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作人传》

近日读钱理群《周作人传》,印象最深大概便是他对于女子足部的过分关注。通读下来,我产生强烈的直觉(没有充足证据),他一定有很深的恋足癖。

能让我产生如此感觉的细节有二。

一是刚到日本时,他关注到的便是一位少女,乾荣子,那是鲁迅寄宿的伏见馆馆主的妹妹,在馆内兼作下女。这位让周作人在青年、中年与晚年都魂牵梦萦过的女性之面容,他并没有看清楚,他所留意到的只有她的一双赤足。在周作人生长的时代,他在中国恐怕只见过妇女的小脚,而乾荣子拥有的是一双自然美丽的天足,可以毫无顾忌地裸露在地板草席上轻盈行走。这双赤足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性幻想通道,让他迟至晚年时还念念不忘。脸,他未必记得,但足,必定还是久久停留在他脑中。

二是周作人在散文里描述“盐豆”这种故乡吃食时所用的比喻:

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

读时我便被喻体所震撼,是如何跳跃的想象力,才能将用草纸包好的咸豆比作女子的纤足。在我看来,这几乎不是恰当合宜的比喻,而只是隐藏欲望的发挥,就像是一位电影导演在作品里给了一对(或两对)足长时间的特写,并非为了表达什么,而是单纯迷恋那一对足罢了。

周作人在他贬抑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里极度反对女子缠足,其投入的篇幅与溢出的愤怒远比其他话题更甚,鲁迅关注娜拉是否出走,而周作人却更关注女子是否放足,比起经济独立,他更希望女子解放她们的欲望(其实也是希望自己能解放欲望):

我每见金鱼一团肥红的身体,突出两只眼睛,转动不灵地在水中游泳,总会联想到中国的新嫁娘,身穿红布袄裤,扎着裤腿,拐着一堆小脚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毛病,最怕看真的,或者类似的小脚。

我所嫌恶的中国恶俗之一是女子的缠足,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脚,想起两足白如霜不著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竟是可人,在中国古人中殊不可多得……

我怀疑,此种精力与动力,更多出于他的恋足癖,出于对能唤起他性欲的事物被摧残的愤恨与遗憾。

除恋足以外,周作人令我记住的还有他之冷漠与冷血。他骨子里缺乏热烈的感情,鲁迅曾说,即使是周边有孩子哭闹、妇人詈骂,周作人也能看得进去书。他天然就能把世界与自己的情感与兴趣隔离开来。周作人和鲁迅一样,非常固执,但他没有鲁迅的热血,假如鲁迅的内心是“死火”,大概他的内心连将死之“火”都没有。

周作人的妻子羽田信子去世以前,两人持续地互相詈骂、争吵,无端责怪,这让双方都痛苦不堪。让我无法相信的细节是,在信子突发重疾被送至医院的那几天,周作人每天都“坐家中”(大概还是要读书写作),由子女轮流探望照顾,直至“得医院电话云信子于一时死去”,周作人才与众人前往医院一看。

这背后大概隐藏着强烈的憎恨吧!所以,其实周作人也有着强烈的报复欲,但对于亲密之人,他并不辩解、并不论理,也不报复,而是会将憎恶与恶意隐藏起来,直至某一天,用极端冷漠且残忍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方式旁人未必能意识到,恐怕只有当事人(如果未死)才能体会到其烈度与强度。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周作人在和鲁迅断交时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除了对鲁迅的詈骂和殴打以外(鲁迅并无还击),还有亲生兄弟之间几十年的不相往来。直至鲁迅去世,周作人才开始写有关他的文章。在日本时,鲁迅常逼迫他译书,在不够勤奋时,还会打他。从小到大,鲁迅均是个苛刻、难以相处的兄长。周作人对此未必没有怨言,但他从未表达,只是不知道他积蓄了多少愤恨与委屈才有最后的那一番行动。

将这两个主题联系起来,我甚至觉得,任何恋足癖(或者其他恋物癖)背后隐藏的都是某种程度的冷血。恋物,疯狂迷恋某种装饰物、人的局部、姿态,并不在于这人是谁,只要他穿着某种特定的服饰,露出躯体的特定一部分,摆出特定的姿态,即足以引起恋物者的幻想——他们并不关注人。恰如周作人,他从来都为趣味活着,为物与书活着,而不为人活着。所以恋物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对人的漠视,对情感的漠视,是否隐藏着极端的冷血(与好斗)?

