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欲天》如何解释创伤与「背叛」

因女友自杀对工作心灰意冷的刑警阿斌(祖峰),辞职前最后一次赶赴案发现场。等待他的是被江水冲上石滩的一只暗紫色断肢。他循线追查,找到神秘外科女医生李雪(黄璐),她声称梦见了自己失踪的弟弟。依照着她的梦境,刑警和他的同伴在荒郊野外毫不费力地挖到尸体。阿斌怀疑这个女人隐瞒了真相,于是想尽办法追查下去……

这便是《六欲天》的前半部分。如果不看后半部分,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部黑色电影(film noir)——李雪必定隐瞒了真相,甚至参与了谋杀!但阿斌慢慢发现,李雪是无辜的,且她与自己一样,都因所爱者的亡故被强烈负罪感折磨。阿斌对李雪的穷追不舍让二者的身心纠缠在一起。影片的最后一小时从此猛然转向,抛弃了制造悬念的努力,聚焦于创伤、背叛、负罪感、自杀等主题,朝着二人内心的微妙处探索。

从后往前看,凶案更像一道前菜,只为勾起观众胃口,以便让他们兴致盎然地思考那些导演真正意图要讲的沉重故事。因此,罪案线索的潦草随意(潦草随意绝非漏洞百出,但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缺点)看上去简直像是导演刻意为之的了——似乎他是担心观众沉溺于悬念中,而忽视后半部分心理剧(psycho drama)的深度。讽刺的是,尽管如此,探案线索却仍然却收获了更多赞赏。

总体而言,虽然探案线和感情线都略显沉闷。但后者由更多心理细节支撑起来,相对复杂微妙,在逻辑上亦更有说服力。李雪阴沉虚无的气质吸引了阿斌,让他仿佛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另一面。阿斌探寻李雪秘密的过程,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丧」寻找出路。出于一种介于自毁与自救之间的冲动,阿斌无法抑制地接近了李雪。在故事里,相对于罪案的真相,阿斌显然更关心自己内心的真相。两条线索的轻重不一,不仅是作为导演/演员的祖峰的选择(如果要考虑创作者的复杂心态),更是阿斌这一人物非常合理的选择。

如若把整部电影看作阿斌对现实的解读(大部分叙事视角确实也是由阿斌撑起),那么自然而然免不了内心对现实的扭曲,叙事的不平衡也就显得合理。而本片叙事的非现实性在影片里常常能得到暗示。比如荒诞神秘的挖尸体桥段(以及那桥段的摄影风格)、婷婷在阿斌楼下诡异的露面、反复出现的非现实梦境等等。


电影里也并非只有他们两人。阿斌的搭档磊哥(陈明昊)是一位生动得有些过头的警察。他仿佛是一位为了填补影片的沉闷安静,从戏台上走下的演员(墨镜与显然不真实的刑警便服让他显得更像是在话剧舞台上),充满生命力——无法克制说话与饮食的欲望。磊哥女朋友婷婷(张倩如)突然出现在阿斌楼下,毫无征兆地要与他恋爱。在这一段,她更像是《聊斋志异》里会突然出现在阴郁失意的书生身旁,无条件服侍的鬼魂。跟那场挖尸体的戏一样,一切都显得诡异又荒诞。


在影片宣传时,片方和媒体频繁提到的「关注抑郁症」主题更像是为了规避审查风险而采用的宣传策略。因为这部电影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与那些真正关注疾病的剧情片相去甚远,更不用说能和社会问题片扯上关系。《依然爱丽丝》《一念无明》这些“病患电影”往往会围绕具体的疾病症候和社会/家人的态度做文章。

《六欲天》则更像是一部阐释创伤与「背叛」的电影。它着重于描写特定人物的心理状态,而非命题作文,从心理学或病理学角度介绍疾病会给病人造成的影响,后者需做到精准而全面。

导演表现创伤的方式是在主人公与其他人(包括环境)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全心全意地表现主人公的孤独与疏离。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痛苦——这让我们能够感受他绝对的孤僻与不可理解(无法安慰),或是他境遇的特殊性。(在这方面,它很像《海边的曼彻斯特》)通过反复表现他独处时的颓丧状态,电影强化了主人公的无助。在阿斌与其他人物(环境)之间,不仅存在着通过叙事实现的性格屏障(作为警察他过于内敛、温和、缺乏攻击性),更存在着心理(氛围)的屏障。后者从开头那场警察聚餐桥段的调度中很容易就能感受到——虽然与同事们一起吃饭,但阿斌却仿佛游离于酒桌之外,身处另一个世界。

