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再次阅读了一遍村上春树短篇小说《品川猴》的英译版(译者是Philip Gabriel)。也再次觉得很好。这次阅读,尤让我感到新鲜的是小说女主人公瑞纪的丈夫安藤。安藤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只在小说几处零星出现,用来展示瑞纪平淡的婚姻生活。正因为如此,前几次阅读时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然而这一次,我却感觉到了村上春树以及译者Gabriel轻描淡写的口吻(understatement)背后的强烈反讽语调。看着寥寥几个片段,我数次笑出声来,一位我们如今熟识的爱说教、控制欲强又非常”理性”的爹味儿直男形象仅仅通过只言片语便昭然若揭了。
这让我意识到这篇小说(我不懂日语,看不懂日文版,也许有美国译者的功劳)选取了某种深且隐的女性视角。在作者(译者)独特的叙述语调当中,对男性的批评并不直接流露出来,而是通过只言片语和特殊的用词轻微地揭示。但正是如此,反而体现了日本社会中女性深度精神压抑的状态:面对男人,她们连批评和讽刺都要有所保留。在小说里,女性在流露对男性不满时,总是主动替男性往回找补,常说的一句话是:“其实他也没有恶意(He didn’t mean any harm)。”这种叙述语调让我想起了乔伊斯《都柏林人》里的一篇小说《泥土》(Clay),其中以女性出发的叙述语调与《品川猴》英译版如出一辙。
为了方便,我将小说的中译版(林少华译)分享给一位朋友,然后和她聊起了安藤这个人物,让我惊讶的是,在读完中译版后,她对安藤的印象和我截然不同。在她眼里,安藤是位通情达理但只是偶尔不太关心妻子的丈夫。这让我很惊讶,于是我又回去阅读了一遍中译版。我发现,涉及丈夫的描述在中英版里确实截然不同。中译版在很大程度上用一种和稀泥式的男性客观口吻模糊了基本的女性视角,英译版中的讽刺语调在中译版里也几乎找不到。总的来说,在一篇本来意在讥讽日本男性、为女性说话的小说里,中文版的译者却反过来用语言为男性辩护,弱化了其中的讽刺意味。
下面我摘取三段,进行一个对比。
1
她没有把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的事告诉丈夫。如果讲给丈夫听,想必丈夫会说那是因为她对婚姻生活有所不满或格格不入所致。他便是那么一个爱掰理的人,恶意固然没有,但动不动就把什么推理一番,而她总的说来不喜欢那种给事物定性的方法。所以,她决心把此事隐瞒下去。(中译版)
She didn’t let on about her problem to her husband. She knew he’d only say it proved she was unhappy with their life together. He was overly logical about everything. He didn’t mean any harm; that’s just the way he was, always theorizing about everything under the sun. That way of looking at the world was not her forte, however. Her husband was also quite a talker, and wouldn’t easily back down once he started on a topic. So she kept quiet about the whole thing.(英译版)
这一段主要是在描述瑞纪为什么害怕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丈夫安藤,除了折射出夫妻之间沟通失调以外,更重要的是丈夫安藤给予瑞纪的强大“理性压力”。安藤实在不爱听丈夫说教、讲道理,所以遇到了困难干脆不讲。
首先看第一处,在描写瑞纪的猜想行为时,中译本使用的是“想必”,没有主语,言语里暗含着某种闲谈色彩,流露出随意猜测的姿态,根本无法体现出瑞纪隐藏的绝望。而英译本使用的表达方式是 She Knew——她知道,她对丈夫很了解,她不需要猜测,即使一句话也没说她就知道丈夫会怎么反应了,肯定是让她失望和压抑的某种反应(所以就干脆不要去了),言语中流露出一种宿命论(无法改变现实:she knew)意味。
再看第二处。在描写丈夫非常爱说教时,英文版说的是:He was overly logical about everything(他对所有事情都过于有逻辑),中文版说的是:“他便是那么一个爱掰理的人”。英文版中直截了当之讽刺(overly和everything强化了讽刺语调)与中文版叙述中和稀泥(含糊不清缺乏程度副词的描述)的区别,一目了然。(后面说丈夫always theorizing about everything under the sun——“永远会理论化太阳之下出现的任何事情”也非常具有反讽色彩,林译版也没有对应的语气。)
第三处则是具有反讽语调的一句。瑞纪在批评丈夫“对所有事情都过于有逻辑”之后,又主动为他辩解说:“He didn’t mean any harm.(他没有任何恶意)”在英文版里,这句话通过自由间接体的形式以瑞纪的视角讲出,让语言获得某种反讽力量,同时还呈现了人物的性格:瑞纪倾向于合理化丈夫任何让自己感觉到不舒服的行为。但中文版是如何说的呢:“恶意固然没有”,这句话几乎没有瑞纪的色彩,而只有“林少华色彩”,看上去只像旁观者在“公正”地评理,完全模糊了女性视角,而把“丈夫没有恶意”这件事情当作事实提出,并且用“固然”加固了它的事实性,完全失却了这句话里蕴含的深刻反讽。
另外,Her husband was also quite a talker, and wouldn’t easily back down once he started on a topic.(她的丈夫也是个滔滔不绝的话痨,只要他开始讲一个话题,便决计不会停下。)这句话强化了丈夫的说教形象,在中译版里却完全没有。(我相信应当不是英译者私自添加的吧!)