从传记可以看出,不仅好斗,周作人还非常固执。他几乎不可能因为外界的影响改变自己的观点,他从不愿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即便是抗日战争期间叛国投敌的事情,他也坚称自己不后悔。我和他一样,性格中有某种极端固执、好斗、记仇的因子,有时又很冷漠。所以看周作人的传记,有时就像照镜子,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钱理群说,他的自我保存得很完整,后来新中国的运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知识分子,却也没有让他的自我有任何改变(参考丁玲)。他对于现实与历史的看法如故,而他的很多同辈和后辈全都在内心深处屈服了。我想这方面我和他有点像,但谁又能说,这种自我的坚固背后不是某种冷漠和残忍呢?这是我对自己的反省,我希望自己不要变成周作人那样的人。

谈包皮

包皮对于男人有特定意义。还是说清楚好。

有些男人包皮短,一出生龟头就裸露在外,有些男人包皮长,孩童时期稍有不慎甚至会粘连龟头,影响发育(性功能),是为包茎。

本人幼时就做过包茎手术。不打麻药,医生手拿镊子与手术刀,将已经长成一体的包皮和龟头硬撕扯开。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与疼痛,我后来只体验过一次——鼻中隔偏曲手术时,(半麻的)我清醒地看着医生用刮骨刀刮下我鼻梁上的一块骨头。

如若没做过此手术,可称得上幸福。但即使做过,也只需静待成长发育,可高枕无忧了,无非是在恰好撞上时,褪下裤子,请医生看看发育情况,大体上是没问题了。

从今往后,只需要面对一个问题:包皮过长,是否要费力割掉。

产生此困惑源于无数次在厕所小便时偷瞟到旁人的下体,无包皮者居多,有包皮者少。他们解开拉链即可尿尿,通常水力强劲,无远弗届。而有包皮的我,尿路却因为包皮的阻挡,显得犹犹豫豫,含羞带臊,有时还滴滴答答。小时候男孩总会攀比尿液喷射的距离,我因为自己膀胱缺乏弹性又有包皮而敏感自卑。

包皮也会带来很多卫生问题。小时候,因为被包皮包裹着而不透气,不常翻开的龟头上总会长出许多恶臭的白垢(现在倒不会了),如果不定期清洗,发炎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更多时候,我认为包皮是成人的标志。如果在小便池前无意间偷看到一位无包皮又大的男士,我便会对他高看一眼。所以在公共厕所小便时,如若旁边有人,我总会因为心理障碍而无法排尿。

但包皮也有好处。它一直紧密保护着龟头和阴茎,让它保持着脆弱与敏感。没有包皮的龟头,就像离开大观园的贾宝玉一样,早就因为一次又一次同内裤(社会)发生的酸胀接触而变得麻木不仁了。

换句说话,包皮保护着我的龟头免受创痛和伤害。所以在自慰或者性交时,它总会更敏感,它总会为我带来更多的兴奋与快感。当然也更快,这是一个问题,不过还有避孕套。

但某一天我还是感觉到了割包皮的必要性。这一天的到来并不伴随着任何特殊的事件。很简单,只是很闲,无事可做,便想要为自己的未来做好一切准备——我不想做男孩了。我上网查询包皮环切手术的价格与注意事项,惶恐地预想着术后疼痛感,又因为联想到小时候的包茎手术打了退堂鼓。

拖来拖去,一来二去,就像一直未拔掉的智齿一样,我身上也一直残留着未割掉的包皮。我突然很羡慕那些生来没有包皮(或包皮短)的人,或者那些年幼时就要进行割礼的男孩,他们的阴茎不必因敏感而脆弱,至少他们不必思考是否应当割包皮这个问题。这是个磨人的问题。

