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弧的《邮缘》

上周中与母亲一起去小西天资料馆看桑弧导演的《邮缘》(1984),她来北京一周,我只同她看了这么一场电影,但也算还了她的一个夙愿吧。

这部作品出乎意料地好,没有想象中80年代喜剧的尴尬,笑料实在是超越时代的,让人想起看过的《夜来风雨声》,一部40年代的上海家庭电影。

1984年的影片仍然残留着以往时代的隐痛,因十年动乱未能好好接受教育的男主角丁大森(郭凯敏)——可爱而吊儿郎当还真是他的标志,让人想起杨延晋的《小街》;作为知青回乡却没有正式工作的姐姐丁慧娟(她热爱读书,却也放不下美丽的上海,一直在留在上海/离开上海去黄山的农场与恋人团聚之间摇摆)。

相反,陈燕华扮演的周芹就更有点功能性意味了,不过银幕上的她真的很美、很温柔,足以让人忽略掉她性格的单一。再说,这也是一部喜剧,人物本就是漫画式的,少有subtle的一面。(除了丁慧娟那一条线有一点melodrama的味道)

丁慧娟与母亲的关系也非常「中国」。看这一段时,我频频往母亲那一边转头,想看看她的反应。因为这段家庭关系真的足以令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了。

在电影里,母亲将本来是准备给慧娟的工厂职位转给了「没出息」的大森,让二十七八的慧娟在家待业——这在那个时代再常见而不过了。

但要害并不在此,而是母亲的态度。

受到社会主义主流话语规训的她(国营工厂老职工)不敢直截了当像农妇(在男女平等问题上,两者思想境界差异不大)那样说出:「男孩是自家人,对男孩就是应该比对女孩好一点」,而只能无时无刻对外人表露出「男女都一样」的态度,但(影片里)实际生活的种种细节(或者说全部细节),又处处体现着她的偏爱。

这类女性形象最具讽刺性的一点在于,她们会拼命地用表态/话语justify自己的行为。想想吧!无数次,母亲是怎样试图表现得她很爱女儿,又是怎样实际上流露出她其实更爱儿子吧。她嘴里不断表达着对女儿前途的担忧,行动则总是体现为对儿子实质性的帮助。

苦涩的反讽恰恰诞生于这种反差中——这种反差只可能在社会主义话语哺育下的母亲身上发现。

抛开这一切,这部电影最让人感动的仍是80年代中国那种积极、乐观,一切向上的气氛。没知识没有关系——可以去夜校学!没有工作没有关系,可以去乡村建设祖国!工厂的工人也可以有集邮的爱好,温柔善良的女性也可以是邮递员,她可以做着服务大众的工作。那是有限的社会主义社会下的某种美好,虽然它可能不那么真实,但映衬现在,也足够令人怀念。那时与现在不同,「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篇池莉的小说《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在这篇描写武汉市民生活的小说里,女主角是一名年轻的公交车司机。凌晨四点起床开公交车的女孩子也有机会拥有甜蜜的爱情。多么美好啊。

话说回来,那是1984年,那是一个人们似乎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年代,就像1997之于HK一样,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所有人都保持乐观,所有人都带着笑脸——后来或许发生了什么,至少那一刻的乐观、美好与理想主义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如此,一切矛盾才那么容易被解决,而不令人感到虚假。这一类电影如果出现在现在,只能被批评「幼稚」!时代不同罢了。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那么cynical。

电影的结构和节奏一样好,几乎不会让人感觉到冗余和拖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导演的技法,非常纯熟——他十分爱用zoom-in/out来变换景别(全集/中景转近景/特写或者反过来),以突出更多的信息。这样的手法我非常喜欢,在我看来效率也高,比之蒙太奇也更具连续性。另外,他还利用上海的商店霓虹灯明暗变化来烘托男主角的心情——十分自然,毫不拖沓。

电影结束时,影院响起了掌声。看好的中国电影和好的电影感觉完全不同。虽说电影语言不分国界,但看中国电影时,我们能明显能感受到更多东西。

我,我们,都需要再看些真正的、好的中国电影。过几天去资料馆看《人鬼情》《香魂女》。

童年记忆碎片之五

小学。大概是二三年纪(也有可能是四年级),班里转来一位女同学。L老师安排她独自坐在教室最右端的第一排,离窗户和垃圾桶很近。那时,大家都有同桌,可能因为她是新来的,所以她也就一个人坐。

起初我大概没有注意到她。不过很快,同学间开始流传起一个绰号:「瘟神」。大家指责她总在上课时放屁。但说实话,我有一段时间坐在她右后方,距离很近,但我从没有闻到过异味。尽管我一直有严重的鼻炎,但那时还小,嗅觉不至于完全失灵(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完全闻不到她的屁。我只能看到她穿着脏脏的衣服,头发也总是乱而油腻。那是冬天,我还能记得她总是穿着一身半长的白色夹袄,总是可见一些明显的污渍。可能有很多人放了屁,我记得我也放过屁。但每当有人放屁,大概都被归罪给了她,于是她就成了「瘟神」。

我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也从没有听过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我记得老师从未点她回答过一次问题。因此我对她的姓名毫无印象,只记得「瘟神」这个称谓。

她在班上没有一个朋友。每到课间休息,她就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单人座位,双手抱着胸,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或不知道在写什么。

说来很奇怪,正因为她永远一个人,我反倒很想要接近她。那股冲动一直驱使着我朝她那里看。但又有一股介于害羞和羞耻之间的情感阻碍着我,让我没有办法去靠近她,和她说说话。(这种情感困扰了我很多年,直到最近我依然在与其作斗争。)

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我对她的观察和记忆全部停止了。那一幕我记得分外清晰。

那是一个课间或中午,教室里人不多,有她,有我,还有两三位同学。我实在太想要接近她,和她说说话了,便在讲台课桌之间的空地上不断逡巡,时不时将身影晃过她的视线。

突然,她有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是书,是文具,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但总之,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摔到很远。而我正好看见了。出于本能,我走过去捡起那东西交还给她——然后我们对视。那大概是真实存在的一瞬间。我不记得她是否说了谢谢,我只记得我还来不及说话,后面就传来了嘲笑声:「XX,你怎么跟『瘟神』在一起啊,快过来!」

听到这句话,我打了个激灵。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表演给他们看,我瞬间表现出特别嫌弃的样子。对着他们,我的脸部刻意扭曲了一下,身体剧烈往后一倾,然后猴一样地窜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刚刚逃离了一场地震。当时我的同桌在座位上,我蜷缩着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然后我们一起大笑起来……(我明白,我也记得那个时刻我并不快乐,但也不太难过。)

从那以后,有关她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就连她什么时候转学(抑或是辍学)我也不知道。老师也不再提起她。大家也从未再提起她。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一样。但我对那件事印象至深。