2
丈夫也晓得她在工作场所继续使用旧姓(因为偶尔向工作场所打过一次电话),但没提出异议,似乎认为她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用什么名字,那终究是她的权宜性问题。道理一旦讲得通,就不再说长道短,这种表现说舒心倒也舒心。(中译版)
Her husband knew she was going by her maiden name at work (he called her occasionally), but didn’t have a problem with it. He seemed to feel that whatever name she used at work was just a matter of convenience. As long as he was convinced of the logic, he didn’t complain. In that sense he was pretty easygoing.(英译版)
第二段主要是在讲瑞纪在工作场合(为了方便)不冠夫姓这件事情,丈夫并不在意。文本暗示出来的是一种令人深感压力的不存在又存在的目光(既来自丈夫也来自社会环境):妻子在丈夫面前小心翼翼的处境(任何私人事务都要征询丈夫的意见,否则不正当),叙述体现出来一种强大的权力感——仿佛丈夫的同意对妻子是一种恩赐。
英文版里的反讽口吻主要体现在最后两句:As long as he was convinced of the logic, he didn’t complain. In that sense he was pretty easygoing. (只要他能在逻辑上被说服,他就不会抱怨。在这种意义上,他算是很随和。)这两句话潜藏的意思是,第一,“如果他在逻辑上不能被说服,对于妻子事情就麻烦了”,如果妻子有些在逻辑上说不通的(但是在情感上却很需要的)需求,丈夫就无论如何不会满足她了,换句话说,他无法感知到妻子的情感,而只能诉诸理智去理解妻子,这也是造成两人隔阂的最重要的原因;第二,“在这种意义上,他算是很随和了”意思其实是“在其他意义上,他可能不算很好相处(easygoing)。”实则暗示了妻子在婚姻生活中的酸楚和委屈。
这是叙述者的另一次轻描淡写(understatement),最直接的作用是用小心翼翼的叙述暗示出了婚姻关系背后的恐怖,以及女人承受的压力。
在林译版里,这种反讽语调完全没有被呈现出来。他是怎么说的呢,我们来看看:“道理一旦讲得通,就不再说长道短,这种表现说舒心倒也舒心。”很显然,这完全是以丈夫这样的男性视角为出发点写下的话。在叙述中拿掉主语无疑是非常关键的,这种方式模糊了叙述者的位置,让视角显得暧昧模糊,让本应是作为客体被讽刺批判的丈夫形象拥有了某种主体地位,因为林翻译出来的这句好像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话仿佛就像是丈夫直接会说的一样。
另一方面,“一旦…就”和“只要…就”表达出来的情感色彩可完全不同。“一旦..就”的强烈语气明显是在表示,我们男人很好说话啊,你把道理说通,就没有什么问题了——问题之所以没有解决,只是道理没有说通说透而已。开个玩笑,如此这般,我都开始想象译者在翻译时直接代入了丈夫形象了,并且觉得,嗯,这个丈夫挺讲道理的。
3
丈夫当然不是完人(例如爱掰理,服装品位存在问题),但另一方面长处也很多(热情,责任心强,整洁,吃东西不挑肥拣瘦,不发牢骚)。单位里的人事关系也没什么突出问题,和同事也好和上司也好都大致处得不错,感觉不到精神压力。当然,很难说是愉快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那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大家在狭窄的场所天天见面。(中译版)
Her husband wasn’t perfect by any means (besides his argumentative nature, his sense of fashion was nonexistent), but he had a lot of good points—he was kind, responsible, clean, would eat anything, and never complained. He seemed to get along fine with everyone at work, both his colleagues and his bosses. Of course there were times when unpleasant things did arise at work, an unavoidable consequence of working closely with the same people day after day, but still he didn’t seem to get too stressed out by it.(英译版)
第三段的问题比较简单,在说到丈夫的缺点时,英文版说:his sense of fashion was nonexistent(他的服装品味根本不存在)。而中文版却说“服装品位存在问题”,译者在不该轻描淡写的地方轻描淡写了,真是有意思。
结语
《品川猴》不同译本使用的叙述话语差异,还可以找到许多。由于篇幅和精力所限,本文只能挂一漏万。我不知道日文版具体是怎样写的,但就中译和英译对比来说,我觉得中译版本不说扭曲至少是模糊和掩盖了文本背后的太多意味。而且英译本更好地通过语言展现了日本女性的压抑处境。在《品川猴》这样一篇重要的小说里如此,在其他小说里大概也如此。这让我想到,我们一直以来全部是通过林译本来接近村上春树,我们失去了多少东西,漏掉了多少东西,产生了多少似是而非的理解,这大概只有通过努力去阅读原文(或者其他译本)来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