工作以后,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自己的敏感和脆弱感到不安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割包皮的问题。是否身体会影响心理呢?是否身上的包皮不割,心里的包皮也割不了呢?是要保持敏感和内心感情的微妙丰富,还是变得迟钝一些,多一点行动力,延长一些做爱(做事)的时间。

这个问题我现在依然不知道,我也没法知道,因为我依然不想割掉自己的包皮。但我知道有一天它会消失,但我还残存着一丝希望:我希望它像蚕蜕皮那样消失,我不希望它被割掉。

有时候我想,「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在当代不如改成「割包皮还是不割,这是个问题」。

观看Pornhub的伦理风险

《纽约时报》最近刊载报道,指出全球最大的色情视频网站PORNHUB中有大量未经严格验证与审核的片段,其中的“主角”可能是在胁迫下进行性爱表演,或者被拍摄下来的场面本来就是强奸。很多视频无法下架,让当事人困扰多年。此报道引起渲染大波。

你确实无法分辨用户上传视频里的那些“表演者”是否是自愿的,这是使用Pornhub时常常会产生的焦虑。有些视频太真实,但事后你发现那不过是自愿表演,因为表演者甚至有个人网站来介绍她自己,但或许是为了营造真实感,视频的末尾不会声明“表演者已成年且完全自愿”。有些视频即使很像是“工业制作”,但你也有理由怀疑,表演者(尤其是女性表演者)是否是被胁迫的(尤其是东亚的色情视频)。有些在表演中有“虐待情节”的视频会在末尾和开头剪接进两段小采访,通常是视频中的“被虐待者”体态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接受采访,表明她们很享受这个过程,并非被胁迫。这种采访既有道德自证的作用,也能够舒缓视频主体部分紧张而令人不安的气氛,自然而愉悦是很难演出来的。

因此,《纽约时报》对于PornHub的报道和抨击是很有价值的。Pornhub全站的视频数量从数千万锐减到三百万左右,这或许说明了一点:过去大多数人在该网站享受到的愉悦都有可能是建立在对于所谓“表演者”的胁迫、暴力的基础上。这会让人反思,你在使用免费付费色情视频时获取愉悦的正当性究竟是否存在。更不用说传播了。

话说回来,即使是有些日本AV(有厂牌的),看到女表演者的表情,你难道能相信她是自愿的吗?(不同于其他国家,大部分中国的表演者都遮住了面部,这也许就是中国智慧吧。)她们在面对摄影机时所采取的表演方式,是不是在暗示她们走入这个行业时本身的不情愿或者是她在想到潜在社会压力之后所感受到的负担呢。高中的时候知道了饭岛爱这个人,也看了有关她的电影《柏拉图式性爱》,她在入行前后遭受到的打击与折磨可并不比“非自愿拍摄视频”低。从这个角度说,只要看工业化制作的成人视频,就有严重剥削压迫表演者的风险,不论她/他名义上是不是自愿的。

Pornhub上也有一些经过认证的UP主,他们并不属于任何工业体系,拍摄视频全出自自愿,展现了性爱愉悦和轻松的这一面。这些博主仿佛一缕光,照亮了PORNHUB黑色基调为主的页面。这些博主有单人拍摄,也有情侣拍摄。他们的视频与上述工业化视频的区别在于,工业化性爱视频始终有一种剥离情感、剥离日常生活气氛的紧张感,目的直接、强度高:除了性就是性,就像是垃圾食品,除了糖就是糖。而这些独立创作者的视频日常感非常浓厚,譬如有一位法国女博主,在她的性爱视频里,性场面或许只占30%,剩下的部分包含她和男友做饭开车调情,几乎像是一部普通的情侣旅行vlog了;另一对中国情侣,虽然他们拍摄的是BDSM视频,但观看者完全能感受到他们双方的愉悦(这是很直观的)。他们在视频中的调情,视频氛围中的舒适感、愉悦感、自在感可以缓解“性虐游戏”给人带来的紧张与创伤。事实上,PORNHUB评论区的大众也更喜欢这一类视频,他们会指责某一些视频的浮夸、做作与表演性质,而赞扬这一类视频的自然适意富有生活气息。

