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西区》与《撒旦探戈》:9小时,7小时

《铁西区》分为三部分:《工厂》《艳粉街》《铁路》,总时长超过9个小时。周五下午我在门外啃了两口煎饼就走进UCCA观看这部电影。

本以为会煎熬着看完,但实际情况比想象中好。

《撒旦探戈》有7个多小时(中间还有3次10分钟的休息),在上半年观看这部电影时(快结束),我会不时地走神,或者挣扎,希望影片快点结束。

而《铁西区》带给我的体验确实是相对自然而适意的——影片不知不觉就结束了,时间过得如此飞快。

不论怎样,在观看这两部电影时,总会有「时间失重」的感觉,你会失去对一般时间尺度的感知。在看一部2小时电影时,你抬起手表时,通常才1个小时左右。但是在看《铁西区》时,你第一次抬起手表,就已经是影片开映2-3个小时之后了。

这并不是因为《铁西区》比一般的商业片还抓人,而是因为它缺乏节奏感,缺乏能够让人停顿的间隙。在貌似绵延不息的影像之流中(很难感受到剪辑的存在),你会慢慢忘掉时间,慢慢脱敏,慢慢失去重心,陷入观看、空想、感受的混合状态。不要误会,在这里,「缺乏节奏感」绝不是一个缺点,如果节奏感太强,任何人都很难坚持9个小时。

《撒旦探戈》和《铁西区》讲的都是一群处在某个时代末期的边缘人的故事,他们遵循着旧时代的价值,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或者无所适从,或者被人欺骗,过着如动物般本能求生的生活。然而,还是不同。

《撒旦探戈》还是戏,它有着大师级的镜头调度、出色的摄影、比较精妙的叙事结构、非常艺术化(戏剧化)的场景设计——尤其是那一晚在酒馆的室内戏。但我记住的不是这些。

我记住的不是哪一个故事。而是「撒旦」和他的同伴走在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前面的风伴随着雪(或落叶?)呼呼吹来,他们手插着口袋,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镜头跟随着他们,一直跟随着他们——那个镜头很长,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绝望和恐惧。至少我会感觉到,魔鬼即将降临。

我记住的是,医生喝酒的样子(那也是一个长镜头),他颤抖着写作,记录着村庄里人们的行为,一边克制不住地狂饮。他用长颈透明玻璃瓶装酒,倒酒仿佛倒化学试剂一样精确,一个杯子里1/3A,然后再倒2/3B,我不知道A和B分别是什么。总之他在小屋里,颤颤巍巍倒酒喝酒的场景永远会留在我记忆里。

相比之下,在酒屋室内的舞蹈,反而让我觉得太夸张了。(远不如《铁西区》那工人在医院里的萨克斯演奏)

我记住的是影片开头那位中年女性,毫不犹豫地拿过一个金属盆,清洗自己的下体(或是排泄),我忘了,但那个场景也深深印在我心里。

粗犷、生猛,又盲目、无知、绝望。那种气氛是由一个又一个固定的(或运动的,主要是固定的)镜头来传达的,而不是精妙的故事和文学。

《铁西区》里没有故事,只有现象。这会让你觉得一切更加纯粹。

4个多小时的《工厂》,一大半时间都在拍废弃(或快要停工废弃)的炼钢(铜)厂里的景象。我记住的是红光充斥着的车间,一扇又一扇的镀铜片,工人们踏步在这些铜片上,好像随时要掉进钢水里。

我出生成长在类似国企(以及生活区),在看《铁西区》以前,总觉得对那些环境,自己会找到些许共鸣和熟悉的感动。然而,工厂车间、休息室、澡堂、工人们的状态让我觉得分外陌生。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母算是「干部身份」。他们从来都是在办公室工作,因此我从小长大,没有进过一次车间,没有下过一次矿井,根本对这些环境毫无概念。

我没有想到那些地方会是那样凋敝、肮脏,令人不适(至少是令我不适)。

这让我反思,即使是你认同的地域、生长的环境,你对它的了解可能永远是有偏见的——你的傲慢会助长这种偏见。我想起我认识的那些北京人,当我第一次告诉他们北京各类群租房的糟糕环境,他们总是所知甚少,或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好几年前,我在某处看了王兵的另一部纪录片《15小时》。讲的是一个服装厂(血汗工厂)的生产,在那里他镜头的运动轨迹竟然在《铁西区》也早有痕迹。

第二部分《艳粉街》这个名称会有一些反讽意味,一个十分鲜明、艳丽的地名下(背后隐含着一些浪漫的预设)却发生了一个极为灰暗、绝望毫无戏剧性的故事。

这是一个拆迁户在废墟上坚守的故事,它似乎不独属于东北老工业区,在全国很多地界,可能都有这样的故事。但它确实又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这群人的故事。

在一个夜晚,漫天飞雪,气温可能有零下二十几度,导演拿着他的DV走向艳粉街,背景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他的喘息声。那是最令人动容的一刻,导演不是刻意露面(就像我最近看的另一部纪录片《驯马》一样),而是不得不露面。当他走进村庄,发现水电已断,村民们已然点起煤气灯或蜡烛,过起了「原始生活」。他们的生存耐力令我吃惊。但我转过头回想,他们也并非故作凄惨,而是实在别无出路。

《铁路》讲了生活在铁路边的一对父子的故事。妻子(母亲)早已逃跑,他们无编制无业,靠着在铁路工人的默许下,拾取资源(煤)换钱为生。

这一部分的重头戏倒不是这对父子——当然他们的故事也足够令人动容,而是作者站在行驶的运煤火车上用DV拍下的那些空镜。它们反复出现,重复、单调的红墙与墙内的工厂,白天或黑夜,这里没有太大变化。每当火车汽笛响起,你的内心仿佛就震动一次,好像那就是那个时代的挽歌。

那是重复的美,因为挽歌好像总要唱个几十上百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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