直至今日,我也为那一瞬间的我感到彻底的羞愧和耻辱。

直至今日,我也在不断地重复此种羞愧与耻辱,以不同的形式。

锡兰的《五月的云》

在锡兰的《五月的云》(Clouds of May)中,我能看到一些非常真诚的东西。

其中有他对自己故乡的审视。应该说这更像是一部伪纪录片,因为《五月的云》这个故事就是对他回故乡拍戏(《小镇故事》)过程的重述。

相对于《小镇》而言,这部电影有远多于前作的现实性(而非文学性)情感。

最显明的,凸出在最前端的,是艺术家的创作焦虑——他倾向于从自己的家人、从自己的家乡、从自己认识的人(一切的一切)中挖取写作(创作)资源。比如他会在晚上偷偷录下父母交谈的声音,比如他会琢磨着利用自己亲戚家的小孩来拍电影。我相信很多困顿未成名的青年艺术家都会有这样的行动和焦虑,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早期的作品中直面这种动机和焦虑。

他没有回避自己的动机。一直到后来(《冬眠》《野梨树》),他也是毫不顾忌地真诚表达,敢于反思自己。

这是他值得尊敬的地方。

他还拍了他温柔的母亲、他固执的父亲(全部都是由本人再次出演),联想到艺术创作初期的困顿,这首先会令人感动,因为他能求助的只有家人。这里他反思的,还有他对家人的利用/剥削(exploitation)。

有他与小镇青年之间挣扎而纠缠的关系(这种感情在《远方》《野梨树》中不断复现),他描述了他们,并且真诚地袒露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情,时而厌恶,却也真的无力帮助。

导演真诚,但是也是cynical,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有人说,他成长以后,越来越cynical,缺乏这部影片里面的真诚了。我认为并非如此。

导演的态度是一贯的。在他拍摄人生第一部电影时,已人到中年。这部电影里有着对现实非常露骨的展示(而非美化或修饰),这些展示和反思(如上所述)不断在他后来的电影中复现。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在这部电影里,有非常多描述乡村风光的镜头,这些温柔美丽的场景或多或少冲淡了撕裂、犀利的内在观点。导演给了我们沉默、内省的时间,或者说给了我们冥思的时间,充斥着沉默的冥思并不会导向批判,而是会导向理解。

那些美丽的风景镜头既是反衬,也是缓和。在导演后面的作品中,正反打和密集的对话变得更重要,上面那些观点只是变得更密集了,而非是无中生有。你可以理解为,导演要表达的实在的事情更多了,仅此而已。

因此,导演锡兰没有变得更cynical,他只是变得less sentimental了。

这两者是有巨大区别的。

我也只能从文本角度去记录这部电影的观影体验,而无法去谈论摄影、电影方面的因素。一是我自己不懂,二是资源质量实在太差了(900MB),如果未来有机会能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我还是应该去看看。

因为据称「锡兰的摄影和取景是他这部影片中最大的亮点之一。」

(P.S. 一个较为惊艳的瞬间是,男主角在夜晚睁眼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白天时看到的小男孩,他似乎觉得那是他小时候的影子。或者完全可以这样理解:那个小孩就是他,他的所有故事都是锡兰的回忆。时空在此并不重要了。这是《路边野餐》式的逻辑。用实在的场景拍幻觉(借助光线的变化),也是他后来的电影中经常会出现的:《适合分手的季节》《野梨树》。)

(P.P.S. 这部影片的静默和留白也很美,很多人看到小孩阿里的部分镜头,会想到塔科夫斯基的灵性。我没有看过塔科夫斯基。我想到的最好的沉默成就的镜头是托普拉克饰演的萨菲特,他在得知自己没有办法去伊斯坦布尔工作之后,勉强地走到旷野上,接受导演拍摄那个背影。这时讽刺的是,锡兰没有给一个背影的镜头,没有呈现出镜头的POV视角,像他在这部电影中经常做的一样,而是给了萨菲特一个正面的特写。他无言,久久地凝视着前方。那沉默是感伤而悠长的,既是属于萨菲特的,也是属于导演的(自省)。)

《铁西区》与《撒旦探戈》:9小时,7小时

《铁西区》分为三部分:《工厂》《艳粉街》《铁路》,总时长超过9个小时。周五下午我在门外啃了两口煎饼就走进UCCA观看这部电影。

本以为会煎熬着看完,但实际情况比想象中好。

《撒旦探戈》有7个多小时(中间还有3次10分钟的休息),在上半年观看这部电影时(快结束),我会不时地走神,或者挣扎,希望影片快点结束。

而《铁西区》带给我的体验确实是相对自然而适意的——影片不知不觉就结束了,时间过得如此飞快。

不论怎样,在观看这两部电影时,总会有「时间失重」的感觉,你会失去对一般时间尺度的感知。在看一部2小时电影时,你抬起手表时,通常才1个小时左右。但是在看《铁西区》时,你第一次抬起手表,就已经是影片开映2-3个小时之后了。

这并不是因为《铁西区》比一般的商业片还抓人,而是因为它缺乏节奏感,缺乏能够让人停顿的间隙。在貌似绵延不息的影像之流中(很难感受到剪辑的存在),你会慢慢忘掉时间,慢慢脱敏,慢慢失去重心,陷入观看、空想、感受的混合状态。不要误会,在这里,「缺乏节奏感」绝不是一个缺点,如果节奏感太强,任何人都很难坚持9个小时。

《撒旦探戈》和《铁西区》讲的都是一群处在某个时代末期的边缘人的故事,他们遵循着旧时代的价值,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或者无所适从,或者被人欺骗,过着如动物般本能求生的生活。然而,还是不同。

《撒旦探戈》还是戏,它有着大师级的镜头调度、出色的摄影、比较精妙的叙事结构、非常艺术化(戏剧化)的场景设计——尤其是那一晚在酒馆的室内戏。但我记住的不是这些。

我记住的不是哪一个故事。而是「撒旦」和他的同伴走在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前面的风伴随着雪(或落叶?)呼呼吹来,他们手插着口袋,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镜头跟随着他们,一直跟随着他们——那个镜头很长,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绝望和恐惧。至少我会感觉到,魔鬼即将降临。

我记住的是,医生喝酒的样子(那也是一个长镜头),他颤抖着写作,记录着村庄里人们的行为,一边克制不住地狂饮。他用长颈透明玻璃瓶装酒,倒酒仿佛倒化学试剂一样精确,一个杯子里1/3A,然后再倒2/3B,我不知道A和B分别是什么。总之他在小屋里,颤颤巍巍倒酒喝酒的场景永远会留在我记忆里。

相比之下,在酒屋室内的舞蹈,反而让我觉得太夸张了。(远不如《铁西区》那工人在医院里的萨克斯演奏)