总而言之,我觉得,不仅仅是观看未经认证的,存在表演者被胁迫风险的色情视频片段是不道德的,观看企业制作的工业化色情视频同样不体面,如果想保持内心道德感的平衡,请多看一看独立视频制作者制作的愉悦地展现性爱的色情视频(注意:并不是表现性爱愉悦的视频,这两者截然不同)。在任何领域,反对资本主义、支持独立和DIY都是有必要的,这才算是回归了互联网初心。

扭曲的梦想与大城市的幻象

ON PODCAST & ESSAY: Sharing A Cab, And My Toes 

去年听到一期Modern Love,标题是“共享一辆的士,还有我的脚趾”(Sharing A Cab, And My Toes),至今念念不忘。播客由Greta Gerwig朗读,第一人称,一位来纽约追逐梦想的女人讲述她自己的故事。Lady Bird的导演来读这篇文章再合适不过了,她拍前半部分,读后半部分。

作者三十多岁才来到纽约,在此以前,她忙于追逐稳定的生活:文学博士、稳定教职、与一位教授同事结婚、养育几个孩子。不过事与愿违,她的计划在“获取教职”这一步就中断了。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她没办法找到工作。

她开始反思,并且改换主意,面对自我,想要去纽约追逐梦想。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我一直被“乖女孩”这件紧身衣裹着,做的事情全是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好成绩,上研究生院,合理的职业发展路径,最重要的是,要保持端庄得体。但是,这样的直截了当、范围狭窄的路径却将我导向死胡同:失业和债务。当我看着那些我寻找学术类工作时收到的拒绝信,我感到内心涌起了安慰。我现在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现在,我能够搬去纽约了。

来到纽约之后,为了谋生,她在一家“标准考试培训”公司做教研工作,她发现这里(或者所有这种类型的公司)有很多和她类似的无奈的梦想/爱好追逐者:

有一位医生,私下里想要唱歌剧,一位律师想要成为优秀的飞盘选手,还有一位工程师想从事声音设计工作。这是一片摆满了与环境不相称的玩具的岛屿:作家,演员,音乐家,他们痛苦地从事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只是为了支持他们那奇怪的爱好,内心深处的欲望,以及毫无前景的职业。

读到这里,我想起J.M. 库切在《夏日》里所作的评论:“教师这一行,充满着不合适的人,和寻求庇护所的人。”不论如何,尽管工作辛苦,她至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陪伴。

话虽如此,梦想却仍不知所踪,此前有关纽约的种种奇妙梦想一件也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每年收入32, 000美元,在纽约,只能住在仅能容纳一张床和一盏台灯的小隔间:

我们每天工作很长时间,下班以后就去泡吧放松,谈论着我们那浅薄无聊的生活。

一天夜里,劳碌的工作与消极的痛饮之后,作者搭出租车回家。忽然,一位不熟悉的男性同事挤上了那辆车。她有些尴尬,但还是接受了。

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他们聊了起来。

“我马上要结婚了!”男人说。

“恭喜你。”女人说。

“可是我有一个梦想就实现不了,我的未婚妻,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干那件事,请问你能满足我吗?”男人真诚地请求。

“你的脚趾很美,我可以舔它们吗?”男人继续说。

作者同意了,并非因为恐惧和威胁——男人对她没有任何威胁,而是由于内心涌起的一股貌似崇高的强烈共情:

在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我已经搬来纽约,想要实现自己最重要的梦想了。但是这个年轻人,向我展示他小小的梦想。我想,我人生中一直都在说不。所有那些我从没有搭过车公路,所有我放弃的机会,所有我未曾亲吻的嘴唇。然后,我想,纽约并不是一个有关“不”的地方,它只与“是”有关!

