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略来看,《某种物质》提出问题的方式和 Donald Trump 类似,夸张,不雅,偶尔令人震惊,甚至有些恶心,又确实以某种适应当代信息传播规律的姿态提出了一些真问题。
(因为有些问题真的只有被呈现得足够夸张和简单,才更能被人关注,引起传播,复杂性是无实际效用的。)
所以,从一个角度来看,《某种物质》的确触及到女性身体在公共媒介上呈现方式和人们如何期待与消费这些身体的问题,影片用许多极尽夸张做作(grandiose)的镜头和对于大幅广告海报的呈现,制造了某种干呕感(仅仅干呕而已)。
但归根结底,本片在展开篇章的时候,总体还是以描绘主角 Sparkle 和 Sue 的心理和感受为主,并且带着许多对于人性悲观的预设,软弱、贪婪、虚伪、自私,就像这一恐怖片传统所遵循的原则(和它们所传递的道德训诫价值)一样,这无疑会模糊主题。
如果电影更加进步,显然,它会描写一个人物的挣扎,主、副身体之间有争斗、嫉妒,但也有相互理解,他们会憎恨彼此,但也看见彼此,在并存的温情与矛盾中走向不可避免的毁灭,有时像敌人和异己,有时则像一对绝望的情侣。
一部左翼电影会把「自我的内爆」理解为无法适应糟糕社会体系之后不得不分裂的结果,然后着重描述这种分裂的悲剧性,而不是一时的贪嗔痴所引发的「厌蠢症」。
从这个角度来看,《某种物质》显然是比较保守的,但是它还有另外一面。
它处理了当代人在处理「自我」这个概念时所不得不面对的某种悖谬感。
从心智哲学来看,洛克主义者们认为「自我」之所以能统一,是因为人类的心智具有连续性(mental continuity)。而本片的一个预设是,虽然 Sparkle 和 Sue 拥有不同的身体,但她们的意识和记忆是连续的,并且只能通过对于某种未知体液的共享来实现意识。
电影的标题“Substance”具有某种双关性,它既是指Sparkle用来改变自己身体的物质,还有一层哲学含义:现象(phenomena)下的实质(substance)是什么?
对于现代人来说,一个最简单的预设是,因为我拥有连续的回忆和一以贯之的意识,所以我是我自己,但是《某种物质》挑战了这种看法,质疑了这种人们习以为常的安全感。
在影片里,Sparkle和Sue共享同一套意识和回忆系统,但她们逐渐发展出对于彼此的憎恨,但由于她们身体与处境的相异,已经演化为一种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关系,他们的意识和记忆连续性没有发生实质性断裂,所以这里电影首先在暗示人的实质是「处境」,并且是由「处境」所引起的「感受」,这是在恐怖类型片中可以呈现出来的一种比较复杂的想法。
这部电影和其他类型电影不同的一点在于,即使是在意识分裂的情况下,很多电影或许也会聚焦一种主意识,即使是描述这种主意识因为多重人格的干扰而产生混乱,观众依然会清晰地意识到这种主意识的存在,保有某种特定的安全感。
而《某种物质》后半段均匀地处理了 Sparkle 和 Sue 的视角,给予两者一种平衡的地位,而这种平衡反而会让习以为常的类型片观众失焦,产生某种复杂的悖谬感,这也是现代人常常产生的某种感受。
在工作场所的将自我工具化和将他者工具化的自我,在朋友或者家人面前流露出真实感情的自我,憎恨某人的自我,理解某人的自我,对于工作的逃避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厌恶工作的那个自我的逃避,这种处境下剧烈的情绪波动,两极化的生活,往往使我们在不同的处境下,真的就完全无法保持某种完整性(integrity),并且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类似于「解离」和「内爆」的悖谬感。
从道德责任来看,我们之所以更容易原谅自己很久以前的糟糕行为,往往也是因为一种心理的疏离感,把另外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当作了其他人(非我),就像一句谚语「好了伤疤忘了疼」,人类对于疼痛的记忆总是短暂的。电影质疑了,并且视觉化了这种假设,它采用的思路和萨特的《禁闭》一样,将主角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那个场所就是Elisabeth的家/或者自我),逼迫主角去面对一个自我给另外一个自我造成的道德影响,和自我本身的多重性和悖谬性。
而多重宇宙(multi-verse)电影也会处理多重人格的问题,这类电影之所以不会带来焦虑与恐慌,是因为每一个人格(person)都具有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各安其分,不管怎样,总有能回去的存在主义家园,但在《某种物质》当中,这种设定也被取消了,导演残酷地告诉我们,只有一个糟糕的存在世界,我们没有地方安放另一个自我,两个自我不得不互相攻杀,那个「弱势的我」甚至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和消极自足地存在(Elizabeth邻居的干扰),这种对于世界的单一性和意识/自我的单一性的强调,显然会给当代人的意识制造恐慌(因为他们习惯于分隔、解离、分裂自我)。
所以,从艺术效果来论,在《某种物质》中,作者所强调的自我是并不存在的,世界上只存在一种虚无缥缈的对于现实的感受,我们之所以能确立自我仅仅是源于一种对于自我的信念(faith),或者一段时期的心理感受(比如说,“那个爱她的我已经消失了”),而不是任何客观现实,或者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即 Substance。
这种观点挑战了意识决定论,即我们并不是一段连续的意识,而是一小段感受,一段好恶,这确有其深刻之处,在这部电影里面,那种对于自我存在的肯定看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存在主义恐慌,然后是某种自我建构论,「什么是自我?」仅仅取决于我们怎么解释这个现象,是对另一个自我的「心理距离」和「好恶」决定了它是「自我」还是「异己」,而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意识的同一性和连续性。
最后,从一个偏僻的角度也可以想象另一种解读方式,Sparkle对于自身存在和衰老的焦虑,可以看作一种生育的隐喻,Sue 从 Sparkle 身体内部诞生和分裂出来的过程,可以看作一种夸张的对于生育的隐喻,它将这个过程描述得非常恐怖和恶心,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幻觉:从我身体来诞生的这个个体比我更年轻、更美丽,可以以更好的方式来延续我的生命,这种来自于幻觉的预设最开始制造了一种愉悦,然后,在「子体」渐渐和「母体」分离,产生独立性以后,便是不可避免的索取、厌恶、互相指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生育的美好预设和前景的幻灭。
但这也只是一种悲观和消极的预设,对于人性恶的感受,大于人性的善,正如上文所说,我们的存在与自我,在电影看来,都取决于「处境」和「信念」,我们如果要生活得更好,就必须拥有更好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