我记住的是影片开头那位中年女性,毫不犹豫地拿过一个金属盆,清洗自己的下体(或是排泄),我忘了,但那个场景也深深印在我心里。

粗犷、生猛,又盲目、无知、绝望。那种气氛是由一个又一个固定的(或运动的,主要是固定的)镜头来传达的,而不是精妙的故事和文学。

《铁西区》里没有故事,只有现象。这会让你觉得一切更加纯粹。

4个多小时的《工厂》,一大半时间都在拍废弃(或快要停工废弃)的炼钢(铜)厂里的景象。我记住的是红光充斥着的车间,一扇又一扇的镀铜片,工人们踏步在这些铜片上,好像随时要掉进钢水里。

我出生成长在类似国企(以及生活区),在看《铁西区》以前,总觉得对那些环境,自己会找到些许共鸣和熟悉的感动。然而,工厂车间、休息室、澡堂、工人们的状态让我觉得分外陌生。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母算是「干部身份」。他们从来都是在办公室工作,因此我从小长大,没有进过一次车间,没有下过一次矿井,根本对这些环境毫无概念。

我没有想到那些地方会是那样凋敝、肮脏,令人不适(至少是令我不适)。

这让我反思,即使是你认同的地域、生长的环境,你对它的了解可能永远是有偏见的——你的傲慢会助长这种偏见。我想起我认识的那些北京人,当我第一次告诉他们北京各类群租房的糟糕环境,他们总是所知甚少,或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好几年前,我在某处看了王兵的另一部纪录片《15小时》。讲的是一个服装厂(血汗工厂)的生产,在那里他镜头的运动轨迹竟然在《铁西区》也早有痕迹。

第二部分《艳粉街》这个名称会有一些反讽意味,一个十分鲜明、艳丽的地名下(背后隐含着一些浪漫的预设)却发生了一个极为灰暗、绝望毫无戏剧性的故事。

这是一个拆迁户在废墟上坚守的故事,它似乎不独属于东北老工业区,在全国很多地界,可能都有这样的故事。但它确实又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这群人的故事。

在一个夜晚,漫天飞雪,气温可能有零下二十几度,导演拿着他的DV走向艳粉街,背景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他的喘息声。那是最令人动容的一刻,导演不是刻意露面(就像我最近看的另一部纪录片《驯马》一样),而是不得不露面。当他走进村庄,发现水电已断,村民们已然点起煤气灯或蜡烛,过起了「原始生活」。他们的生存耐力令我吃惊。但我转过头回想,他们也并非故作凄惨,而是实在别无出路。

《铁路》讲了生活在铁路边的一对父子的故事。妻子(母亲)早已逃跑,他们无编制无业,靠着在铁路工人的默许下,拾取资源(煤)换钱为生。

这一部分的重头戏倒不是这对父子——当然他们的故事也足够令人动容,而是作者站在行驶的运煤火车上用DV拍下的那些空镜。它们反复出现,重复、单调的红墙与墙内的工厂,白天或黑夜,这里没有太大变化。每当火车汽笛响起,你的内心仿佛就震动一次,好像那就是那个时代的挽歌。

那是重复的美,因为挽歌好像总要唱个几十上百次才行。

《夜以继日》与《共乘海浪》

《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与《夜以继日》是两部相似的作品。汤浅政明和滨口龙介在拍摄此片以前的两三部作品均为广义上的艺术电影(动画长片)。形式先锋,实验性较强,缺乏类型片、情节剧(melodrama)的特征,因此也很难被称作是商业片。

而这两部电影却因其商业性饱受影迷的诟病。热爱这两位导演以前作品的人指责他们背叛了初衷,开始拍狗血商业片。这两部电影的叙事外壳也确实显现为狗血爱情剧(甚至有人直接将《共乘海浪》称为狗血韩剧)。

但事实是,两位导演仍然在这两部作品中寄寓了相当多的匠心与思考。而且这些巧思还有一定相似之处。(除了叙事上的巧思,还有电影手法上的巧思,也就是说,尽管这两部电影都是商业片,但也全都借鉴了两位导演之前艺术片的惯用套路和调度(作画)方式。此处就不详细讨论了。)

首先这两部电影,从表面上来看,都是女主角的男伴亡故(或消失)的故事。而随后,其男伴又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了女主角面前。两部影片全部有极甜的恋爱段落——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同样是为了映衬随后的「哀」。

换句话说,在常见的狗血言情剧框架之下,这两部电影都有着非常哀伤、怪异甚至恐怖的底色。

在《夜以继日》里,这表现为对女主角鬼魂式的拍摄——如鬼魅般的表演、苍白的面颊(正面打光)、轻盈而毫无节奏感的步伐、博物馆似《闪灵》一般的双生女摄影作品、黑泽清标志性的调度。另外,地震和种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元素也丰富了此片的叙事表达。于是这片很容易从一个狗血的爱情故事,转为一个展现当代虚无情绪的鬼魂故事(Ghost Story),或是《迷魂记》一般具有象征意味的多义性故事——每一个不顾一切追寻梦想,并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撕裂挣扎的人都能对其有所感。

《共乘海浪》则更轻,更实一些。一半是动画片传统赋予了创作者更多走向简单、走向天马行空的动力(而非暧昧和含混),一半是这个故事本身更缺少发挥的余地。

然而,《共乘海浪》在表层故事深处,仍然是富有意味的。

它仍然是一个哀伤而绝望的故事。女孩失去了恋人,于是她只能终日陷入痛苦。从某一个视角看来,她疯了。她以为自己唱歌就能在水中看到恋人,并与之交流。因之她随身携带水瓶,或者可以充入水的空气玩偶(这让人想到是枝裕和的《空气人偶》)。在日常视角来看,她的行为之怪异,会令路人侧目、恐怖,如若没有后面神迹的揭示,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怪异心理故事(psyco-drama)。至少会让我联想到罗曼·波兰斯基的《怪房客》。

这里体现着一种非常少见的执拗与坚持:非他不可,没有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以及她对他的依赖可以达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她解救出来——所以女孩会在看似开心的影片结尾仍然大哭。

她已经「乘上生活的海浪」了,可她仍然没有他。导演在这里暗示的是,潜藏在一切表面的释怀和成长下的,仍然是彻底的不甘心与绝望。这种执拗、不认命的情绪作为暗流,时时在高饱和的画面下潜伏着,非常拧巴——它甚至不该出现在一部商业性的动画片当中。

「成年人」不应该这样,「成年人」应该向前看,应该有新的伴侣。

所以,其实它讲的不是释怀,而是假装释怀。是对已逝去的往日彻彻底底的坚持与执拗,不放弃。它讲的故事是:你怀念的人劝你释怀,所有人劝你向前看——你也不得不向前看(不情愿地)。但你想的仍只是过去,你微笑着(甚至大笑着),假装忘记了一切,事实上,你什么也没忘。它和《海边的曼彻斯特》不一样,后者是坦然承认自己无法释怀,而前者却是压抑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冲动与欲望,假装活得积极、开心与快乐。因为如若面对真实的自我,那只能走向死亡。它比《海边的曼彻斯特》更加拧巴、更加绝望。