她将自己的全部感情投射到这位同事身上,仿佛所有的遗憾、委屈、不甘,即使是来到纽约之后生活的平庸都可以用此种情感来消融化解。

出人意料的是,几天以后, 一位女性同事对她倾诉,讲起这位男子在类似的出租车上,对她做了同一件事。这是个骗局,我当时想,那个男人根本没有什么梦想,他只是重复地利用相同的谎言去欺骗那些被“纽约情结”所笼罩甚至控制,渴望实现梦想变得不同而又走向平庸的脆弱的人罢了。

但令我惊异的是,作者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而是表述了以下感受:

不。我只是感觉到我内心萌生了对他的一点点赞赏。这个男人是如此执着专注于他的梦想,他用最直接最大胆地方式实现它,还带有一点点欺骗。他就这样,让他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地实现。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极为虚假的情感,一种类似于米兰·昆德拉所反复提到的刻奇(kitsch)的情感,它并不指向也无法表征任何特殊个体的内心感受,而是所有纽约市民的集体虚伪,共同幻觉,以及自我感动造就的虚假崇高。

这种情感不仅虚伪,它也会遮蔽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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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跑步来说,AR可能比VR更重要

今天在跑步机上跑步,盯着跑步机上那一圈模拟运动场跑道的红色LED灯看,我突然想起《黑镜》第二季第二集中的一个场景:黑人小哥骑着健身自行车,前面的液晶屏幕中的场景模拟出柏油道路、树木以及周围的房屋。后者可以看作前者的升级版。这可能是跑步机交互方式的一种发展方向。

照这样的发展路径,跑步机(以及它的种种功能)本质上可以视作一种VR——虚拟现实工具。市面上绝大多数跑步机都是以现实中跑道的一圈,即400米,作为计数单位的。伴随着那一大圈跑马红色LED灯,跑者跑步的圈数(按照标准运动场的跑道计算)甚至比里程更容易看到。我们不需要记住具体的里程,也可以忽视身体的疲惫,而只需要从那闪过的一圈又一圈中获得成就感。明明没有绕着圈跑,但自己还是好像真的跑过了一圈又一圈。这就是虚拟现实:它用视觉特效营造特殊的想象环境以获取某种快感。

这是一种对「现实」跑步环境的模拟,一种VR手段。本来是要离开现实,但是还是要模拟现实,这是VR的惯性,也是人类对现实的惯性和依赖性。这种惯性在跑步机的设计上得到了印证。但这真是一种进化吗?上面的所谓「现实」,指的难道不是过去和传统吗?跑步机的设计、VR的概念本身、iOS早期的拟物化设计所受到的欢迎实际上并不是革新,而是革新者们的妥协,或是前进中后退,创新中的懒惰。我们依恋过去的世界,懒于学习,而把旧世界的符号带到了新世界,这种断续与连接是不可避免的。但它的持续甚至发展也是令人悲哀的。

对于这一类VR的发展,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推演是:VR本身是要模拟现实,也不断进步,但技术的进步伴随着观念的停滞。正如从我们这个时代到《黑镜》中跑步机的进步,我们在跑步机上跑步的环境越来越像户外。有一天,我们会带着VR眼镜跑步吗?那时候我们会感觉我们真的在公路上奔跑。VR眼镜连接着我们的神经,创造种种知觉,我们能感受到风、阳光、嘈杂的人声,甚至地上的石子。但这种对现实的终极模拟最终不还是比不上现实吗?

技术的无限延伸把我们拉回了过去,甚至扼杀对全新生活方式的想象力。于是我们一直活在过去中。对于VR来说,比起模拟一种现实,创造一种新现实不是更好吗?现在的VR是一种极端没有想象力的东西。只有交互有进步,内容反而退后了。

对于这件事来说,讨论资源的节约可能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WeChat、Facebook可能确实大大节约了人类的交流成本。而跑步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身体力行去做的事情,在公路、公园等公共设施上跑步消耗的资源本就可忽略不计,而跑步机消耗的资源也并不是以字节计,它是一个相当耗电的电器,和手机电脑不可同日而语。和维护跑道、公路比起来,哪个更低碳?

