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yawawa与她的「石剪布」理论

2018年5月,因为发表涉及二战慰安妇的不当言论,情感博主Ayawawa(杨冰阳)遭受《中国妇女报》《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的一轮围攻猛批,她的微博被封6个月,清空后至今仍未有任何更新。

从(如今)常识上来看,在那样猛烈的批判以后,她其实不“应该”(也不太可能)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但四年前言论环境还算“宽松”,她最终还是没有从中文互联网上消失:她的微博不再更新,但她的那一套婚恋话语(以及粉丝资源)却像尸体一样,被众多秃鹫一般的模仿者分食、传播,在微博上继续影响着原有的受众;她的微信公众号也持续低调地运营着,文章的阅读量基本都有好几万。

她的媒体之所以能存活下去,除了低调和隐忍,大概因为她不像以往那样,发表那些类似“女人吞精能预防先兆子痫”、“二型糖尿病得到治愈”的用来吸引大众眼球的奇谈怪论,也不再涉及任何有关政治与历史的话题,而是一心一意地经营着她的婚恋咨询(或曰情感“科普”)媒体。

浏览微信公众号“Ayawawa”最近的文章便会发现,她的言论也不再像早期那样宣扬不为社会主流所容的价值观(比如说对比嫁不出去的女博士和婚姻幸福的家庭主妇,来论证容貌比学历对女人更重要),在表面上,她变得更为客观、温和,具体而言,她转向了对具体婚恋问题的分析和解读,不再口出惊人之断语(更多隐藏自己赤裸自利的价值观),而是对每个读者遇到的问题条分缕析,尽量实际地提供一些可行的建议(总体方向不变,她服务的人群大概都是要嫁得一位如意好郎君的女子,她至少还不会劝女子执着于事业)。

上述变化或者让她的受众变广了,与旁观者的刻板印象不同,她的读者不仅仅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却也不乏高学历(名校毕业)、高收入的女性。这不仅是因为她的“理论”关注确实切近大量当代中国女性关注的核心问题(无论她的批评者承认与否,这是事实),同时也是因为她用一套被称之为“石剪布理论”的体系来补充解释此前取自进化心理学的所谓“mv/pu理论”。

从我的角度来看,“石剪布”理论之所以广为传播,甚至能够超越Ayawawa本人的理解,在其他婚恋博主(KOL)那里无限增殖,衍生出众多大相径庭的解读视角(以至于形成“理论”矩阵和生态),原因大概与星座人格理论、MBTI人格理论的流行一致(但后面会提到,“石剪布理论”在价值取向上与后两者截然相反),它创造了一种强身份认同(strong sense of identity)的话语环境:每个人(包括你、我)都能在“石剪布理论”话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描述自己的方式(换言之,找到某种身份认同),甚至也能将身边的人框定在这套理论话语的某个位置(虽然实际粗疏、主观甚至偏颇,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精准”而有效)。这样的理论会天生激发人们对号入座的热情,就像在社交场合大家急着讨论谁是天蝎座、谁是处女座一样,Ayawawa的受众们也会满怀热情地思考她们的身边谁算是“石布女”,谁算是“布剪男”,以及“石布女”究竟适不适合“布剪男”,这两种人如果在一起,会出现哪些问题,能否顺利结婚,婚后能否幸福等等。

所以看上去,Ayawawa不止提供了一套价值观,她还提供了一套视角及与之配套的行事方法。她将这一套话语(垂直地)应用于解决婚恋问题、婆媳关系等具体事务,满足了一部分人深切的现实焦虑,这就放大了它在受众那里的影响力——不少人对这套理论深信不疑,并用它来指导自己的情感/婚姻生活。

我看过很多对于Ayawawa的批评,但大部分批评都立足于道德高点,只是简单地对Ayawawa做价值评判,很少有人能将批评的触角涉及到这一套话语的内在理路。对我来说,如果不先进入这套话语体系,搞清楚它的逻辑是如何看上去自洽,进而发现这种话语隐含的漏洞,批评就不算是很有效。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仅仅从语义层面,也从语用层面去理解“石剪布理论”的话语,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发掘这一套话语的字面意义,也去探究使用它的人(KOL和她们的受众)在运用这一套话语时隐含着怎样(统一的)意图和怎样的集体价值观,以及为何这一套话语在当代受到众多女性(也包含所谓“高知”)的欢迎,以上种种,在单纯批判以外,是我以为更值得思考探究的问题。如若这样做,其实会发现更多的可堪玩味的因素(这也是本文的重点):“石剪布理论”实际上并不是一套稳定的、可以用来分析男/女(性格/条件)的话语结构,而是使用相当随意松散的一套修辞语汇,通常是传达着人的主观感受而非客观事实(也就是不同的人在使用“石/剪/布”这些词去描述其他人的时候表达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意思/意图)。但使用它的人却会对它意义结构的稳定性深信不疑,他们会在现实中找到一一对应的例子,在表象/涵义层面(笛卡尔式)将这套话语(一一对应地)固定在对生活的理解中。在我看来,这便是此套话语的最大问题。