另一重令人心寒的恶趣味在于,导演强化了「虐狗」的心理体验。从开头的戏谑(也是我们日常的用法)转为了结尾的切肤之痛。导演告诉我们:「虐狗」可不仅仅是一个玩笑,它是能带来真实痛苦的。港的妹妹在面对那对甜蜜情侣时,内心是嫉妒而难过的。而到了结尾,情况翻转过来,深感痛苦的成为了女主角日菜子。这种你死我活的残酷在结尾被强化了,「秀恩爱」仿佛原罪一般在不同人群中传递。

这两部电影很不容易的地方在于,两位男性导演从女性角色的心理切入,在商业片的框架下,做出了不同寻常的(甚至可称怪异有趣的)心理解剖。在这两部电影中,女性的内心(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永远是难以言说、难以向外界沟通的。因此,情绪和心理总是潜藏着。

潜藏着的东西,并非不存在。因此与那些更加直露的电影相比,你在回忆起这些电影时,内心的隐痛会加剧,时间会绵延而加倍。它们就像后劲十足的酒,越想越悲伤,越想越绝望。

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

动画电影《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的高光时刻来源于诸多日本动画(或者说一切动画)的奇妙时刻,它是虚拟人物对于自身(以及现实)的理解和观众对于现实的解读混杂、交融在一起的时刻,是现实不再重要的时刻,是任何人凭借意念就能改变现实的时刻,是魔法开始呈现的时刻。

这一切哲学都寓含于「作画」-「使之运动」这一连续动作的背后——无中生有,天马行空。作画本身就像是魔法,它并非如电影一样用摄影机摹写或复刻了世界,也不仅仅是扭曲了世界,而是凭空(也凭借想象力)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

动画是如此奇妙,它的存在会让我们问自己:何为现实?

为什么我们会在看似完全虚假的画面里沉醉;为什么那些轮廓和色块被我们视作有感情的个体;为什么我们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快乐而快乐?

它究竟有什么魔力?

日菜子(川荣李奈)朝着水唱昔日的歌,她发现每次歌声响起,就能在水中看到自己的恋人。在那个时刻,大概所有人(银幕内外),包括她自己,都认为那是幻觉,那是悲伤过度导致的认知扭曲。

这是一个绝妙的悬念。在一开始,我们这些不常观看动画的人,都可悲地沉溺在对现实的陈腐理解中——要在任何反常的现象中找出合理性,找出它们在我们自身认知框架内是其所是的理由,而不是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和感情飞舞起来,任凭动画的牵引,转向一个更广阔、更梦幻的精神世界。

悬念持续了一会儿。暧昧的细节不断被抛出,我们开始在「事实」与「幻想」中犹疑。心情仿佛钟摆,一会儿偏向这是真的!一会儿又觉得,这肯定是幻想。在传统电影中,只要没有人与鬼的交互,只要没有鬼对现实的改变,就永远存在两种解读方式——她在幻想,或鬼魂真的存在。

因此,在像《人鬼情未了》这样的电影中,鬼魂与情人永远若即若离,无法接近。在《夜以继日》里,恋人死去后,女主角只能遇到一个替身,而不是换了灵魂的恋人。它们给予观众的就只有暧昧与含混,只有压抑与悲伤,只有成年人的虚伪与空洞,他们想要幻想却又半遮半掩、含羞带臊,害怕被指责太过直接、不切实际!

然而在《共乘海浪》中,鬼魂毫不犹豫地改变了现实,港(片寄凉太)救起了日菜子的手机。但随后,监督给了日菜子一个暧昧而奇怪的远景镜头——他还是在暗示我们,这一切可能只是幻想。对于观众来说,这既是诱导,也是揶揄。

因为可悲的我们,在那一刻,仍在犹豫。

直到后两次,港终于出现,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倾盆大水从燃烧着的废弃大楼注下——这是影片最美妙的高光时刻。在那一刻,看似「写实」的动画瞬间露出真面目,扭曲的透视与形变、夸张的奇观、天马行空的镜头运动,配合着BGM——这是只有动画才能带来的震撼,它在暗示我们在动画里,如果你的意念足够强大,就足以改变现实。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看到《龙猫》里那辆形状怪异扭曲的飞驰巴士,看到《冰雪奇缘》里艾莎无拘无束地操控魔法,看到《千与千寻》中小千坚定地做出父母不在猪群的判断。所有这些场景,并不仅仅是作画者和动画监督的功劳,而是所有观众共同意念的结果。在那些奇妙时刻,观众、剧中人、主角的感情与意念神奇地连接起来。

这些奇妙时刻给我们带来的激动首先来源于那些电影里的苦涩、悲伤与绝望。我们同主角一起,处在困苦中。随之,现实扭曲,神性显现。树林里存在着的美丽龙猫,忽然化为一辆巨大而怪异的巴士,载着我们的朋友奔向稍微美好一些的现实。于是我们感动,那种感动是艺术家制造的梦幻,是梅洛庞蒂所说的具有神性的知觉。

这种扭曲与变形只能由作画展开,用摄影机、特效、蒙太奇永远显得虚假而突兀(因而它们也只能保持暧昧含混)。只有画作的连续变形与运动才足够有说服力,才能让我们相信,那是真实又梦幻的,是悲伤又安慰的,是天真又苦涩的。

《共乘海浪》的高明之处在于,监督告诉我们,幻想并不是全部。在幻想背后,苦涩、犹疑与感伤仍然存在。

影片末尾,在「乘上海浪」之后,日菜子仍然在孤独和回忆中茫然地痛哭。那痛哭将我们拉回现实。正如在《龙猫》里,尽管有美妙的感动,但母亲生病的事实并未被解除,也不可能被解除。即使你能够在水里看到恋人并与之交谈,也无法触碰,无法拥抱和亲吻,无法共舞,无法做爱。

日菜子送别只存在于水里的港回到现实之后,她的感伤就像我们走出电影院时的感伤一样。梦幻结束了,接下来你将面对现实,面对生活。

这是宽慰,是提醒,不是鸡汤。监督在暗示,那段爱情/幻想就像电影(动画)本身一样,只能带给我们一时的快乐。

艺术是有限的,但艺术带来的快乐是真实的。

童年记忆碎片之四

那是记忆里,我第一次去省会。

我和父母住在一家宾馆里,三人睡在一张大床上。我不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我只记得深夜,在陌生的床上,我无法入眠。

我只记得电视一直在播放着迪士尼出品的动画电影《白雪公主》。我还记得公主身上的蓝色,和那个房间昏黄的暖色吊灯。

我只记得空调开着,热。

父母已经睡下了,我在床上侧卧、翻滚,眯着眼睛看电视。然后慢慢失去意识。我记得第二天床单上满是鲜血。我大概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流鼻血了。小时候,我在梦里喜欢抠鼻孔。把毛细血管戳破我也不停下来。所以醒来床单被单总是一片红。