相比跑步机,最近兴起的跑步类APP则更像一种AR(增强现实)工具。在户外跑步的时候,我们本就处在「现实」当中。这个「现实」既是现存的现实,也是前面所说的过去和传统。AR的过人之处在于,它不像VR那样希冀于以模拟现实来取代现实,或者战胜现实,而是在同一维度延伸和改善现实。就跑步APP而言,它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的脚还是踩在地面上,我们能感受到真实的风、阳光、嘈杂的人声、路面的石子、周围树枝上的鸟鸣。但是又不一样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心率数据、跑步里程,这个里程记录的就是真实的里程,它是一个轨迹,而不是通通以跑道的形式存在。现实依旧存在,而它得到了增强。在另一种情况下,无限的模拟永远只能趋近现实。两者的差距很明显。

诚然,跑步机有种种不可替代之处。它让我们避免日晒雨淋,使跑步这一活动更加专注、安全,能够使力量训练和跑步在短时间内一起完成。但它始终难以代替跑步。因为它在模拟。而跑步(走路)这一在数百万年的演化中形成的人类基本活动方式与原地不动,在履带上跑步的方式相去甚远。

退一步,如果我们将跑步机也看做另一维度的增强现实工具是否可以呢?或许叫「替补现实」工具好一些。如果跑步机不能创造一种新的运动方式,始终处在模仿的发展轨迹上,那「替补」将是它永远的命运。

记两篇水平不高但给我很深印象的文字作品

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在新浪读书偶然读到《重庆空姐》这篇小说,当时边读边听《遇见》。BGM起了很大的作用,小说本身不咋地,但是伴着音乐和下意识的寂寞而残存在心中的情感波动至今还不能忘怀。《遇见》这首歌轻易地把我带入了一个压抑、潮湿的情境中,结合那些不怎么高明的情节,我就那么轻易被打动了。

同期阅读的类似读物还有《我是一朵飘零的花》,它讲述的是农民女工在城市里的拼搏与挣扎。书里很多情节至今历历在目,比上述那本书更甚。这类纪实和半纪实作品给当时的远未接触世事、不爱读书,又身处象牙塔只知埋头学习、打电子游戏的我很深的印象。也让我从这样的二手信息中略微地了解了一下,「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得不说,书是获取经验的一个绝佳方式。面对面的交谈,你绝不可能获取如此系统、连贯的经验性叙述。就算是面对面的交谈,也需要具有逻辑的连续提问,才能更多的一窥事情真相。

如今,既然作者费尽心力不等你问,就把事情的脉络整理出来了,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感触让我更想去读纪实类文学了,我想寻找那种直接与真相、人生体验接触的感悟。比如那位刚获得诺贝尔奖的白俄罗斯女作家,我想读读她的作品。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阅读这些文字时出奇的专注与热忱。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和微博。从PC上阅读,就像阅读一本书一样自然,我还没有发展接纳140字排斥长文的本能。 影视泛滥、游戏漫画横行,对于文字作品,我好像再也找不回当初阅读这些东西的那种热忱与专注了。虽然如此,时至今日,我还是在努力找寻那种感觉。 我也在寻找那种感觉。听一首歌,被感动被带入,然后沉浸在音乐的情绪里。久久不能自拔。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Her Story 和 Replica:两款游戏

Her Story已经出来很久了,可以在steam、iOS应用商店购买。整个游戏界面就是一个老式的操作系统,唯一的有效应用是一个搜索工具,它可以用来搜索一个杀人案件中各种零碎的审问视频。每次搜索只能使用一个关键词,玩家每次只能观看所有结果的前五个(按时间顺序从前往后排列)。玩家的目的就是通过不断寻找关键词进行搜索,将扑朔迷离的问询视频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Replica刚刚发布,steam上可以购买。Replica的游戏空间是一个类似iPhone的手机界面。玩家在游戏里只能运用“手机”的各种交互模式来进行游戏。在游戏里,玩家被当作“共产主义”恐怖分子被美国国家安全局软禁起来,隔壁是另一个恐怖分子。而玩家使用的这个手机恰恰就是隔壁那个恐怖分子的手机。玩家被要求在这个手机中找到足够的犯罪证据,证明隔壁那人有罪的同时,为自己脱罪。但事实上,玩家不一定要遵循国安局的要求。