那么,“石”、“剪”、“布”分别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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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梦想与大城市的幻象

ON PODCAST & ESSAY: Sharing A Cab, And My Toes 

去年听到一期Modern Love,标题是“共享一辆的士,还有我的脚趾”(Sharing A Cab, And My Toes),至今念念不忘。播客由Greta Gerwig朗读,第一人称,一位来纽约追逐梦想的女人讲述她自己的故事。Lady Bird的导演来读这篇文章再合适不过了,她拍前半部分,读后半部分。

作者三十多岁才来到纽约,在此以前,她忙于追逐稳定的生活:文学博士、稳定教职、与一位教授同事结婚、养育几个孩子。不过事与愿违,她的计划在“获取教职”这一步就中断了。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她没办法找到工作。

她开始反思,并且改换主意,面对自我,想要去纽约追逐梦想。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我一直被“乖女孩”这件紧身衣裹着,做的事情全是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好成绩,上研究生院,合理的职业发展路径,最重要的是,要保持端庄得体。但是,这样的直截了当、范围狭窄的路径却将我导向死胡同:失业和债务。当我看着那些我寻找学术类工作时收到的拒绝信,我感到内心涌起了安慰。我现在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现在,我能够搬去纽约了。

来到纽约之后,为了谋生,她在一家“标准考试培训”公司做教研工作,她发现这里(或者所有这种类型的公司)有很多和她类似的无奈的梦想/爱好追逐者:

有一位医生,私下里想要唱歌剧,一位律师想要成为优秀的飞盘选手,还有一位工程师想从事声音设计工作。这是一片摆满了与环境不相称的玩具的岛屿:作家,演员,音乐家,他们痛苦地从事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只是为了支持他们那奇怪的爱好,内心深处的欲望,以及毫无前景的职业。

读到这里,我想起J.M. 库切在《夏日》里所作的评论:“教师这一行,充满着不合适的人,和寻求庇护所的人。”不论如何,尽管工作辛苦,她至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陪伴。

话虽如此,梦想却仍不知所踪,此前有关纽约的种种奇妙梦想一件也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每年收入32, 000美元,在纽约,只能住在仅能容纳一张床和一盏台灯的小隔间:

我们每天工作很长时间,下班以后就去泡吧放松,谈论着我们那浅薄无聊的生活。

一天夜里,劳碌的工作与消极的痛饮之后,作者搭出租车回家。忽然,一位不熟悉的男性同事挤上了那辆车。她有些尴尬,但还是接受了。

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他们聊了起来。

“我马上要结婚了!”男人说。

“恭喜你。”女人说。

“可是我有一个梦想就实现不了,我的未婚妻,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干那件事,请问你能满足我吗?”男人真诚地请求。

“你的脚趾很美,我可以舔它们吗?”男人继续说。

作者同意了,并非因为恐惧和威胁——男人对她没有任何威胁,而是由于内心涌起的一股貌似崇高的强烈共情:

在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我已经搬来纽约,想要实现自己最重要的梦想了。但是这个年轻人,向我展示他小小的梦想。我想,我人生中一直都在说不。所有那些我从没有搭过车公路,所有我放弃的机会,所有我未曾亲吻的嘴唇。然后,我想,纽约并不是一个有关“不”的地方,它只与“是”有关!

她将自己的全部感情投射到这位同事身上,仿佛所有的遗憾、委屈、不甘,即使是来到纽约之后生活的平庸都可以用此种情感来消融化解。

出人意料的是,几天以后, 一位女性同事对她倾诉,讲起这位男子在类似的出租车上,对她做了同一件事。这是个骗局,我当时想,那个男人根本没有什么梦想,他只是重复地利用相同的谎言去欺骗那些被“纽约情结”所笼罩甚至控制,渴望实现梦想变得不同而又走向平庸的脆弱的人罢了。

但令我惊异的是,作者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而是表述了以下感受:

不。我只是感觉到我内心萌生了对他的一点点赞赏。这个男人是如此执着专注于他的梦想,他用最直接最大胆地方式实现它,还带有一点点欺骗。他就这样,让他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地实现。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极为虚假的情感,一种类似于米兰·昆德拉所反复提到的刻奇(kitsch)的情感,它并不指向也无法表征任何特殊个体的内心感受,而是所有纽约市民的集体虚伪,共同幻觉,以及自我感动造就的虚假崇高。