父母却也没有责备我。他们只是带我来到那个礼堂,台下都是高高大大的椅子,坐满了人。他们是来抽奖的。我还记得我在礼堂的地毯上爬来爬去,从一个椅子钻到另一个椅子下面。或是躲在那铺着红色桌布的桌子下爬行。

我小时候喜欢那些封闭的空间,喜欢躲在电视下面的柜子里。因此,在那些红色桌布下面,我感到十分快乐。我爬过一行桌子钻出来,又迅速躲进另一行。我看到了很多双脚。男的,女的,胖的,瘦的。

爸爸妈妈中奖了。他们中了一台电饭煲。那电饭煲用了很久,但我至今不知道那抽奖是怎么回事。

童年记忆碎片之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里流行养蚕。某天,黄同学带来一大张茶色纸,纸上全是小黑点(蚕卵),密密麻麻,像烧饼上的芝麻。在混乱中,我撕下一角,带回家去养。

我从小生活在国企工厂生活区,分不清也找不到桑树。不敢随便摘树叶,生怕把小蚕害死。开始总会找同学借,久而久之,就不够用了。妈妈一开始很支持我养蚕,她找来住在乡下的叔叔,让他带我去乡下老宅边采桑叶。那天,我和叔叔采了一下午桑叶,塞满了整个编织袋。

小蚕们长得很茁壮。我将它们安放在一个墨绿色棋盒里,用剪刀在盒盖上戳了几个小孔。晚上睡觉或出门上学时就将棋盒盖上。等到它们长到大概半指粗,两寸长的时候,我甚至会感到有些恐怖。看到蠕动的小蚕(或许应该称之为大蚕),我想起了自己的小鸡鸡。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总会让我感觉到很脏,挥之不去,直到现在。

一天放学回家,我拿起蚕盒,打开看。它们大得出乎意料了。我感觉紧张害怕又厌恶。妈妈在厨房烧菜,她刚好走出来,吓了我一跳。蚕盒摔在地上。桑叶、粪便、蠕动着的蚕散落在瓷砖上、沙发底下。

妈妈大发雷霆——她是一个有点小洁癖的人,每天拖地三遍。后来的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愣在那里。妈妈大概把这些肮脏恶心的小东西都收拾好,放在了阳台的防盗网上,不去管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了什么邪,抑或是胆小,再也没去阳台看看,直到忘了养蚕这回事。

一个傍晚,雷电交加,似乎是要下大雨了。我突然想起阳台的窗子还没关,赶紧跑过去。关窗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半掩着的蚕盒。我看到好几个泛黄的蚕茧,几具僵硬的胖又短的尸体。此时,几只飞蛾正从蚕茧里钻出来,在雷电中扑腾着翅膀,但又好像飞不起来。

光线太暗,我记不清当时蛾子的数量了。我只是赶紧关上窗,离开。很快,我又忘掉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想起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仍然无法欣赏男性的生殖器,不论是照片还是雕塑,一看到它我就觉得恶心和丑陋。或者是因为我本性如此,我才会抛弃那些蚕。

我不知道。

《六欲天》如何解释创伤与「背叛」

因女友自杀对工作心灰意冷的刑警阿斌(祖峰),辞职前最后一次赶赴案发现场。等待他的是被江水冲上石滩的一只暗紫色断肢。他循线追查,找到神秘外科女医生李雪(黄璐),她声称梦见了自己失踪的弟弟。依照着她的梦境,刑警和他的同伴在荒郊野外毫不费力地挖到尸体。阿斌怀疑这个女人隐瞒了真相,于是想尽办法追查下去……

这便是《六欲天》的前半部分。如果不看后半部分,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部黑色电影(film noir)——李雪必定隐瞒了真相,甚至参与了谋杀!但阿斌慢慢发现,李雪是无辜的,且她与自己一样,都因所爱者的亡故被强烈负罪感折磨。阿斌对李雪的穷追不舍让二者的身心纠缠在一起。影片的最后一小时从此猛然转向,抛弃了制造悬念的努力,聚焦于创伤、背叛、负罪感、自杀等主题,朝着二人内心的微妙处探索。

从后往前看,凶案更像一道前菜,只为勾起观众胃口,以便让他们兴致盎然地思考那些导演真正意图要讲的沉重故事。因此,罪案线索的潦草随意(潦草随意绝非漏洞百出,但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缺点)看上去简直像是导演刻意为之的了——似乎他是担心观众沉溺于悬念中,而忽视后半部分心理剧(psycho drama)的深度。讽刺的是,尽管如此,探案线索却仍然却收获了更多赞赏。

总体而言,虽然探案线和感情线都略显沉闷。但后者由更多心理细节支撑起来,相对复杂微妙,在逻辑上亦更有说服力。李雪阴沉虚无的气质吸引了阿斌,让他仿佛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另一面。阿斌探寻李雪秘密的过程,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丧」寻找出路。出于一种介于自毁与自救之间的冲动,阿斌无法抑制地接近了李雪。在故事里,相对于罪案的真相,阿斌显然更关心自己内心的真相。两条线索的轻重不一,不仅是作为导演/演员的祖峰的选择(如果要考虑创作者的复杂心态),更是阿斌这一人物非常合理的选择。

如若把整部电影看作阿斌对现实的解读(大部分叙事视角确实也是由阿斌撑起),那么自然而然免不了内心对现实的扭曲,叙事的不平衡也就显得合理。而本片叙事的非现实性在影片里常常能得到暗示。比如荒诞神秘的挖尸体桥段(以及那桥段的摄影风格)、婷婷在阿斌楼下诡异的露面、反复出现的非现实梦境等等。


电影里也并非只有他们两人。阿斌的搭档磊哥(陈明昊)是一位生动得有些过头的警察。他仿佛是一位为了填补影片的沉闷安静,从戏台上走下的演员(墨镜与显然不真实的刑警便服让他显得更像是在话剧舞台上),充满生命力——无法克制说话与饮食的欲望。磊哥女朋友婷婷(张倩如)突然出现在阿斌楼下,毫无征兆地要与他恋爱。在这一段,她更像是《聊斋志异》里会突然出现在阴郁失意的书生身旁,无条件服侍的鬼魂。跟那场挖尸体的戏一样,一切都显得诡异又荒诞。


在影片宣传时,片方和媒体频繁提到的「关注抑郁症」主题更像是为了规避审查风险而采用的宣传策略。因为这部电影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与那些真正关注疾病的剧情片相去甚远,更不用说能和社会问题片扯上关系。《依然爱丽丝》《一念无明》这些“病患电影”往往会围绕具体的疾病症候和社会/家人的态度做文章。

《六欲天》则更像是一部阐释创伤与「背叛」的电影。它着重于描写特定人物的心理状态,而非命题作文,从心理学或病理学角度介绍疾病会给病人造成的影响,后者需做到精准而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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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今年冬天,我同妻子一起,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

