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中与母亲一起去小西天资料馆看桑弧导演的《邮缘》(1984),她来北京一周,我只同她看了这么一场电影,但也算还了她的一个夙愿吧。
这部作品出乎意料地好,没有想象中80年代喜剧的尴尬,笑料实在是超越时代的,让人想起看过的《夜来风雨声》,一部40年代的上海家庭电影。
1984年的影片仍然残留着以往时代的隐痛,因十年动乱未能好好接受教育的男主角丁大森(郭凯敏)——可爱而吊儿郎当还真是他的标志,让人想起杨延晋的《小街》;作为知青回乡却没有正式工作的姐姐丁慧娟(她热爱读书,却也放不下美丽的上海,一直在留在上海/离开上海去黄山的农场与恋人团聚之间摇摆)。
相反,陈燕华扮演的周芹就更有点功能性意味了,不过银幕上的她真的很美、很温柔,足以让人忽略掉她性格的单一。再说,这也是一部喜剧,人物本就是漫画式的,少有subtle的一面。(除了丁慧娟那一条线有一点melodrama的味道)
丁慧娟与母亲的关系也非常「中国」。看这一段时,我频频往母亲那一边转头,想看看她的反应。因为这段家庭关系真的足以令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了。
在电影里,母亲将本来是准备给慧娟的工厂职位转给了「没出息」的大森,让二十七八的慧娟在家待业——这在那个时代再常见而不过了。
但要害并不在此,而是母亲的态度。
受到社会主义主流话语规训的她(国营工厂老职工)不敢直截了当像农妇(在男女平等问题上,两者思想境界差异不大)那样说出:「男孩是自家人,对男孩就是应该比对女孩好一点」,而只能无时无刻对外人表露出「男女都一样」的态度,但(影片里)实际生活的种种细节(或者说全部细节),又处处体现着她的偏爱。
这类女性形象最具讽刺性的一点在于,她们会拼命地用表态/话语justify自己的行为。想想吧!无数次,母亲是怎样试图表现得她很爱女儿,又是怎样实际上流露出她其实更爱儿子吧。她嘴里不断表达着对女儿前途的担忧,行动则总是体现为对儿子实质性的帮助。
苦涩的反讽恰恰诞生于这种反差中——这种反差只可能在社会主义话语哺育下的母亲身上发现。
抛开这一切,这部电影最让人感动的仍是80年代中国那种积极、乐观,一切向上的气氛。没知识没有关系——可以去夜校学!没有工作没有关系,可以去乡村建设祖国!工厂的工人也可以有集邮的爱好,温柔善良的女性也可以是邮递员,她可以做着服务大众的工作。那是有限的社会主义社会下的某种美好,虽然它可能不那么真实,但映衬现在,也足够令人怀念。那时与现在不同,「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篇池莉的小说《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在这篇描写武汉市民生活的小说里,女主角是一名年轻的公交车司机。凌晨四点起床开公交车的女孩子也有机会拥有甜蜜的爱情。多么美好啊。
话说回来,那是1984年,那是一个人们似乎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年代,就像1997之于HK一样,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所有人都保持乐观,所有人都带着笑脸——后来或许发生了什么,至少那一刻的乐观、美好与理想主义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如此,一切矛盾才那么容易被解决,而不令人感到虚假。这一类电影如果出现在现在,只能被批评「幼稚」!时代不同罢了。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那么cynical。
电影的结构和节奏一样好,几乎不会让人感觉到冗余和拖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导演的技法,非常纯熟——他十分爱用zoom-in/out来变换景别(全集/中景转近景/特写或者反过来),以突出更多的信息。这样的手法我非常喜欢,在我看来效率也高,比之蒙太奇也更具连续性。另外,他还利用上海的商店霓虹灯明暗变化来烘托男主角的心情——十分自然,毫不拖沓。
电影结束时,影院响起了掌声。看好的中国电影和好的电影感觉完全不同。虽说电影语言不分国界,但看中国电影时,我们能明显能感受到更多东西。
我,我们,都需要再看些真正的、好的中国电影。过几天去资料馆看《人鬼情》《香魂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