在游戏中,作者提供了足够多的自由空间,使玩家可以从不同的出口结束游戏。游戏好像设置了12个结局(凭印象)。整个游戏的全部过程都在手机的交互界面上完成。这个游戏与名著《1984》有着某种气质上的相似,游戏中出现的“恐怖主义”、“共产主义”并非完全是贬义,爱国、国家等概念也并非完全被赋予了好的意义。这些词语,连同游戏的各处细节,使整个游戏具有一定的讽刺性。

这两款游戏的共同特点是其界面全部位于所谓的“虚拟世界”(电脑和手机的屏幕、网络),也就是游戏并不拟真,而是“拟虚”。前者运行于一个PC操作系统,后者运行于一个手机操作系统。前者的主要操作就是在搜索框进行搜索和打开相应视频,后者的主要操作就是现有智能手机的全部操作方式。

我想,就这两款游戏突然同时被我知道,我可以写一点感想。有关观念和游戏本身的变化。或许是我赶不上潮流,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很多类似的游戏出现过。这两款游戏出现在平时并不关注游戏的我的视野里,应该说明这阵风可能早就吹过了,但我还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后知后觉。

过去的很多游戏(有剧情的)都是要拟真,现在这样的游戏只多不少(GTA、使命召唤等等)。或许会有那种以文字作为主要载体的游戏,但这类游戏和我说的这两款(以及这一类)还是不同的,下面会有表述。人们一方面要从现实世界中逃离入虚拟世界得到放松,另一方面这个虚拟世界又必须承载着或多或少的关于现实的共同经验,否则他们不会理解这个游戏。

这个虚拟世界或许是魔幻的、或许是抽象的,但归根结底,都是想营造真实感和代入感,“虚拟世界”虚拟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现实世界、或者是跟现实世界类似的东西——它们的共同点是有时间、有空间、有人物(或怪物)。而在这两款游戏中,时间和空间都被浓缩成了信息(text),更为新颖的是,传统游戏中的“跳、跑、打”变成了“打开app、登录账户、搜索关键词、设置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交互操作方式。我们在电脑里玩电脑,我们在手机里玩手机。

我们在这两款游戏中的操作和我们本身操作电脑的行为形成了互文的关系。我们在游戏里的操作(这个操作是虚拟的、非现实的,只存在于游戏中的)可以隐喻我们在现实中对电子虚拟世界的无谓沉迷,反过来,我们操作电脑这个行为的现实性也可以反证我们在游戏里进行操作的真实性。

这让我思考,我们在玩这两款游戏的时候,究竟是在玩游戏还是在操作电脑。我们知道有一种东西叫虚拟机,它可以让我们在一个操作系统里运行另一个操作系统。既然我们操作电脑这个行为是确凿无疑的,那我们在游戏里操作电脑的行为又怎么可以看作虚拟的呢?如果你不否认“虚拟”的真实性(在这个时代,我们越来越不认为网络世界的东西与现实无关了,我们越来越把所谓“虚拟世界”的东西看做现实的——电竞明星和足球运动员一样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实例),那你就必须承认“虚拟的虚拟”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至少它比GTA这类游戏里模拟出来的场景要真实多了。

GTA V、神秘海域、最后的生还者这类游戏或许代表着游戏拟真的一种方式(渲软、绘图技术的进步、电脑性能的飞跃),上面提到的两款游戏则是以截然不同的方法达到了同样的目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两款游戏通过完全剥离“现实世界”成分的方式,成功地增强了游戏的代入感和真实感——既然我都是在玩电脑,那么在游戏里玩和在现实里玩又有什么不同呢?

下一步会不会是,我们在游戏里玩游戏,玩的游戏是,在游戏里玩游戏……有朝一日(或者已经有了)会不会出现这样一种游戏,我们进入游戏,游戏中的角色是一个游戏角色,但它的目标是玩游戏,而且玩家真的可以操作“游戏里的游戏”。以此类推,可以形成无限个循环。(实际上是有限的)这样的游戏是不是可以称为“元游戏”,有关游戏的游戏。我想这可以成为一种艺术品,来隐喻各种有关游戏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