父亲过世后,我与妻便卖了老家的房子,搬到上海。妻子的父母早逝,我们在故乡再无至亲。于是过年过节也不回去,婚丧嫁娶寿辰之类,亦不过问。每年春节,还会有一些亲戚打来电话,询问处所。但为避免麻烦,我也是遮遮掩掩,糊里糊涂地搪塞过去。

此番回去,跟亲戚没什么关系。年底家里大扫除。妻子从旧纸堆里翻出一张保险单,似是父亲存的,写的我的名字,有十来万元,好像是前两年已到期,仍可兑现。当时我们虽不缺钱。但十万元也不算小数目。十年前,妻子拗不过我,同我去乡来沪。但她终归还是念旧,有些人、事总放在她心上。于是我们商量好,回去取个钱,顺便探亲、旅游。

原本打算买张高铁票,却发现早已停运。剩下的那趟普快要到省城去转。我倒无所谓,妻子却实在嫌麻烦。上网搜索一番,水道倒仍通。我们便买了船票,花两天时间,不紧不慢赶往这小城。

船慢得很。因为动用了年假,我们也不急。窗外的景色一如往昔。江水仍旧那么浑浊,跟印象不差一分一厘。站在甲板上,连绵的群山不断飞过,山上的植被都由绿转黄,也实在千篇一律。栏杆旁风大,我们便不久待,早早返回船舱,只留几个兴奋的学生在一旁拍照。

对着窗户望,偶见江边的村落,白墙黑瓦,或是经过江边的某个城市,却总唤起怀乡的情愫。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时候兴致来了,回乡走水道。那时返家,有急迫的感觉,恨不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次却希望时间慢一点。原因是不想回去碰壁,而只愿留在这种情愫中。尽管对妻反复说,拿钱走人。但每每船舱摇晃,故乡的人和事就像放电影一样浮上心头。那时便涌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跟「他们」——这是我常在妻子面前用来形容那些亲戚的词汇——重修旧好。我使劲回想,「他们」的种种面目却越来越模糊。就像做梦一样。越是想要做成一种梦,或是控制梦的走向,离真梦便越远。

我们这十年的生活,毕竟是孤独了点。工作倒不成问题,做得干净利落,任劳任怨。所以同事也无可指摘。但因生性内敛,与同事毫无交集。妻子与我相同。于是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平日坐地铁上下班,我与她隔日回家做饭。每到周末(我们都是每周休一天),我们会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吃一顿好饭。然后回家躲在被窝里,看书或电视。我们曾在周末请一两个相好的同事来家里吃饭,然而席间气氛的尴尬,让我们没有继续下去。从那时我总是想,孤独孤独,不是家乡的孤独,不是上海的孤独,是我们的孤独。生活在上海,买房子的事毫无着落,但维持生活也没什么问题。

坐在去码头的车上,妻子苦笑说,这下首付的钱该有了吧?我便假装拿出保险单数起零来,然后诓她,不是六位数,是七位数!她当然是不信。但她又是太希望如此了,因此还是被我骗到。

妻子从没说过,但我明白时间久了总是寂寞。做爱不是良药,却像是香烟和毒品。尤其是在我们已经——至少是对身体——彼此厌倦之后。记得有一次吃完晚饭上街散步。我们走到人行天桥上,看着来往的车辆、闪烁的灯光,孤寂之感顿生。妻子突然谈起往事。起初我们趴在栏杆上。她如数家珍地回忆故人。接着我们边走边聊。我当然也很兴奋。不过,主要是她在讲,我在听。我明白她讲这些很高兴,也暂时地驱遣了她的寂寞。好像这些故人就在身边一样。但不过一会儿,又是巨大的空虚。似乎越讲,我们就离他们越远。就像我越写,就好像离自己越远一样。但妻还是讲,停不住。

她终于谈到我父亲。讲起第一次见面她是如何因为他的蹩脚普通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就因为这个,他们是如何给对方留了个可爱的好印象。讲起父亲和母亲之间固执但可爱的争吵。讲起父亲在我面前维护她的样子。这样一个清晰而可爱的父亲形象历历在目。但在她说这些以前,我心中的他似乎一片空白。

这也是我一直难解的疑惑。我带着她见了父母之后。她与父亲的关系就紧密起来。这种关系倒不是那种值得怀疑的性的关系。我能感觉到没有。但我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一点小默契。这些小默契,比如某一刻的对视,或者共同的微笑,就像在舞台共舞。它累积起来和光环一样,将二人笼罩起来,让人无法靠近。我并不是嫉妒。她能跟父亲做好朋友——这是我做不到的,我很高兴。并且借此,我甚至可以多了解父亲一番。但她总不说。不知是要保持神秘,还是真有小秘密不可言。有一两次吵架的时候,她甚至还会说,你还没你爸懂我!这时我往往愤怒并追问。但最后也不了了之。父亲临终前把妻子支走,叫我到床前。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和妻好好过。只此一句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如此。

记得那一次在天桥,妻子突然说,有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告诉了你,你会笑死。

我父亲去世两年以后。我不断地回想他,却想不起什么事来。我从小就与父亲生活在这座小城,高考之前从未离家。上学时,每周都与他通话一次。工作以后,我也频繁回家。(至少两月一次)但我竟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有时候,一场电话下来,十几分钟,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跟我交谈。他会不会觉得,面对儿子,展露自己是一件危险的事。他们这一代人是不是都这么想。愈觉得危险,愈难以靠近。愈难以靠近,愈危险。或是面对其他人,风趣幽默随和的他只是假象,我面前的冷漠才是他唯一的真实。

有时候走过报刊亭,停下来看看报纸。看党报印刷的大头人像。我会猛然觉得,我和父亲的距离甚至不比与他们更近。我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翻墙看消息,揣测着这些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不断地想象中国的未来。那时候我对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是多么浅薄。有时会翻出以前他的证件、照片、笔记本、日记。看有关他的种种文字记录。开始我总会兴奋。我觉得又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看到他的某一篇日记,二十来岁的他是如何以一个青年人的口吻笃定地要追求一个女孩。那活泼的文字,与我印象中的他却截然不同。或者是看到他某日为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与那时的我又是何其相似。于是渐渐把日记都看完了,但还是失落。我好像发现,这些根本不是真实的他。他虽然写了好几本日记。但好像却又什么都没讲。无非就是记录生活,展望未来。甚至后者还多些。于是我认识了活在幻想中的他,却不认识现实中的他。像我一样,他也必须要有「内心生活」吗?这么要求也许过分了。照我的印象,他们那一代人,不都是一种面孔吗。但既如此,女友(现在的妻子)又何以那么喜欢他呢?这一切疑问都在我心中打结,加上晕船,愁肠百绪,恨不得要比同舱的孕妇更快地将晚饭呕出来。

