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导演侯麦的知名电影系列 six contes moraux 一直都被翻译为「六个道德故事」,即使在英文世界,它的标题也是 Six Moral Tales。似乎这个电影系列紧紧跟「道德」联系在一起。但我在观看这一系列时,一直很少由电影联想到道德问题。不论在文学还是电影中,「道德故事」在叙事上总跟「教训」密不可分,作者在结局设置情节,惩罚道德或性格有瑕疵的人物,用以教化。因为汉语有时会混淆道德和伦理——从另一角度来说,six contes moraux 也没有像《十诫》一样,探讨复杂的现代伦理问题,而是专注于个人情感与欲望的张力,或者是探讨信仰的坚定性(现代人脆弱的信念)。
取 moral 的另一个意思,「寓意」,也很牵强。很难说 six contes moraux 对于观看者来说有什么正面教益,或者单一的寓意。相反,侯麦的创作与寓意截然相反,它们都是更现代的电影文本,通常拥有敞开式的解读结构。不管怎样,至少「寓意」比「道德」更接近电影。
反倒是侯麦的早期作品《狮子星座》更像是一个道德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皮埃尔因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受到惩罚,这是真正的道德训诫。从结果来看,尽管侯麦的叙事和表达要显然比平常的道德故事更复杂,但《狮子星座》显然还是遵循了道德故事的基本框架与叙事结构。
结合《狮子星座》,不难理解侯麦在系列标题中使用 moral 这个词。显然,《六个道德故事》在某一方面延续了《狮子星座》的视角,其中一些故事主人公因为自己的信念而失败或受嘲弄,尽管叙事惩罚的强度和模式都比《狮子星座》低得多,整体风格更加轻快和喜剧化,但并不全是这样,也有叙事者自认为成功、坚实维持自己信念的例子(即使只是看上去),比如《慕德家一夜》与《克莱尔的膝盖》。在这些故事里,现实意义的道德惩罚已经轻微到不可见。就算作者用反讽来让这些人信念与生活之间的落差现形可被看成一种揭露,但这种模式早已离「道德故事」十万八千里了。与其说是「道德故事」,倒不如说是「心理小说」,或者 psychodrama 。
在为小说版 six contes moraux 写的前言里,侯麦自己也谈到了自己取这个标题的原因。他在前言里说,「这些『故事』之所以自称为『道德故事』,其原因之一是它们可以说没有身体动作:一切都发生在叙述者的头脑里」(《六个道德故事》作家出版社2011年,前言4页)。从这一语境来看,将 moral 翻译「道德」说不通。反而是和法语中 moral 作为形容词的另一释义:精神的/心理的(mental)有关。
法语里有一个短语 avoir le moral dans les chaussettes,意思是 moral 掉到了袜子上,形容心情十分低落。douleur morale (mental anguish) 是指精神极度痛苦。所以在six contes moraux 中 moral 并不是指道德,而是指人物的内心,至少是观点。因为侯麦自己是这样说的:「我的主人公有点像唐-吉诃德,他们把自己当作是小说中的人物,但也许并没有小说。第一人称的解说,不是想揭示内在的思想……而是毫不含糊地明确主人公的观点,甚至把这种观点当做是作为作者和电影人的我所瞄准的目标」(《六个道德故事》作家出版社2011年,前言4页)。
在这里,侯麦的创作和「道德故事」拉开了巨大的鸿沟,一般的「道德故事」是在惩罚行为不检点或者性格有问题者,而侯麦,作为无所不能的创作者,则是在探讨人的观念,他轻微地惩罚(有时则奖励)持有某种观点的人,或击碎好幻想者的幻想。他的作品里,并无任何实质的行动。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侯麦的创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有着深刻而紧密的关联。《绿光》的结尾,女主角在读的就是《白痴》,在《克莱采奏鸣曲》中,侯麦也融入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温顺的女性》。这体现在他们都着重描述人物脱离现实的幻想,或者某种不切实际的观点,不同点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上个时代的人,陀氏更加沉溺,而侯麦则活跃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一方面迷恋这种幻想,一方面又拥有抽离的视点,让这些幻想有了小小的后果(不很严重)。
正是这种暧昧的距离,构建了侯麦电影中最有魅力的部分。而「道德故事」对 contes moraux 的翻译,虽然中规中矩,却完全无法体现侯麦的双关原义,甚至偏离了这一系列的主轴。要我看,倒不如翻译成「六个心理故事」或者「六个幻想故事」,甚至「六个白日梦」,都要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