看看人家冰洋。没考上大学是吧,看看人家冰洋,上的都是985、211。没找到工作是吧,看看人家冰洋,在大城市都扎根了。咱老爷子就是天天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说:「哥哥现在过得也挺不错的。」然后又是沉默。
「比我好。」我又补了一句。
嫂子好像没听到我说话,又起了话头:「真的,冰洋,你在外面过得好就好。看你混得好,我们都开心。」
听到这个,堂兄又来劲了:「对,对,兄弟混得好——来我再敬你一杯!你在外面混得好,可别看不起我。来,珍珍,给你叔倒酒。」
小女孩原先一直沉默着,终于忍不住了:「爸,莫再喝了。你还想住院吗?」
「对,对,一家人,不必搞那么多名堂。」妻子在旁边缓和。
我喝了最后一杯,约定不再喝。众人也都这个意思。堂兄于是才平息下来。几分钟不到,竟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这一来可了不得。嫂子和小侄女得想办法把他搬到卧室去。照例我作为男性,也该去帮忙。但人家的卧室,我不知合不合适进。所以坐立不安。妻子反复朝我使眼色,像是示意我起身帮帮忙。但不知怎的。我们俩就这么任由她们母女二人架着一家之主回了卧房。以后,每次回忆这场景,都觉得可笑:我和妻子面面相觑。两个女人默默无语地拖着一个笨重的男人回到卧室。就像是一出滑稽戏。
嫂子随后就回来收好餐具,擦了桌子。不一会儿,她吩咐女儿洗碗。我们想走。她强把我们安置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坐下来要聊天。
「哥哥没事儿吧?他喝的是有点太多。」
「莫担心他。他经常这样。整天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出去。也没见出个么事。」
「还是要注意身体。」
不久侄女坐进沙发,半躺着,抱着抱枕,边听我们聊天,边玩手机。惬意的样子。
「小孩别自己在那玩手机。来,陪长辈说说话。」
「你们聊就聊,我有什么好说的嘛?」
「这小孩……」嫂子朝我尴尬一笑。
「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
「这小孩。当时和她叔公可亲呢。现在都翻脸不认人了,说记不得了。记得你爸那时候每次来,都给她带零食……还教她背唐诗来着。」嫂子转脸就对她女儿说,「还记不记得?」
「你不都说了吗?记不得了……叔叔您别介意哈。我那时太小。就一点印象,好像叔公确实蛮可爱的。」
「可惜了,你们现在也没要个孩子。当时孩子她叔公来了,总跟我们絮叨这事。说孩子不听话……」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嫂子立即沉默起来,低下头,不久便站起身来说:「你们坐,我先去看看你哥啊。」
我们就直接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也该走了。谢谢嫂子今天的款待了。明天哥哥就醒了,问一声好,就说我们第二天动身出发。嗯,会常回来看看的。有时间在微信上保持联系。嗯,现在都挺方便。
我们给侄女包了一千块钱红包,说是补偿过去生日,推推搡搡的,最后塞到嫂子口袋里。
下了楼。外面淅淅沥沥地正下着小雨。好在小区里有不少梧桐树,我们借助树的荫庇,成功在门口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上,我们都无言。妻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兀自抹着车窗上的水渍。这种感受不像是难受。而是沮丧。一种毫无办法的沮丧。我倒不是在乎父亲对别人比对我更真心。我当初不是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妈也还在。就在饭桌上。我说,爸,我以后不要孩子你能接受吗?他沉吟片刻,毫无表情。倒是我妈妈特别激动,说那我们的晚年不是没有天伦之乐了?不想带孩子,我们来给你带。父亲却没这么说。他只说,行吧,你愿意就好。我们到时找一个养老院,去安度晚年就行。
我当时还叹于父亲的开明。没想到,他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自己。我不知道他还隐匿了多少。大概过去无数个问题,无数个本应爆发的冲突,都被他用「理性」压下去了。我这时便努力搜寻过去的记忆。想要回去。想要挖出父亲真实的想法。但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多了。我曾无数次在父亲面前表露自己,张扬自己那一套。他不置一词,或是随声附和。这样的场景太多,以至于在我面前他重新构建了一个自己。有时候他们想奉献,你觉得他们没说真话,你想挖出来,但没用,都过去了。我吐在了车上。
回到酒店。妻子先洗澡。我躺在床上,酒精还残存脑际,等待着它挥发。妻子放水的声音让我稍稍收回了思绪。我开始清除那些杂乱的想法,想着明天的行程,想着留在上海的一堆工作。
酒店是一大床,一小床。我们本打算在大床上一起睡,重享蜜月的甜蜜。但我实在不在状态,便请求单独到小床上睡。妻子说,你还是睡大床吧,我瘦。
深夜。外面还有哗啦啦的雨声。我被惊扰着,想着心事。妻子从背后抱过来。我蜷着。她顺着我的姿势也蜷着。我们缩在一起像一对蚯蚓。
「怎么了?睡不着吗?」
「你爸当时跟我说过这个事。」
「什么事?」
「孩子的事。」
「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我说,他还是特别希望你要个孩子,说没钱不要紧,他可以帮忙。」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他让我别告诉你他说过。」
「为什么?」
「他说你固执啊。知子莫若父啊。他跟我说你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与其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也觉得我固执吧?」
「我就喜欢你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