船到家乡是下午两点。我们首先住进酒店,随后便赶在下班以前取出了存款。回程的票是两天以后,我们此时就有了大把时间。究竟去哪儿呢?我没有主意。妻说,倒不如去你堂兄家看看,你们两家原来不是挺近的吗。

久不归乡。我们当然是得到了热烈欢迎。不管三七二十一。进门,甚至不用脱鞋,不用穿鞋套。就这么推搡着,走进了堂兄家。

他和他老婆结婚比我们晚一年,有一个女儿。父亲还有两个兄弟,我们两家却经常来往,并不是因为感情好,只是恰好住得近。父亲总去他家串门。当时他父亲也还在。每一次父亲去,似乎总带着逗小孩的目的。兄弟两人一起跟小孙女一起玩,不亦乐乎。也就这种时候,父亲是活泼的。我不是在与他的关系中,而是在他与别人的关系中,见证了他慈父的形象。他也不从我这儿,而是从别人那儿,过了一把当爷爷的瘾。我们像三维空间里交叉的平行线,永不相遇,但是总在某个角度看上去相交。

从前白白净净的堂兄如今一把络腮胡,现在的嫂子,不耐烦地说,也成了黄脸婆。女孩如今长成了大闺女,花枝招展,大冬天地在室内穿一件紧身褐色毛衣,凹凸有致,卷起袖子,刚从厨房走出来。脸上虽泛着害羞的红晕,但也算落落大方。她和男朋友一起住在家里。不过我们去的那天,她男朋友出差去了。

吃饭的时候,堂兄嫂问着父母辈会问的那些问题。然后是推杯换盏。我无奈地饮着酒。嫂子也喝酒。看情况,妻子似乎也要有喝酒的义务。但我还是替妻挡着。酒过三巡,堂兄有点醉了,在我面前从拘谨到放肆:「冰洋,你看。这么多年了。咱俩小时候关系这么好。小孩儿过十岁,给你打电话。打电话……你都不回来,来,你来,自罚一杯!」

小女孩挺乖,不住地朝她爸使眼色。让他收敛。堂兄撅了噘嘴,便吃起菜来。之前的意兴,兴冲冲地要问各种问题,孩子怎么样,在哪上学,工作如何等等,全被来来回回的酒冲走了。

但还是问,问来问去,这些问题问完之后,好像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与预想不同,寂寞之后是短暂地兴奋,然后照例又是比寂寞更难堪的沉默。天桥上的那个夜晚好像变得愈发讽刺。它离我们越来越近,然后越来越远……

倒是嫂子说话了,「冰洋啊,你学历这么高,在单位领导尤其器重吧?」

「那哪儿至于。就埋头苦干……」

「你们几个堂兄弟啊。」嫂子拖长了语调,「当初就属你最有出息。老爷子天天在家夸你呢。当时……」

「哪个老爷子?」我当即打断她。

她犹豫片刻,似乎在思考我在问什么,便说:「哦哦,是我家老爷子。」

「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家秀成在家多没地位。老爷子整天就是,看看人家冰洋。没考上大学是吧,看看人家冰洋,上的都是985、211。没找到工作是吧,看看人家冰洋,在大城市都扎根了。咱老爷子就是天天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说:「哥哥现在过得也挺不错的。」然后又是沉默。

「比我好。」我又补了一句。

嫂子好像没听到我说话,又起了话头:「真的,冰洋,你在外面过得好就好。看你混得好,我们都开心。」

听到这个,堂兄又来劲了:「对,对,兄弟混得好——来我再敬你一杯!你在外面混得好,可别看不起我。来,珍珍,给你叔倒酒。」

小女孩原先一直沉默着,终于忍不住了:「爸,莫再喝了。你还想住院吗?」

「对,对,一家人,不必搞那么多名堂。」妻子在旁边缓和。

我喝了最后一杯,约定不再喝。众人也都这个意思。堂兄于是才平息下来。几分钟不到,竟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这一来可了不得。嫂子和小侄女得想办法把他搬到卧室去。照例我作为男性,也该去帮忙。但人家的卧室,我不知合不合适进。所以坐立不安。妻子反复朝我使眼色,像是示意我起身帮帮忙。但不知怎的。我们俩就这么任由她们母女二人架着一家之主回了卧房。以后,每次回忆这场景,都觉得可笑:我和妻子面面相觑。两个女人默默无语地拖着一个笨重的男人回到卧室。就像是一出滑稽戏。

嫂子随后就回来收好餐具,擦了桌子。不一会儿,她吩咐女儿洗碗。我们想走。她强把我们安置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坐下来要聊天。

「哥哥没事儿吧?他喝的是有点太多。」

「莫担心他。他经常这样。整天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出去。也没见出个么事。」

「还是要注意身体。」

不久侄女坐进沙发,半躺着,抱着抱枕,边听我们聊天,边玩手机。惬意的样子。

「小孩别自己在那玩手机。来,陪长辈说说话。」

「你们聊就聊,我有什么好说的嘛?」

「这小孩……」嫂子朝我尴尬一笑。

「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

「这小孩。当时和她叔公可亲呢。现在都翻脸不认人了,说记不得了。记得你爸那时候每次来,都给她带零食……还教她背唐诗来着。」嫂子转脸就对她女儿说,「还记不记得?」

「你不都说了吗?记不得了……叔叔您别介意哈。我那时太小。就一点印象,好像叔公确实蛮可爱的。」

「可惜了,你们现在也没要个孩子。当时孩子她叔公来了,总跟我们絮叨这事。说孩子不听话……」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嫂子立即沉默起来,低下头,不久便站起身来说:「你们坐,我先去看看你哥啊。」

我们就直接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也该走了。谢谢嫂子今天的款待了。明天哥哥就醒了,问一声好,就说我们第二天动身出发。嗯,会常回来看看的。有时间在微信上保持联系。嗯,现在都挺方便。

我们给侄女包了一千块钱红包,说是补偿过去生日,推推搡搡的,最后塞到嫂子口袋里。

下了楼。外面淅淅沥沥地正下着小雨。好在小区里有不少梧桐树,我们借助树的荫庇,成功在门口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上,我们都无言。妻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兀自抹着车窗上的水渍。这种感受不像是难受。而是沮丧。一种毫无办法的沮丧。我倒不是在乎父亲对别人比对我更真心。我当初不是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妈也还在。就在饭桌上。我说,爸,我以后不要孩子你能接受吗?他沉吟片刻,毫无表情。倒是我妈妈特别激动,说那我们的晚年不是没有天伦之乐了?不想带孩子,我们来给你带。父亲却没这么说。他只说,行吧,你愿意就好。我们到时找一个养老院,去安度晚年就行。