这种情感不仅虚伪,它也会遮蔽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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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跑步来说,AR可能比VR更重要

今天在跑步机上跑步,盯着跑步机上那一圈模拟运动场跑道的红色LED灯看,我突然想起《黑镜》第二季第二集中的一个场景:黑人小哥骑着健身自行车,前面的液晶屏幕中的场景模拟出柏油道路、树木以及周围的房屋。后者可以看作前者的升级版。这可能是跑步机交互方式的一种发展方向。

照这样的发展路径,跑步机(以及它的种种功能)本质上可以视作一种VR——虚拟现实工具。市面上绝大多数跑步机都是以现实中跑道的一圈,即400米,作为计数单位的。伴随着那一大圈跑马红色LED灯,跑者跑步的圈数(按照标准运动场的跑道计算)甚至比里程更容易看到。我们不需要记住具体的里程,也可以忽视身体的疲惫,而只需要从那闪过的一圈又一圈中获得成就感。明明没有绕着圈跑,但自己还是好像真的跑过了一圈又一圈。这就是虚拟现实:它用视觉特效营造特殊的想象环境以获取某种快感。

这是一种对「现实」跑步环境的模拟,一种VR手段。本来是要离开现实,但是还是要模拟现实,这是VR的惯性,也是人类对现实的惯性和依赖性。这种惯性在跑步机的设计上得到了印证。但这真是一种进化吗?上面的所谓「现实」,指的难道不是过去和传统吗?跑步机的设计、VR的概念本身、iOS早期的拟物化设计所受到的欢迎实际上并不是革新,而是革新者们的妥协,或是前进中后退,创新中的懒惰。我们依恋过去的世界,懒于学习,而把旧世界的符号带到了新世界,这种断续与连接是不可避免的。但它的持续甚至发展也是令人悲哀的。

对于这一类VR的发展,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推演是:VR本身是要模拟现实,也不断进步,但技术的进步伴随着观念的停滞。正如从我们这个时代到《黑镜》中跑步机的进步,我们在跑步机上跑步的环境越来越像户外。有一天,我们会带着VR眼镜跑步吗?那时候我们会感觉我们真的在公路上奔跑。VR眼镜连接着我们的神经,创造种种知觉,我们能感受到风、阳光、嘈杂的人声,甚至地上的石子。但这种对现实的终极模拟最终不还是比不上现实吗?

技术的无限延伸把我们拉回了过去,甚至扼杀对全新生活方式的想象力。于是我们一直活在过去中。对于VR来说,比起模拟一种现实,创造一种新现实不是更好吗?现在的VR是一种极端没有想象力的东西。只有交互有进步,内容反而退后了。

对于这件事来说,讨论资源的节约可能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WeChat、Facebook可能确实大大节约了人类的交流成本。而跑步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身体力行去做的事情,在公路、公园等公共设施上跑步消耗的资源本就可忽略不计,而跑步机消耗的资源也并不是以字节计,它是一个相当耗电的电器,和手机电脑不可同日而语。和维护跑道、公路比起来,哪个更低碳?

相比跑步机,最近兴起的跑步类APP则更像一种AR(增强现实)工具。在户外跑步的时候,我们本就处在「现实」当中。这个「现实」既是现存的现实,也是前面所说的过去和传统。AR的过人之处在于,它不像VR那样希冀于以模拟现实来取代现实,或者战胜现实,而是在同一维度延伸和改善现实。就跑步APP而言,它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的脚还是踩在地面上,我们能感受到真实的风、阳光、嘈杂的人声、路面的石子、周围树枝上的鸟鸣。但是又不一样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心率数据、跑步里程,这个里程记录的就是真实的里程,它是一个轨迹,而不是通通以跑道的形式存在。现实依旧存在,而它得到了增强。在另一种情况下,无限的模拟永远只能趋近现实。两者的差距很明显。

诚然,跑步机有种种不可替代之处。它让我们避免日晒雨淋,使跑步这一活动更加专注、安全,能够使力量训练和跑步在短时间内一起完成。但它始终难以代替跑步。因为它在模拟。而跑步(走路)这一在数百万年的演化中形成的人类基本活动方式与原地不动,在履带上跑步的方式相去甚远。

退一步,如果我们将跑步机也看做另一维度的增强现实工具是否可以呢?或许叫「替补现实」工具好一些。如果跑步机不能创造一种新的运动方式,始终处在模仿的发展轨迹上,那「替补」将是它永远的命运。