本片对带有创伤的人更愿意采取一种本体论的态度,他们就是他们自身(敏感的 疏离的 痛苦的),他们并不因为伤痛而成为自身——好像他们并不是因为伤痛而格格不入,而正是因为格格不入的特质才留下创伤。这也是为什么,李雪的弟弟、阿斌前女友的家人似乎全然能够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影片的一种设定是:处在伤痛中时,只有足够敏感的人才可能相互理解。在影片里,与阿斌有联系的人或者是放弃了理解的努力(磊哥),或者是试图理解却被主人公强硬拒绝(婷婷)。李雪的医生情人(田雨)与她也是不可交流的,他们两人之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无形屏障 。

这里隐含着的是属于敏感者的自我身份认同。因为缺乏攻击性,更易受到攻击,所以他们在自我保护时会对那些「正常人」采取敌视的态度,埋怨他们太过神经大条。这也是为什么,阿斌在听到婷婷试图理解他、安慰他时,如此愤怒,将她赶出家门——因为他清楚,他和她不是一类人,并且因为自己受到的伤害感觉到不公平。其中隐藏着嫉妒。

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因为对于那些敏感的人来说,他们唯一摆脱孤独的可能性就是其他所有人变得与他们一样敏感,继续活在伤痛中。潜意识里,他们希望所有人与他们一样敏感。在更具挑衅性的一种意识里,他们甚至会把这种不敏感理解为一种背叛。正因为如此,李雪才会与放下伤痛的弟弟决裂。也正因为如此,阿斌不断地试图与前女友的家人接触,他期待的是与他们共同回味或者感受那创伤,这是后者远远无法做到的——因此剩下的便只有失望。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于是也只有死亡一途。

在这个语境中,李雪是阿斌唯一可能的对话者。他们的观点一开始是有分歧,但很快合流了。所以,不如说他们的对话,其实只是阿斌的独语。在影片里,你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这声音是低沉、压抑、绝望的,它渴望着交流,却又也拒绝交流,它试图从封闭状态走出来,却又反复强调自己走不出来。

因此到最后,影片里便只有了这样一种单调的声音。它对于伤痛的见解与《海边的曼彻斯特》不同。在后者中,主角直视伤痛的重量,并承认自己没法接受面对它们,所以只能选择逃离。而在这部电影里,这一种声音想要强调的是,精神上的逃离是不可能的,你只能执拗地与伤痛共处(甚至是病态般地狂热地主动亲近创伤的根源),否则你就背叛了自我(这里面仍然隐含着强烈的敏感者的自我认同),背叛了曾经的爱。仿佛远离了过去,一切就是虚空。因此最后阿斌选择搬回曾经的住宅,而李雪则选择随未能成功治愈自己女儿的医生远去。很难说这种对待伤痛的观念是错误的,但相比于《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的真诚踏实,这种观念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执拗、天真(幼稚),且有着将痛苦浪漫化的危险。

这连绵的单调的独语蔓延在影片最后一部分中,没有经受任何挑战。这让整部影片显得略有些单调,而且有自说自话的危险。直到刘天池饰演的前女友姐姐出现,她打破了沉闷。在阿斌向她坦白自己在前女友自杀事件中应该承担责任,并试图获取她的理解之后。她开始厉声指责阿斌打扰了她正常的生活,认为阿斌拉着她想要一直留在过去,是非常自私的行为。这是那些所谓「不敏感者」唯一一次站出来,发出属于他们的声音:你们别想把我拖下水,你们太自私了!

这段表演饱受诟病,被认为是过度、夸张、失真。然而,这样的表演放在这里恰恰是合适的。这段情绪化的表演对于影片后半部分表达出的单一观点(与美学)是巨大的挑衅。「你们沉闷、内敛,并以此为美(为真实),你们在内心玩味着伤痛,并且指责那些遗忘过去的人。我偏不要被道德绑架,偏要以夸张三倍的姿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偏要遗忘,偏要向前走……」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敏感脆弱的主人公与整部影片安静的氛围相得益彰。当唯一一次,外界真正传来具有攻击性的声音时(磊哥、婷婷都没有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必定是惊恐不安的。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阿斌扭曲的感官再次起了作用,对于同样一段话,他将敏感三倍,在耳朵里就开始让那些声音显得扭曲、夸张、做作。因此夸张的表演风格完全不是问题。可能唯一的遗憾是,拍摄这段戏时导演仍然采用了贯穿全片的令人厌烦的中景镜头,而没有利用特写突出这种状态。真实不必是这样,但主人公的内心可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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