我当时还叹于父亲的开明。没想到,他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自己。我不知道他还隐匿了多少。大概过去无数个问题,无数个本应爆发的冲突,都被他用「理性」压下去了。我这时便努力搜寻过去的记忆。想要回去。想要挖出父亲真实的想法。但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多了。我曾无数次在父亲面前表露自己,张扬自己那一套。他不置一词,或是随声附和。这样的场景太多,以至于在我面前他重新构建了一个自己。有时候他们想奉献,你觉得他们没说真话,你想挖出来,但没用,都过去了。我吐在了车上。

回到酒店。妻子先洗澡。我躺在床上,酒精还残存脑际,等待着它挥发。妻子放水的声音让我稍稍收回了思绪。我开始清除那些杂乱的想法,想着明天的行程,想着留在上海的一堆工作。

酒店是一大床,一小床。我们本打算在大床上一起睡,重享蜜月的甜蜜。但我实在不在状态,便请求单独到小床上睡。妻子说,你还是睡大床吧,我瘦。

深夜。外面还有哗啦啦的雨声。我被惊扰着,想着心事。妻子从背后抱过来。我蜷着。她顺着我的姿势也蜷着。我们缩在一起像一对蚯蚓。

「怎么了?睡不着吗?」

「你爸当时跟我说过这个事。」

「什么事?」

「孩子的事。」

「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我说,他还是特别希望你要个孩子,说没钱不要紧,他可以帮忙。」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他让我别告诉你他说过。」

「为什么?」

「他说你固执啊。知子莫若父啊。他跟我说你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与其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也觉得我固执吧?」

「我就喜欢你的固执。」

对于跑步来说,AR可能比VR更重要

今天在跑步机上跑步,盯着跑步机上那一圈模拟运动场跑道的红色LED灯看,我突然想起《黑镜》第二季第二集中的一个场景:黑人小哥骑着健身自行车,前面的液晶屏幕中的场景模拟出柏油道路、树木以及周围的房屋。后者可以看作前者的升级版。这可能是跑步机交互方式的一种发展方向。

照这样的发展路径,跑步机(以及它的种种功能)本质上可以视作一种VR——虚拟现实工具。市面上绝大多数跑步机都是以现实中跑道的一圈,即400米,作为计数单位的。伴随着那一大圈跑马红色LED灯,跑者跑步的圈数(按照标准运动场的跑道计算)甚至比里程更容易看到。我们不需要记住具体的里程,也可以忽视身体的疲惫,而只需要从那闪过的一圈又一圈中获得成就感。明明没有绕着圈跑,但自己还是好像真的跑过了一圈又一圈。这就是虚拟现实:它用视觉特效营造特殊的想象环境以获取某种快感。

这是一种对「现实」跑步环境的模拟,一种VR手段。本来是要离开现实,但是还是要模拟现实,这是VR的惯性,也是人类对现实的惯性和依赖性。这种惯性在跑步机的设计上得到了印证。但这真是一种进化吗?上面的所谓「现实」,指的难道不是过去和传统吗?跑步机的设计、VR的概念本身、iOS早期的拟物化设计所受到的欢迎实际上并不是革新,而是革新者们的妥协,或是前进中后退,创新中的懒惰。我们依恋过去的世界,懒于学习,而把旧世界的符号带到了新世界,这种断续与连接是不可避免的。但它的持续甚至发展也是令人悲哀的。

对于这一类VR的发展,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推演是:VR本身是要模拟现实,也不断进步,但技术的进步伴随着观念的停滞。正如从我们这个时代到《黑镜》中跑步机的进步,我们在跑步机上跑步的环境越来越像户外。有一天,我们会带着VR眼镜跑步吗?那时候我们会感觉我们真的在公路上奔跑。VR眼镜连接着我们的神经,创造种种知觉,我们能感受到风、阳光、嘈杂的人声,甚至地上的石子。但这种对现实的终极模拟最终不还是比不上现实吗?

技术的无限延伸把我们拉回了过去,甚至扼杀对全新生活方式的想象力。于是我们一直活在过去中。对于VR来说,比起模拟一种现实,创造一种新现实不是更好吗?现在的VR是一种极端没有想象力的东西。只有交互有进步,内容反而退后了。

对于这件事来说,讨论资源的节约可能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WeChat、Facebook可能确实大大节约了人类的交流成本。而跑步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身体力行去做的事情,在公路、公园等公共设施上跑步消耗的资源本就可忽略不计,而跑步机消耗的资源也并不是以字节计,它是一个相当耗电的电器,和手机电脑不可同日而语。和维护跑道、公路比起来,哪个更低碳?

相比跑步机,最近兴起的跑步类APP则更像一种AR(增强现实)工具。在户外跑步的时候,我们本就处在「现实」当中。这个「现实」既是现存的现实,也是前面所说的过去和传统。AR的过人之处在于,它不像VR那样希冀于以模拟现实来取代现实,或者战胜现实,而是在同一维度延伸和改善现实。就跑步APP而言,它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的脚还是踩在地面上,我们能感受到真实的风、阳光、嘈杂的人声、路面的石子、周围树枝上的鸟鸣。但是又不一样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心率数据、跑步里程,这个里程记录的就是真实的里程,它是一个轨迹,而不是通通以跑道的形式存在。现实依旧存在,而它得到了增强。在另一种情况下,无限的模拟永远只能趋近现实。两者的差距很明显。

诚然,跑步机有种种不可替代之处。它让我们避免日晒雨淋,使跑步这一活动更加专注、安全,能够使力量训练和跑步在短时间内一起完成。但它始终难以代替跑步。因为它在模拟。而跑步(走路)这一在数百万年的演化中形成的人类基本活动方式与原地不动,在履带上跑步的方式相去甚远。

退一步,如果我们将跑步机也看做另一维度的增强现实工具是否可以呢?或许叫「替补现实」工具好一些。如果跑步机不能创造一种新的运动方式,始终处在模仿的发展轨迹上,那「替补」将是它永远的命运。

童年记忆碎片之二

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一个场景:父亲在打母亲。我只能粗略地描述这一场景:父亲在床上猛地向母亲移动(好像是腾空移动),同时手舞足蹈,仿佛要伸过拳头打在母亲的胸脯上,伴随着的是他凶神恶煞的表情。

但是我的记忆就停留在了那一瞬间——我从来不记得他究竟打到没有,不记得画面的后一帧。那个时候,我大概还是个婴儿。对于那个场景的全部记忆只浓缩成了这样一张定格照片,这张照片就像一个谜,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自我记事以后,再没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父母对我的保护,一切过分的情感(不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从我记事开始,仿佛都突然潜入暗流。直到某一天,幼稚的我把潜意识从水里打捞出来,回过头再来思考这件事。

我发现父母从那时开始变得相敬如宾,即使有龃龉,争吵也完全停留在口头。是父亲看到我长大了,所以没办法去打母亲了吗?抑或是这个记忆本身就是我的伪造,是我在面对无法解释的现实现象时,生发出的扭曲变形的想象。

想了又想,我怀疑那不是父亲在打母亲,而是父亲在和母亲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